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沙土被风卷起一道屏障,笼着镜头的位置来回打转。
宋争盯住显示器里朦胧的黄雾,一言不发。
这张英俊清冷的脸上倒没有多少负向表情,路过的工作人员见了,大概会觉得,他只是在分辨那股沙雾的位置——到底是被镜头拍进去了,还是仅仅盘旋在显示器前面挡着他的视线。
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都知道,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燃烧后的呛味。
这条一句台词都没有的镜头,已经重拍了六遍,看样子马上即将迎来第七遍。
他们的宋导,正站在火山喷发的阈点上。
画面里的男演员身穿冲锋衣,脸上戴着防风护目镜,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着,整个身子都随着风摇晃,仿佛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栽倒。
这人名叫厉自宇,原本是个拎着瓶子在四十八线以外打酱油的小演员,拍这部戏之前,他演了一个偶像剧男三,今年春天刚播完,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一下子就火起来了。
厉自宇在剧中的角色人设是帅气多金的公子哥,但眼睛里时时透露着清澈的愚蠢,也不知道现在的人们怎么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剧集播出以后,他甚至立马红过了剧里的男二。
扬起的沙土打在他的妆容上,与那些故意画出来的污渍完美契合。
帅不帅没看出来,愚蠢倒全部都是真的。
宋争心想。
“ Cut!再来一条。”宋争拿起手边的扩音器,“情绪还是不对。”
他半个字的废话都不想多说,直接对厉自宇整一上午的演技宣判了死刑。
时间逼近正午,硕大的太阳悬在众人头顶,呼呼地散着热气。
厉自宇脸上挂不住了。
到底是红了,有了点靠山,他不好明目张胆地耍脾气,却也得想办法怼回去,不挨这份“欺负”,于是便给站在不远处的经纪人使眼色,随后弯腰拄着膝盖,剧烈咳嗽起来。
“宋导,”他的经纪人Rosie会意,赶紧跑到宋争面前,“辛苦了,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您多体谅,我们小宇之前都是在棚里拍戏,没怎么见过世面,迟迟不进状态,给大伙儿添麻烦了。这样,您让他休息个十分八分的,调整调整,行吗?”
多新鲜,话里话外意思就是他表现得这么拉,完全不是演技不行,而是环境太恶劣了,影响发挥。
宋争不语,坐在他身边的副导演秦淏见状开口打圆场,说道:“行,没问题。正好也快到时间放饭了,哎,那个谁……”
他扭过半边身子,朝另一方向招招手:“小楚!”
一名场记工作人员闻声赶来。
“上午就拍到这儿吧,”秦淏说,“提前放饭,通知各部门原地休整。”
“好的,秦副导。”
小楚是个beta,闻不到宋争因为情绪不稳散发出的信息素味道,但他极其懂得察言观色,秦淏说完,他先是静静等了几秒,见一旁的宋争没有出言反对,这才应下,转身离去。
Rosie完成了她的任务,也懒得再和宋争多说什么,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往休息的沙地帐篷处走。
秦淏看着她的背影,打趣道:“这人啊,有起个性来,真是谁也不服,到沙漠工作,穿他妈的高跟鞋,绝活!干这行真是屈才了,要我说,大姐应该参加国家项目去啊,带一治沙队,跟在她后面插树苗,一边走一边……”
“别吠了,真吵,”宋争打断他,语气十分不耐,“闭一会儿你那个狗嘴吧。”
身边的工作人员早就都走了。
秦淏也不恼,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自己先点了一根,再把东西都扔到宋争身上。
“盖盖你的狗味,”他嫌弃道,“我查了通告,今天待机的演员基本都是omega,你收一收脾气,别刺激他们,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宋争“啧”了一声,但还是从盒子里拿了支烟,动作很自然。
也就是秦淏,仗着有“宋争发小”的身份在,敢这么没完没了地发牢骚:“跟你混了好几年,挣不到钱、拿不着奖也就算了,可别到最后还得陪着吃官司,那我绝对是要跑路的。”
宋争斜眼瞥他,不咸不淡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滚。”
“你就会拿我撒气,再大的本事没有咯。”
秦淏朝他做了个巨丑无比的鬼脸。
“可不是没你本事大么,”宋争深吸一口,歪过头,恶狠狠地将烟雾吐出去,“随便往我剧组里领那些卖屁股的。别人没谱就算了,我懒得跟他们计较,你怎么也办这种傻逼事情。”
他那句“卖屁股的”说的没别人,正是厉自宇。
其实不怪秦淏向Rosie“屈服”。
厉自宇和Rosie背靠着新灿娱乐,新灿的老总本来就是个有钱有势的狠角色,他指名道姓想要什么,圈子里这些小导小演们,谁也得罪不起,唯有拱手奉上。
加之赶在了剧组的特殊危难时期,如果不是他花钱把厉自宇塞进来,宋争他们面临着男一号跑路、不得已要停工的窘境,临时找人也不好找,前期砸掉的那么多钱都白费了,电影很可能就此胎死腹中。
这部电影,可以说已经是宋争最后的希望了。
剧组原定的男一号是宋争的男朋友,现在应该说是前男友。
秦淏安静地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插进沙子里,他扑扑手,说:“我再傻逼,能有芮深傻逼?都怪他,要不是他做出那种恶心人的事儿,你俩能分手吗。你俩不分手,男一号至于空缺吗,我就算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想把谁塞进来,剧组里也没位置啊。”
秦淏口中的名字一出,宋争的表情里有了一丝裂痕。
“别提他,”他站起身,“听见就倒胃口。”
秦淏知道,这点儿刺激还不至于让宋争转身就走,于是再接再厉,笑道:“行,行,不提他了。哎老宋,你抽空给家里回个信儿吧,阿姨那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你说你就低个头,是能少块肉还是怎么着了,跟谁结婚不是结啊,钱到手了,想拍什么不能拍,至于现在憋屈成这个德行吗……”
宋争“呼啦”一下转过来,恨不能给秦淏两个大耳刮子。
“要不改明儿你姓宋吧,我看你挺想给我爹妈当儿子的。”
说完,他手一甩,烟头直奔着秦淏的裤裆飞了过去。
秦淏鬼叫着躲开,末了还是那副没正经的样子:“我姓就我姓,不就是娶个不认识的人么,能换一对这么有钱的爹妈,让我干啥不行。你就是死脑筋……”
他家其实也不差钱,有此一说,纯粹是为了气宋争。
“滚!”
宋争这回是真要走了。
“不拍了是吗,”秦淏嬉皮笑脸地激他,“哎哟,行业楷模宋导居然也有撂挑子的一天,太不容易了,载入史册,这必须载入史册。”
宋争抬脚踹他:“我他妈上厕所。”
秦淏一脸“我懂,我都懂”的表情,点头哈腰地摆手道:“好好好,祝您通畅。”
宋争终于如了秦淏的愿,走出拍摄范围,到别的地方溜达溜达。
芮深出轨的事情确实一直堵在他心里,本身他就是一个拍起东西来特别爱较真的人,最看不上空有相貌没有演技的小鲜肉,正窝着火呢,摊上厉自宇这么个不中用的玩意,真是让他气得肺子都快爆炸了。
掰开揉碎讲了那么多遍,人家就是领悟不了,不仅如此,还要觉得他叭叭得不对呢,演出来的那个东西,说像屎都是侮辱屎。
“烦死了,一天天的,没有一件顺心事儿。”
宋争仰着脖子吐了口气,朝着公路上的临时厕所走。
他们的片场搭在离公路不远的沙漠边沿处,既能取到景,又降低了出意外的风险程度,来回往返住的地方还很方便。
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宋争寻思顺便“放个水”吧。
不料两间厕所都有人,他就站在附近等。
这一等不要紧,正好将里面人的话音全听了去。
“就是嘛!宋争摆明了欺负我,一个破镜头拍那么多遍都不给过,在沙漠里转悠了一上午,我鼻子里都是黄沙灰,咳得胸腔都疼了……”
是厉自宇。
他貌似在和谁打电话。
“狗屁最有潜力的新生代青年导演,我看他什么也不是,连自己想要拍的东西都搞不清楚,就会为难别人!”
电话那头应该是说了什么安慰的话,过了片刻,厉自宇的语气变了调:“好,我知道了,张总……嗯,嗯,那你什么时候能有空来看我呀?”
宋争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可这些话的内容实在太恶心了。尤其是一想到,芮深现在很可能也正对着某位娱乐公司的老总或商业大佬发嗲卖骚,他就是有种胆汁倒流的感觉。
太想吐了。
可秦淏说得没错,他现在的处境够窝囊了。
上一部电影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结果扑到十八层地狱,让他落得名财两空的下场。如今这个剧组,是他和秦淏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所以,哪怕再不高兴,他也没法淡定地站在这里等厉自宇出来,然后轻飘飘地给人家一句“拍不了就赶紧滚蛋”。
此时此刻,在这个空间里,确实有人需要赶紧灰溜溜地滚蛋,但绝不是那个傍上大款的小演员。
宋争垂下头,自嘲地笑笑,保持着这个动作,顺着嘴角咧开的缝隙向外重重吐了一口气。
他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宋导想要拍的,是濒死之际出现幻觉,”那个声音说,“是被虚假的希望狠狠砸到脑袋,开始神志不清,但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只能不由自主去相信眼前景象,而产生的狼狈又仓促的幸福。”
宋争不禁驻足,回头去看。
是个身量偏瘦的男人,眉眼柔和,头发半长不长,却并不会因此显得过于柔弱。
alpha的本能让宋争与人接触前都要习惯性地嗅一嗅。
对方是个omega。
男人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冷酷,但空气中飘着的信息素,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激动。
一股若有似无的荔枝汽水味钻进宋争的鼻子里。
他脑子里没由来响起“呲”的一声动静,像是打开汽水瓶盖的那一瞬间,气体窜出来的声音,恍惚间,短暂地将他从沙漠带回了都市。
“谁!吓死我了,”隔间里厉自宇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地方,“偷听别人打电话,有病吧!”
omega没有理会厉自宇的反应,继续说着:“而你演出来的,是真正得到了一些东西,却不以为然,丝毫不知感恩的得意。”
厉自宇听不懂,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说教?少在这儿里放屁,有种别走,我看看你是哪根葱。”
宋争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omega,眼见厉自宇要从厕所里出来了,他终于记起了对方的名字。
许竟,这部电影里一抓一大把的男n号,只在某个单元中有镜头,最多出现一两次的戏份。
想起omega的身份,宋争刚才那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欣喜瞬间被冲散了。
饶是他这种不爱理会圈子里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的人,都难免听过许竟的“名声”。
据说,许竟的私生活混乱至极,和很多明星有过不清不楚的记录,而且每隔几月就要换个金主傍。
有媒体曾评价他是天生的狐狸精。
许竟会有这样的名声,不仅因为作风与劣迹,更因为他生理上的“过人之处”——他是一个极其罕见的特殊体质omega,和任何一位alpha都可以达到90-95%的信息素匹配度。
换言之,他并不是只属于谁的、在炎炎夏日救人于酷暑的冰镇荔枝汽水,而是一辆到处停靠、由着所有人都可以上的“公交车”。
原本打算留在这里保护一下这个替自己说话的“伯乐”,可一想到许竟是什么样的货色,再加上方才那一瞬间的、他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的心动,宋争只觉得晦气,便也不乐意管厉自宇会不会冲出来把人怎么样了。
都是背后有主子的狗,叫破天互相骂几句,谁能真咬秃了谁的毛啊。
宋争这么想着,快步离开了公路边。
回到机位前,宋争看着摄影组的人在那边调整反光板和镜头,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小楚抱着平板电脑走过来:“宋导,吕哥让我来问问您,下午的通告是否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小楚口中的“吕哥”,是制片组的总助。
出去走了一趟,宋争的气也没顺过来,反而更堵心了。
他眉头紧蹙,不悦道:“该是谁的活儿,谁不会干?把东西送回去,有什么问题,让他自己来问。”
小楚面露难色。
宋争都这么说了,他显然是不好再追问下去,但也没法交差。
他是场记,在和制片组对接通告安排这些事情中,确实占了执行和记录的环节。而宋争不高兴的点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场记负责执行和记录的,应该是已经敲定妥当的行程,而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替人家来回传话。
奈何他们这个剧组自上到下就透着一股“不正之风”,宋争和秦淏两位总、副导演都身兼数职,其他工作人员再想做到权责绝对分明,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是不太可能的。
对了,秦淏!
小楚可没傻到原模原样地把宋争的话带回去。知道不能自作主张,抱着平板电脑在宋争看不见的地方徘徊片刻,他心里有了主意。
约莫十分钟后,平板电脑换到了秦淏手里。
“为难小孩干嘛,”秦淏还是吊儿郎当的语气,手里倒麻利,快速在屏幕上一通点弄,“谁不知道总助是监制的老婆,别说他让小楚干点什么,就是找到你我,咱不也得考虑监制的面子么。你就忍了吧,谁让咱们当初‘化缘’,化到人家头上了。”
话虽难听,但是在理。
小小破剧组,遍地是野爹,都是出了钱的,谁也不能得罪。
宋争依旧盯着摄影组那几个人看,连个眼神也没给秦淏:“少张口闭口咱们,人可都是你搞来的,和我没关系。”
“对,对,和你没关系,”秦淏翻白眼,“不要脸的事儿都是我干的,全世界就你最清高了。真有意思,我要是没搞来这些人,你拿什么拍你的倒霉电影?”
他调出几张电子表,不再和宋争耍嘴皮子:“下午赶进度吧,先按通告单子走,晚点我找厉自宇聊聊,再给他讲讲戏,争取太阳落山之前把那条补出来。”
“再看吧。”
宋争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没说同意,也没拒绝。
“再看吧”通常就意味着他已经无可奈何了,只能嘴上最后挣扎一下,强行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秦淏习以为常:“行,我让小楚去回制片组,下午按照原定的安排拍摄。”
不算芮深毁约以前的那段时间,电影《漠》开机一共十四天了,几乎每一个主线镜头都是这样,反复拍了好多次,最终选一条勉强能凑合的用着。
距离终点越近,宋争的精神也越来越趋于崩溃。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满意的东西,注定不会给他带来满意的成绩,可箭在弦上,一切都仿佛是被推着走。就此叫停,之前的所有挽救都白费了,上次的失败和这次已经付出的种种压在他的心头,外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让他喘不过气。
放弃和眼睁睁地走向失败,无论那种,都得被人嘲笑。
他好像是在做一件不管怎么努力都不会有结果的事情。
下午是编号2和4单元的支线镜头,有人带着演对手戏,厉自宇的状态强了不少。通告表上的安排顺利走完了,秦淏把小楚叫过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凑到宋争跟前:“今晚加一场夜戏吧,你看,把3单元的主线镜头挪过来一部分,然后……”
“我今天已经够烦了,”宋争打断他,“不想再看厉自宇演独白戏。”
秦淏耸耸肩:“你哪天不烦?早拍完早解脱,这样穿插着加一些拍摄任务,到最后肯定能省出好几天来,花销上也是一笔不小的账。心情不好你就回去休息,我盯着,反正你也挑不出满意的,最后还得我来选。”
手机再次传来震动,宋争看都没看,直接按断了来电。
“别拍了,晚上陪我喝点儿。”
除非是参加必要的应酬,宋争一般不会在拍摄期间喝酒,能主动提出来,可见情绪低落到何种程度了。
秦淏了然:“行,那我去交代一下,准备收工。”
回应他的是几声消息提示音。
空气中再次涌出一股烟草味,同为alpha的秦淏不舒服地揉了揉下巴,但也没说什么。
宋争划开屏幕,几张照片弹了出来,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omega。
宋氏集团给他挑的,所谓“门当户对”的omega。
他将手机举起来,在秦淏面前晃了一下。
秦淏点头:“嗯,我知道。不都答应你去喝酒了吗,别放味了。”
沙漠周边条件有限,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只有一家小酒馆,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场所。
秦淏和宋争坐在吧台前,举着啤酒碰了碰瓶口。
“淏子,你说,”半瓶酒下肚,宋争忍不住叹气,“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秦淏用玩笑的语气哄他:“可别,我软磨硬泡地问家里拿了那么多钱,到处讨饭化缘,天天累得跟死狗一样,还不都是为了陪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搞事业,你要是就这样了,我怎么办啊?”
宋争把啤酒瓶撴在台面上,掏出手机:“凉拌。”
秦淏“嘁”了一声,说:“告诉你啊,别颓,不努力拍片子,是要被我爸抓回去当儿媳妇的。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到时候一个子也不见回,我爸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别看你是个alpha,把他逼急了,一样让我娶回去,不然钱都给外人打水漂玩了,他可咽不下这口气。”
“滚啊你。”宋争被逗笑,扬起手作势要捶人。
气氛得以缓和,他把那几张照片再次找出来:“东西拍得不顺,家里也没完没了地添堵。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omega介绍给我哥,他在集团里工作,那么做的商业价值难道不是更高吗?”
秦淏举着酒瓶喝了几口,说:“我也不明白,不过,直觉告诉我,你哥也跑不了,没准有更复杂的联姻在后面等着他呢。再说,你们兄弟俩不都只是分选题么,在其他家族眼里,总选就是能从宋氏集团获得好处和商业支持,至于联姻对象具体是寒哥还是你,结果都没什么差别,还不是由着他们挑拣。”
“怎么着,我是超市货架上的苹果啊?还挑拣。”
宋争重新拿起酒瓶,一饮而尽。
“行啦,”秦淏冲吧台里面比了个手势,示意老板再上两瓶啤酒,“你以为生在有钱人家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儿,要是没你爹妈辛苦大半辈子挣的那几个钱,你能去学艺术?能干自己喜欢干的工作?电影扑了不要紧,他们说什么别拍了,其实就是嘴上解解气,只要你娶了家里给你安排的联姻对象,有了经济支持,咱还不是想拍啥就拍啥,想找谁演就找谁演,到时候,什么栗子宇花生宇的,再也不用受着他们。”
宋争垂着头,似是在心里做了某种决定,沉默半晌,他开口道:“苦日子我又不是没经历过,不用他们的支持,我也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就知道拿我当利益交换的筹码,明天老子就随便找人把婚结了,我倒要看看,哪个集团的千金少爷乐意盘二手货。”
三瓶啤酒下肚,宋争越说越离谱:“最好还是那种名声特别差,谁见了都想啐一口的家伙。”
这话放在个把小时之前,秦淏准要骂宋争一句疯了,但现在他也喝迷糊了,便跟着点了点头。
正打算玩笑着附和,他突然见宋争的眼神直了。
秦淏不解地挡在宋争面前,试图从中瞧出答案。宋争却一把拨开他的脑袋,继续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你看什么呢?”
秦淏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
是许竟。
他推门走进来,找到最近的一张小圆桌。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许竟,男人先是扬手打了招呼,随后将提前点好的酒推到他面前。
许竟微笑着说了些什么,应该是拒绝的话,接着坐下来,顺势将酒推回圆桌中央。
“名声特别差……”秦淏若有所思地看着许竟,再将目光转向宋争,念念有词道,“谁见了都想啐一口的家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宋争盯着小圆桌的方向,目不斜视地又灌了自己半瓶啤的。
看见许竟,刚才喝下去的酒几乎瞬间在体内蒸发,消愁的效果了无踪影。
“你当初怎么想的,”他问,“什么妖魔鬼怪都往剧组里选?”
秦淏不以为然:“一个小配角而已,抛开那些不说,许竟确实长得很好看,这你总否认不了吧。”
选角导演把好看的人选到剧组里来,天经地义,挑不出毛病。
宋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好看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脏东西。”
“真别小瞧,告诉你,选他这事儿,我大有深意,”秦淏得意道,“不管是红得有名还是黑得有名,这些演员呐,只要有热度,就对咱们的电影有利。”
宋争不认同:“你知道许竟有多少黑粉吗?还有他在圈子里干的那些破事儿,得罪了多少人,数都数不清。你的用意是什么,毁了我吗?”
秦淏像个为不成器的儿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拍着宋争的大腿:“这不就是咱们用得着他的地方吗!你想想,等到电影一上,许竟在里头,就准会有人花钱买通稿骂他,现成的线上宣发不就有了吗。其他明星的粉丝又不可能因为电影里有几个许竟的镜头,就不买账了,影响不到票房的,没准还能吸引更多的人来看呢。”
开了一瓶新的酒,润润嗓子,他补充道:“现在的人就是又贱又杠,你越骂一个东西难看,他们就越想看看这玩意到底能有多难看,看完还要在网上和别人吵架。越议论,电影的热度就越高,咱们的收益不也就越好嘛,多简单的道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宋争已经不知道从哪句开始就没在听了,盯紧许竟的一举一动,神情所有所思。
秦淏叹道:“你怎么跟个煞星似的,成天看谁都不顺眼。许竟这种脸蛋好看还长期自带热度用处的演员本来就不好找,关键是还便宜,只要10万块钱,隔壁单元那个配角比他戏份还少呢,也得15万,别老‘脏东西’、‘脏东西’地叫人家,我可是给你捡了个宝……”
小圆桌那边,中年男人掏出一张支票,硬要许竟收下,激动之至,就差直接掀开他的衣服把东西塞进去了。
宋争猛地站起来:“便宜?那是因为他的主业根本就不在拍戏上头,咱们给的那点儿钱,充其量就是肉沫子,背地里,人家的胃口指不定有多大呢。”
说着,他大步流星地朝许竟和中年男人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到了圆桌前,他听见许竟还在推脱:“李总,真的不用了,这钱我不能收。”
姓李的中年男人正欲再说什么,宋争却抢先拿过那张支票,看了看上面的数额。
6个0,开头数字是2。
两百万,是许竟能从这部电影中获得片酬的20倍。
“还想说呢,在我组里拍戏期间出来挣外快,许老师做事不地道啊,”宋争捻着那张支票,用讽刺的眼神从头到脚将许竟扫射了一遍,“搞了半天,我这儿才是外快。”
许竟面色一滞,随即又立马恢复如常。
趁着中年男人还没弄清楚眼前的状况,他抽走宋争手中的支票,送回桌面上,从容道:“不好意思,李总,您的心意我感受到了,钱就不必了。我还有工作,失陪。”
说完,他推开椅子,徐徐走出小酒馆。
宋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见许竟就这么离开了,他突然有种子弹没打出去,还让人堵哑了枪口的憋屈。
于是,也不管那个姓李的了,他追出酒馆,在门前叫住许竟。
“有什么事吗?”许竟丝毫没有被人撞破的羞愧,“宋导。”
这种态度是宋争没想到的,他干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冷冷道:“许老师,虽然咱们取景的地方不是什么热门影视基地,但也难免会有人关注,你是个公众人物,在组拍摄期间还是少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好吧,就算被路人看见了,也是会影响剧组风评的。”
他的语气很生硬,用词上也没留什么情面。
原以为这样做,能看到许竟的表情变得难堪或窘迫,可结果并没有。
早在签订出演电影《漠》的合同之前,许竟就已经打算“金盆洗手”了,如果预先知道李总会甩出那张不怀好意的支票,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见面的。
许竟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应道:“我明白,宋导。您放心,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我向您保证,以后不会发生了。”
拳拳打在软棉花上,再咄咄逼人,就显得是他心里不光明,意图借机泄愤了。
宋争伸手将挡在额前的碎发都往后拨了拨,心不在焉地应道:“嗯,行吧。”
沙漠的白昼很长,时间逼近晚上八点,天色才暗下来一丢丢。
“宋导,要是没别的事情,”许竟柔声说道,“我就先回酒店休息了。”
“有!”宋争急忙喊道。
许竟一愣,笑了笑:“您说。”
宋争心烦意乱地看着远处,后面的话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刚才他在吧台和秦淏说的那些,并不是意气用事,只不过,当“合适”的人选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又有些胆怯了。
“你在这儿等我,别走啊。”
说完这句,他转身跑回小酒馆。
“哎……”
许竟还没反应过来,宋争的背影就像大风天里的塑料袋,“嗖”地一下,从他眼前歪歪扭扭地飘过去了。
两分钟以后,宋争再次出现,手里拿了一杯vsop。
他在街边站定,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说:“跟我结婚吧,许竟。”
“啊?”
许竟被这句话直接砸懵了。
“你开个价,”宋争解释道,“不用真的结婚,只是登记。婚后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爱找谁找谁,别被媒体曝出来就行。”
那颗冰球刚被放进去,还没来得及融化,随着宋争说话时手部不自觉产生的动作,在空杯子里晃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刚才那个什么总给你多少来着,两百万?你要是觉得不够,再多加也可以……”
宋争已经有点晕了,完全没注意到许竟渐渐黑下来的脸色。
“祖宗哎,”秦淏追到酒馆门外,夺过宋争手里摇摇欲坠的玻璃杯,“这玩意不是一口闷的,你可真要命,自己是什么酒量,心里没数吗?”
许竟向后退了半步,态度也不如刚才柔和了:“副导演也在啊,你们尽兴,我就先走了。”
宋争追过来,抓起许竟的一只手,不依不饶道:“怎么?李总可以,我就不行?”
“宋导当然行。”
许竟看向宋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难过与失望。
四目相对,宋争一下就呆住了。
不等他想明白那些神情背后的原因,许竟把手抽了回去,又说:“行是行,只不过……我最近不太缺钱了。”
宋争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什么意思?”
“我可以和您结婚,但条件要另算。”
“你想要什么?”宋争歪着头,傻傻地问。
许竟收敛好情绪:“具体的,等您明天清醒了再谈吧。”
许竟已经走出很远了,秦淏和宋争还愣在小酒馆门口,迟迟没有回神。
“你吃炮弹了?许竟和别人再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干嘛夹枪带棒地说话,一个劲儿羞辱他。即便咱俩刚才说了,他或许是合适的人选,你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和人家说要结婚吧?”秦淏用胳膊肘碰了碰宋争,“不是,他又为什么就答应了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宋争已经听不进去这一嘟噜连成串的话了,他挠挠脖子侧边开始发红的皮肤,嘴里还不住地说着:“结婚,许竟……”
次日清晨,宋争被头痛叫醒。
他酒量一向不是特别好,只喝啤的还可以,昨晚情急之下灌了一杯没兑其他任何调和物的vsop,和许竟说完话,他就断片了,连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房间的都不记得。
不过,这片断得不是很人性化。
那些没礼貌的破话,倒一句也没跑,全都呆在他的记忆里。
“妈的……”
宋争沉着嗓子骂了自己一句。
昨晚真不该冲动,着急去和许竟提什么假结婚的事情。
这么想着,手机刚好弹出了消息提示音。
是秦淏发过来的,今天上午的通告确认。
许竟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
宋争定睛一看,好巧不巧,基本都是他参演的那个单元的戏。
虽然既定镜头不多,但许竟肯定是会全程跟着拍摄的。
行业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也可以说是演员们蹲守加戏机会的小窍门:自己的镜头拍完了,他们也不会离场,而是跟着本单元其他演员拍摄,方便导演在回看时灵感突发,喊谁过来补拍一些镜头。
这他妈的……
去了片场,可怎么面对许竟啊?
宋争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团,懊恼地窝在床头,满脑子都是只想逃避现实,混过一秒是一秒。
正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宋导,您醒了吗?”
是许竟。
救命……
要不,还是当我没醒吧。
宋争咬着被角,愤愤地想道。
“宋导?”
门外,许竟的声音再次响起。
唉……
宋争掀开被子,重重叹了口气。
不理也不是个办法,总归一会儿去了片场还要相见。搞不好,许竟是来兴师问罪的,用脚趾头都能预想到,两人的对话内容肯定难逃尴尬,早晚都是“死”,现在“死”,至少好过在其他工作人员面前出丑。
“醒了醒了,等一下。”他不情不愿地应声,“我穿件衣服。”
来不及翻行李箱,宋争胡乱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紧接着冲进厕所,拧开水龙头浇湿指尖,给自己理了理头发。
做完这些,他火急火燎地跑过去,等打开了门,又装得一脸平静,问道:“这么早,许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即使料到许竟可能来势不善,他也不想直接缴械投降,否则面子该往哪儿搁。
看着宋争故作镇定的德行,许竟心里不禁觉得好笑。
他举起手中的保温杯,淡然道:“我有什么事儿,取决于宋导。”
“嗯?”
宋争一秒破功,表情全部僵住了。
“如果您不记得昨晚说过的话了,”许竟将保温杯往前递了几寸,“我就只是来送蜂蜜水的。如果您还记得……”
他倚着门框,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么,我是来谈条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