精彩段落
段月白虽多次表示自己的男儿身份,师家的奴仆却只顾跪拜磕头,根本不顾他口中所言。
可见这些人平日里对真神参拜也未有过几分真心。
段月白气得转头就走,两步之后还是折了回来:“你家怨气太重,这妇人中了邪,现下虽然邪祟除了,但她失血过多,需要小心看护。”
说完,他一手攥着关着猫尸的灵笼锁链,一手拉起宋潮青,朝段家走去。
师家在东坊,段家在西坊,本离得很远,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走得飞快,玉圭一直悬在空中,未离开段月白分毫。
宋潮青见了,露出赞叹之意:“你这宝贝用得很好,想必是下了一番苦功。”
听他称赞,段月白有些得意:“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器,名为七曜,圭上可容纳我所习得的所有符咒,要想使用就调度出来,免去黄纸朱砂、木料刻刀的麻烦,方便得很。”
七曜经他一说,好似神气活现的小狗,扬扬玉做的脑袋,头顶上小篆刻成的“七曜”二字闪着金光。
但凡是有名有姓的法器,都是认主的。
而在这些认主的法器里,有一些喜欢钻牛角尖,显得十分忠诚,会跟随主人生生世世。
段月白的玉圭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法器,被他从小宝贝似的捧着,待他稍有修为后就放在洞墟之中,未有半刻离过身。
“确实难得一见。”宋潮青笑道,眯着眼睛瞧见对方的鼻子又往天上扬了三寸。
“哼哼,小土包子,没见过吧?”段月白心情大好,当下便开始口不择言。
宋潮青哑然失笑,但并不是为了这几句无关痛痒的嘲讽,而是因为“七曜”本身。
他没见过。
他可太没见过了。
宋潮青觉得有些冤,“七曜”这名字还是他上辈子亲口取的。
前世,宋潮青还是紫霄派首席弟子时,是他把臭屁一样的段月白拉扯大;选法器时,也是他陪着段月白一块儿去的星宿涧万剑冢。
转念一想,他又有些释然,也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缘法,他和前世的师弟双双转生,竟还比邻而居。他“前师弟”牙还没长齐就开始搜罗剑法古谱,甚至把一些野狐禅内家心法当做修仙秘籍,从那时起,宋潮青就意识到,保留前世记忆和灵力的,恐怕只有自己。
看着段月白从小便刻苦修行,宋潮青不是没有怨过天道不公。
凭什么他这个不断想忘记过去的人能拥有一切,而另一个想得道成仙的人却偏偏什么都不记得?
他也不是不想知道段月白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转生至此。
只是他的问题不会有人回答。
因此宋潮青释然在,众生皆平凡,他和段月白也不过是天命掌中的可笑玩物。
对曾经的师弟偶尔照拂一二,也算是宋潮青念着从前的情分。
不过,段月白要想拉着他修仙,再走那条挫骨扬灰的老路,那是万万不能的。
两人很快到了段家,可段月白却在门口转了好几圈,最终没有进去,往右一拐便到了宋家门口。他也不敲门,二话没说便翻墙而入。
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宋潮青哂笑一下,也跟他一块儿翻墙进去了。
“你来我家,从不走正门,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宋潮青走在自己家里,自然比在外头更加放肆些,把扇子扇得哗啦啦直响。
“怎么没走正门?我就是从正门翻过来的啊。”段月白狡辩道。
“你总有歪理。”
他俩旁若无人地穿过厅堂,在花园拐角处与家仆撞了个满怀。只听这家仆不得体地“哎呦”了一声,手中灯笼被惊掉了一只,他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少爷!你回来怎么也不敲敲门,我还以为鬼来了。”
“元虎,怎么跟少爷说话呢。”在他身后,另一个青衫家仆同样提灯前来,语气带了责备。
“鬼来了鬼来了,我要是鬼,第一个抓你。”宋潮青也不气,只是笑笑,还帮他捡起了灯笼:“元虎,你如此怕鬼,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元虎也感到自己失言,扭捏地抓着后颈,眼睛不知该看谁才好。
灯光一映,宋潮青认出后面那青衫的是元恒。这元恒小时候做过宋潮青的书童,识得几个字,听过圣人之言,确实要比元虎持重。
他对宋潮青和段月白行了礼,毕恭毕敬道:“少爷,段少爷,我们正要去前门下钥,既然段少爷来了,那我去准备茶点。”
段月白一摆手:“不必麻烦,我很快便走。”
元恒看向宋潮青,目光带着探寻之意。宋潮青微微摇头:“不用管他,你忙你的。”
得到少爷首肯,元恒这才点头:“那我们先退下了。”
“诶,少爷,晚上可别乱往外跑,我听说啊,最近琴川正闹鬼呢。您瞧那月亮。”元虎贼贼地往天上一看:“血红血红的,吃人一样呢。”
宋潮青往天上一望,一轮弯月正悬于树梢,穹顶的墨色衬着,如同沾满鲜血的钩子,血色浸染了周围的卷积云。他心中闪过一丝紧张,此乃凶月,不详之兆,琴川最近确实不太平。
但他紧绷的神经很快就散了,宋潮青没皮没脸地想道:“凶就凶吧,与我何干。”
“元虎,你知道吗……”宋潮青把声音压得又低又轻:“这鬼啊,最怕念叨了。你不念时便与它相安无事,一念……它就被你唤来了。尤其是不能弄掉东西,弄掉了也不能捡起来,因为一旦捡起来,鬼就顺着那东西爬上你的手,占了你的身子……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人就已经在阎王殿里了。”
元虎刚捡回了灯笼,正提在手中。他如今觉得那被他平日里提了三千回的灯笼杆陌生死了,好像上面有十七八个小鬼正顺杆往他手上爬,他不禁双手冰凉,灯笼杆则又像个烫手的山芋,是以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弄得他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元虎呆愣半晌,终于敢抬起恐惧的眼睛看看少爷,才发现自家少爷一脸的坏笑,正摇着扇子自上而下地看他的笑话。
“少爷!”元虎跺了两下脚,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你总唬我!”
宋潮青哈哈大笑,一手提着精致食盒,一手搭在段月白肩上,扬长而去,去了也不忘接着吓人:“元虎,晚上睡觉可别忘了把门窗关严实点儿,免得小鬼顺着窗户爬进去吸光你的脑髓!”
这败家玩意儿要不是他家少爷,元虎早一天打他八百遍了。
进了厢房,段月白才让手里一直攥着的灵笼显了形,将它安置在门后。笼中关着的猫尸都闭着眼睛,蜷成一团,不吵也不闹,似是惬意万分。
听身后来的宋潮青关了门,段月白才开始胖若无人地解开宫绦。他三两下便把流仙裙脱下来,丢在地上踩了几脚。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衣裙吗?”宋潮青把食盒放在黄梨木的八仙桌上,歪头问道:“怎么不要了。”
“谁知道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晦气。”段月白打开柜子,在里面翻出一套青绿色罗裙成衣,连带着替换的中衣,一股脑都扔在床上,仿佛对宋潮青的卧房比对自己家还要熟悉。
“而且,衣角上有血,我娘……她可能会担心。”段月白褪去中衣的身形一顿,喃喃道。
“怪不得你不直接回家呢。”宋潮青轻轻点头,把梅子冰酪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在八仙桌上,不等段月白来,他自己先用小匙挖了一口,放进嘴里:“唔,怪好吃的。”
没听见段月白的回答,宋潮青的目光往床边一探,只探到了对方羊脂玉一样白的后背。
在他的印象中,前世的段月白身形还没长到这么高,屁大点儿的孩子,有一回洗完澡还裸着一对湿润光洁的玉臀在门派里四处狂奔,见人就显摆自己皂角里洗出来的体香。
可落在他眼中的是少年人的剪影,除去白,还有点结实,背后的腰线之下……
宋潮青急忙收回目光,嘴里的梅子冰酪没了味道,冰凉的触感划过食道之后,反而会激起某种燥热。他放下小匙,饮了一杯凉茶,浇灭了心头不知何起的一丝紧张。
没过多久,段月白换完衣服坐了过来,拿过宋潮青刚用过的小匙也挖了一口冰酪,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没化了就好,折腾了大半天,我以为冰酪要吃不了了。”
梅子味清爽可口,段月白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
宋潮青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暗自得意于午后那个凝冰决保住了这盏梅子冰酪:“今晚有血月,元虎估计要被吓得睡不着觉。段大师,不知您对今晚这天象有何高见?”
段月白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这阴阳怪气多有不满:“血月分为两种。”
“愿闻其详。”
“其一现于月圆时分,此时玉盘虽红,却仅为奇观,十数年、甚至数年便可出现一次,没什么稀奇。”段月白很快吃光了梅子冰酪,把小匙放在盏中:“其二现于弦月之时……是为上天示警,必有冤屈发生。”
“正如今晚?”宋潮青问。
“正如今晚。”段月白沉声道。
血月天象是较为基础的修仙知识,宋潮青提问,并不是真的不清楚其中机理,只是为了考考段月白,算是抽查课业。听他解释得如此清楚,宋潮青心中很是欣慰,未多加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功课学得倒是扎实。”
“你这是什么话,我马上也要满十八了,修了十几年仙还不懂得这个?”
“那既然必有冤屈,怎么不见段大师出手?”宋潮青不着痕迹地将话锋转了回去。
“这天象只是预兆,冤屈何时发生、发生在何处,我怎么知道?去去,你又不修仙,瞎打听这些干嘛?”段月白砸了咂嘴,被他问得有点不耐烦:“龙津阁菜品口味虽好,就是分量小了些,这么小一个青瓷盏子,里面能放几两冰酪,下次要买两份。”
见他掀过了话题,宋潮青摇了摇头,动手拾掇好食器。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叫,乍一听去像是婴儿啼哭,仔细分辨却是一声猫叫。
两人之间原本的平和被这声惊雷般的嘶吼炸出一道裂痕。
段月白愣了一下,与宋潮青的目光在空中相对,彼此都读出了一点紧迫。
几乎是同时回头,两人望向门后那个关着猫尸的灵笼。
笼子还在,符咒连成的栏杆甚至还闪着金光,猫却不在了。
它们竟用牙齿将笼子咬出一个拳头大的豁口,逃得连根猫毛也没剩下!
已经入夜许久,按理说正是蛐蛐活跃之时,但今夜静得可怕,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原本在树梢上挂着的月钩往天上移了几寸,像是有人用上锈的剪刀把夜色剪出了一道狭长的血口子。
又一声惨叫传来,段月白拍案而起。
宋潮青想也没想便在后面紧紧跟上,他在耳边策策风声中悔不当初地想道:“白夸他两句,简直是现世报。自他岔开话题开始,我就该听出他是个一瓶不满半瓶摇的样子货!”
那惨叫经久不衰,苍老又干枯,不似猫叫那般需要仔细分辨便可知晓,出事的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