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太久没做过关于以前的梦了,朱岩润坐在工位上还有点打蔫儿。他打开员工系统,通告已经更换新的内容,人员有了具体的名字。
许至奕昨天晚上加入的部门通知群,个人名片的头像是他的一寸照。朱岩润双击点开,白底照片中许至奕身穿黑色正装,笑容淡淡,眉宇的青涩与张扬尽数隐去,现在的许至奕英俊又成熟。
朱岩润看了许久,之后截图保存到手机相册里。他切到和许至奕空白的通话框,发送了好友申请,做完这个,他靠着椅背平复狂乱的心跳。
幸好许至奕没有像周田一样禁加好友。
反正也没差别,朱岩润自嘲地想,许至奕大概率会无视他。
整理数据的工作接近尾声,组长齐小夏透露下个月公司将接三个海外项目,由项目一二三小组各自完成。
夏天就要结束了,今年的雨水沛足,一整个夏季闷热又潮湿。
这天上午朱岩润频繁地查看系统信息箱,切换得累了,干脆把员工系统界面最小化拖到右下角。临近下班,信箱仍和他的心里一样空落落的。
朱岩润气馁了,因为在意料之中,所以没有特别的失望,这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无言可说。
时针就要指向六点,朱岩润慢慢叉掉所有页面,留下右下角的方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眼睛酸涩才闭一下缓解。
楼下的鸣笛声渐起,同事三三两两收拾背包准备下班,朱岩润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等一会儿,没准许至奕白天在忙,没空看系统,现在下班打卡必须要登入,一定能看见。
他最擅长等待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眼里的希望一寸一寸熄灭,朱岩润如同泥像般保持僵涩的坐姿。窗外的黑夜四面里合,城市灯火燃亮,周围人走楼静,唯有一个人影枯坐在散射白光的电脑前。
朱岩润的脊背弯折,像是被什么不堪忍受的东西击垮了。
怎么回家的没印象,晚饭也没吃,朱岩润倒在床上,用被子包裹全身,身体蜷缩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如今许至奕回国了,他们近得在同一个公司,又远得如同隔洋一万两千里。朱岩润看过一句话,思念的尽头一定是重逢,他想许至奕想得发疯,老天看不下去了,透支他这辈子的好运换来一次意想不到的相遇。
没关系,朱岩润想,许至奕就是他的幸运。
接连一周朱岩润既没见过许至奕一面,也没有等来回复,他的好友申请像大海中落入一滴泪珠,轻微得激不起水花。
九月初,严经理召开部门大会,总结了上月工作事宜,并启动三项项目。他说许总监上一周在休息倒时差,这个月正式入职,希望大家好好表现云云。
朱岩润的内心泛起欢欣,原来许至奕没来上班呀......
他又开始等待了。
第二天早晨来到公司,朱岩润收到了回复。上午七点半,许至奕通过他的好友申请。朱岩润的心情同高考出成绩那天一模一样,惊喜、惶恐,不可置信。
他重复着打字又删去的动作,曾经那么亲密,当下连一句简短的问候却犹豫不决。
朱岩润用了很大的勇气敲下“许总监,早上好”,闭了闭眼点击发送。
他发完之后快速退出系统,拿起手机胡乱刷软件,天气预报推送今日气温最高达到三十度,请市民注意避暑。
云雾散尽,太阳的金光直直射入高楼,朱岩润拉下百叶窗遮挡刺眼的光线,深深呼吸几下,埋头认真看起项目计划书。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熟稔地登录系统,看见聊天框时,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心脏停滞一秒,眼尾竟然有点红。
许至奕回复他了,虽然只是客气的回话,早上好三个字。
朱岩润的嘴唇不自觉地开始哆嗦,一阵酸意涌上鼻头。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面对许至奕却总想流泪。
压下泪意,朱岩润不知道再说点什么。问他记不记得自己了?在国外怎么样?时差倒没倒过来?
怪不得小姨总说他是小笨,他懊恼地想,自己连个老同学之间的寒暄都说不明白。
看在曾是同学的面上,求个私人联系方式应该不过分吧,会不会让许至奕觉得他巴结上司啊?
没等他想好措辞,许至奕发来一条信息。
许至奕(研发部总监):你好,有事请与严经理沟通,我这里不再接受私信。
朱岩润傻眼了,许至奕是在委婉地提醒他,越级了。
换作从前,许至奕主动一百步,朱岩润才会前进一小步。八年后,朱岩润主动一步,而许至奕立马退开一万步。
溽热的夏末,朱岩润犹如兜头一盆凉水,脸色煞白,满心欢喜消殆已尽。
朱岩润受到打击,上班无精打采的,同事觉察到他的颓丧气息,关心地问他怎么了,朱岩润虚弱地笑笑:“没事,有点中暑。”
齐小夏听见了,扔给朱岩润一瓶果汁,竖着眉毛数落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不顾惜自己身体。马上就要开工了,都别掉链子。”
“下周一经理要再开一次大会,届时许总监也会参加,都给我打起精神。小陈,最后检查一遍PPT。”齐小夏拍拍手,鼓舞士气,“完成这个项目后,部门要开庆功宴,大家年底还有奖金,加油!”
分给第二组的项目是三者之中最为重要的,容不得半点差错。齐小夏的语气感染力十足,把职员的瞌睡虫全撵走了,大家重振精神,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
朱岩润咬着吸管嘬果汁,肩膀被人拍了下,齐小夏轻声说:“不舒服就趴一会儿,晚上买点药回家吃了。”
“知道了小夏姐,谢谢你。”朱岩润乖乖地答应道。
齐小夏“嗯”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在她的眼里,朱岩润像个刚进入社会的学生,不爱说话,怯怯的,做事认真,还有学生的通病,就是不好好吃饭。夏天穿短袖,朱岩润露出的手臂细弱,身上都没什么肉。齐小夏爱操心,默默地把他当弟弟照顾。
下周一会议室,众人围坐长桌,面前摆着他们的笔记本。公司不要求穿正装,朱岩润喜欢穿素色短袖和休闲长裤,这套装扮衬得他面目更加清秀干净。会议桌的主座空着,他的眼角一直瞟向门口,心里有一种在考场等待监考老师的紧张感。
许至奕和严经理俩人一前一后推开门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前方那个身高腿长的英俊男人身上。许至奕穿着简单,发型清爽利落,随着动作卷起的风里携一股男士香水味。他的手里捏着一沓文件,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左手戴了一块灰色的机械腕表。
朱岩润绷紧身体,眼睛盯着桌面。许至奕没有理会那些视线,低着头边翻看资料,边径直从朱岩润那一排的背后走过,坐在主位的椅子上,上身前倾,手肘支着会议桌。朱岩润小小呼出一口气,松懈了力道。
严经理坐在许至奕右手边的位置,清清嗓子,说:“好的各位,会议开始。”
三个组长分别用多媒体展示小组的计划书、工作安排以及输入文件。会议持续一个多小时,许至奕全程不出一声,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
最后一个组长的话音落下,严经理沉思片刻,把目光移向许至奕。
许至奕从文件里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看向屏幕,他提出了几个问题,得到回答后点了点头。
严经理接着道:“大家有什么疑问吗?没有的话可以散……”
“严经理,我有疑问。”
大家顺着声音望向提问人,齐小夏的眼神里透着惊讶,严经理停顿了一下,颔首示意请讲。
“我组项目方案的对接方是美国音尔公司,”朱岩润嘴上在问严经理,眼睛则直直地看着许至奕,“请问我们是与对方直接对接还是通过第三方对接?”
许至奕平静地和他对视着,没有想要作答的意思。
严经理有点懵,不理解朱岩润为什么要问这个,而这超过了他的业务范畴,他向许至奕投个求助的眼神。
许至奕接收到,动了动嘴唇,嗓音很平淡地回答下属的疑问:“通过北京敦誓外资第三方交接,临近交接日第二小组会动身前往北京。”
回答完,他就把视线收回,沉默地低下眼。朱岩润的喉口紧了紧,讷讷地应道:“好的明白了,谢谢……许总监。”
众目睽睽之下,许至奕礼貌地说:“不客气。”
走出会议室,朱岩润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热汗,他快步进入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掬一捧凉水扑到脸上。
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低,朱岩润弓着腰,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狼狈,水珠顺着脸庞砸到大理石台面。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心,毕竟许至奕跟他说话了。他尝试冲镜子咧嘴笑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同时做出笑容,表情却很生硬难看。
朱岩润擦净脸上的水珠,从卫生间走出来。半途似有所感,他扭头回望,一个挺拔的身影晃进了卫生间。
嘴里漾开苦味,朱岩润木然地继续工作。曾经让他头疼困扰的数学题在许至奕面前迎刃而解,而现在许至奕成为他最难解的一道压轴题。
有解也好,无解也罢,朱岩润都要试一试。
朱岩润分配的任务是对项目进行成本分析和预估,需要整理出大量数据来计算。一整天对着电脑,眼睛容易干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滴几滴眼液,所以他改戴近视眼镜了。
一周开两次组会,收集问题和建议,组长负责整理会议重点向严经理汇报,严经理筛选后再上交给许至奕。
许至奕极少在部门工位露面,一切事务秉持上传下达的原则,因此朱岩润根本没有机会见着他,更别提面对面说几句话了。
朱岩润刚写个“解”,下一步全然无头绪,心里头迷茫又慌张。不过这不像在考场有时间限制,他觉得可以慢慢来,稳稳来,他的时间全部留给许至奕。
上海的热度维持三十度左右,雨水变少,阴天常见。
这日下午,大家在低头工作,电梯门响起提示音。许至奕两手拎着纸袋,严经理随在他身后也手拎同样的袋子,朝部门工位款款走来。
“大家手头的工作停一停。”
见所有人闻声看向自己,严经理笑着继续道:“各位辛苦了,许总监为大家准备了下午茶,咱们休息一下再工作吧。”
底下员工们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纷纷开口道谢。许至奕笑了笑,没说话,把纸袋放在前方空地的圆桌上,示意他们来拿。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划过袋口,顿了一下,又轻轻折回虚空的一点。
大家一个接一个过来,严经理让他们自己拿。自许至奕从电梯门出来,朱岩润的视线一直烙在他的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动作。他好贪婪,这样不满足,想要贴近一点瞧瞧。
他在原位等待,最后一个会特殊一点,他想让许至弈注意到自己,目光哪怕停在他的身上一秒。
一个女同事顿在圆桌前,语气疑惑:“咦,这是什么?”
她从袋里角落提起一个方盒,透过顶部透明的包装识别:“是巧克力马芬吗,这杯是珍奶?”
听到这几个字,朱岩润倏然望向许至弈,跌跌撞撞地从座位站起来,他的模样有些失态,但没有人留意到。
可许至弈有所察觉,他眼神淡淡地朝角落瞥一眼,几秒后落回女同事手里的纸盒上。
她扬头看向许至弈,谨慎地询问:“我可以拿这个吗?”
不要,朱岩润在心里大声哀求,别拿这个,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女同事没得到回应,脸色微微尴尬,正要放下纸盒,就听见许至弈低平的声音。
“可以。”
她不敢看许至弈,小声说句“谢谢总监”,匆匆返回座位。
朱岩润一时呆滞,心情瞬间跌入谷底,俨然维持不住身形,颓废地瘫坐在位。
“还有一份,谁没来拿?”严经理问道。
又问一遍仍没人回答,严经理的脸色变得不虞,齐小夏站出来,接过最后一份,笑着说:“哎呦您看我,等着大家拿完我再来呢,转头看个文件给忘了。”
“小夏啊,没事儿。”严经理面色稍霁,抬了抬手,“快回去吧。大家吃完再做事儿啊。”
齐小夏站着没动,等许至弈和严经理回到办公室才撤下笑容,抬步往朱岩润这边过来。
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两位领导身上,临走前,许至弈好像一直在看着窗边角落。齐小夏说不清他的眼神,任她这种一眼看透一个人的人精,也觉得里面的含义太复杂了。
齐小夏无意揣度上司的心思,许至弈的业务能力出众,项目出现的问题都会得到他严谨有效的反馈,不做虚假。本人性格冷淡,有的同事私下认为他不好相处,眼下看来是想告诉大家其实他也关心下属的。
齐小夏觉得有这样的领导省了很多不必要的事,许至弈真的令她惊叹,年轻有为形容他最适合不过。
几步路的距离中她思考了挺多,站到朱岩润的跟前立即清空思绪,把手中的慕斯和咖啡放在朱岩润的工作桌上。
朱岩润的头垂得很低,看不清面目,也没对身边的齐小夏作出反应。
齐小夏深觉奇怪,弯下身碰碰朱岩润的肩头,轻声问:“岩润,岩润,怎么了?”
过了好半天,朱岩润缓缓抬起头,齐小夏歪头凑过去一瞧,顿时吃了一惊。
朱岩润本身就白,头发浓黑,偏爱淡色的衣装。现在不知道因为什么,一张脸瓷得毫无血色,唇色极淡,只有眼睛飘红,像是突然间生了一场大病。
齐小夏吓得慌了神,回头扫视一圈,大家在边吃边聊天,她压低声音急道:“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朱岩润眼里无光,嘴唇不断阖动,慢慢吐出几个字。
“给别人了……”
他的声音太弱太小,齐小夏没听清,急得不行,在他耳边沉沉地喊了一声:“朱岩润!”
朱岩润像是被一棒子敲回了神,忙转过头,发出个疑问的音节。
“怎么了?身体哪儿不舒服?”齐小夏舒了一口气,用指头指他的脸,“脸刷白,眼睛通红。”
朱岩润反应了一会,见齐小夏脸上的担忧快要溢出来,他恍然又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小夏姐,我……”
他眼珠转了一圈,不熟练地扯谎:“空调太低了,我、我今天戴的隐形眼镜也不舒服……”
朱岩润真挚而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小夏姐,让你劳神了。”
齐小夏的视线偏移,看见朱岩润桌角搁置的眼镜框,张了张嘴。
“……那就好,你多吃点饭,太瘦了疾病什么的都找上你,到时候你就后悔了。”
“知道了姐,我会的。”
朱岩润目送齐小夏回到工位,然后转过脸,那盒慕斯和咖啡刺他的眼、扎他的心。
上学的时候朱岩润贪吃,高中用脑消耗热量,没等饭点肚子就叫了,许至弈常常从家里超市给他带零食,每天不重样,还有国外进口的,总叫同学们艳羡。
除此之外,许至弈在周日晚自习的时候给朱岩润买小食、甜点,或者奶茶。朱岩润最喜欢他买的巧克力马芬和珍奶,搭配一起吃可香。从此之后许至弈每周都给他带这两样,他也吃不腻。
只要是许至弈给他的,他都喜欢,但最最最喜欢许至弈,无可替代。
有时候许至弈撩闲,给朱岩润惹生气了,他就自己做马芬和珍奶来哄朱岩润,再亲亲抱抱,朱岩润很快就消气了。
巧克力马芬和珍奶在他们之间是很重要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作为食物本身的价值。它们代表对彼此的喜欢、朱岩润的依赖,和许至弈的陪伴。
在许至弈离开后,朱岩润厌恶所有的食物,唯独还喜欢着巧克力马芬和珍奶的组合。
如今,却被许至弈轻而易举、毫不在意地送给别人了。
就像朱岩润对他一样,无所谓,没意义,陌生人。
朱岩润请了一天假,申请居家办公。严经理没多说什么,只让他好好休息。
昨日傍晚朱岩润没心情吃饭,不吃又不行,他的胃早年被折腾坏了,需得好生养着。他煮了一小锅热粥,晾温了细细喝完,之后吃了胃药,冲完澡,早早窝进床里了。
夜里睡不着,他摁开床头灯,捞起床头柜摆放的笔记本,接着上次继续看下去。
越看眼越润,当看见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那行字——
许至弈和我约定好一起考去北京,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朱岩润的眼泪瞬间决堤,扪着脸崩溃地号哭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连成串掉在被子上,洇开圈圈水痕。
他拼命咽下哭声,脸被泪水糊花了,哽咽着去抽床头的纸巾擦脸。
朱岩润暗骂自己有什么脸哭,因为食言的是他自己,不是许至弈,从始至终许至弈都是无辜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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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元旦,学校放假,许至弈邀朱岩润出来约会。他们看了电影,吃了大餐,月下寒风里悄悄牵着手在街边散步。许至弈的左手揣着衣兜,动了动,从里面捏出一朵折了茎的红玫瑰。
他停住脚步,垂下头,与朱岩润面对面站着,把手里的花递给朱岩润。
那是朱岩润第一次在许至弈的脸上见到害羞的不自在的神色,许至弈兜着羽绒服的帽子,微微冻红的脸边围一圈白色绒毛,已经长开且俊朗的眉眼尽是认真。
“新年快乐,猪猪。”他伴着白气说:“我爸给我妈买了一束玫瑰,我折来一朵送给你。本来也想买一束的,怕你拿回家太招摇。”
“等我们毕业那天,我送你一个专属于小猪点点的,好不好?”
那时候朱岩润的脸蛋不像现在这么瘦削,肉肉弹弹的,一笑起来两眼眯成小月牙,许至弈喜欢得紧,情不自禁贴近一步,那朵玫瑰可怜地被挤扁了花瓣。
朱岩润忙接过来,珍惜地放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环抱住许至弈的腰身,踮起脚亲了下他的嘴唇,笑着说:“好呀。”
扑过来的空气很凉,朱岩润的嘴唇却烫,许至弈紧紧回抱,两个人的帽沿严丝合拢,他们在充斥着对方气息的方寸空间里接吻。
背后一束白光射过来,谁也没有发觉。
回到家了,朱岩润还迷迷糊糊的,嘴里麻酥酥,身子软塌塌,一直在傻笑,手心隔着布料摸摸衣兜里的玫瑰花,馥郁的甜蜜盈满整个心脏。
他好喜欢许至弈,许至弈也好喜欢他。
没有什么比心意相通更令人幸福的了。
他站在玄关磨蹭了一会儿,才换鞋往客厅里走。走至半路,朱岩润后知后觉屋里的不对劲,现在八点多,还是假期,按理说家里不应该这么静。
朱重山的外套和宋芷兰的挎包都在衣架上挂着,他们没出门。
而主卧房门紧闭,朱岩润心底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宁静,让他感到心慌。
下一刻,宋芷兰推开门,肩披针织开衫,里面穿着绸缎睡衣。卧室天花板悬吊的暖黄灯光洒在她背后。朱岩润看不清她的面容,鼻尖嗅到一丝烟气。他眼光一偏,视线绕过宋芷兰落到坐在床沿的朱重山的身上,他爸嘴里叼着一根烟。
朱岩润的心咯噔一下,整个人冰在当地。朱重山是市里领导,工作中有些烟是必须抽的,但朱岩润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他在家里吸过烟。
宋芷兰默不作声地踱近,她的神情迟疑、茫然,忧虑。她定在朱岩润面前,半张开口,没讲话,末了轻叹一声。
朱岩润竭力稳定心神,颤声问道:“……妈,怎么了?”
“点点,你……”宋芷兰语气犹豫,一语未落,朱重山沉重的声音传过来。
“朱岩润,来书房。”
三个人进入书房,朱重山坐在木桌后,朱岩润垂手立在一旁,宋芷兰轻掩上门。
朱重山把烟按灭,直截了当地问:“你刚刚在楼下,跟谁搂搂抱抱的?”
坏了。朱岩润此时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祈祷他爸妈没看清许至弈的长相,把脸一低,眼珠不停地转动,鼻尖沁出细汗,硬着头皮撒谎:“你们看见了啊……那是我女朋友,你们不认识。”
“老爸老妈,你们不是封建的人呀,我就是早恋了!”朱岩润故作轻松地说,实则身子在暗暗发抖。
“点点!”宋芷兰猛地扬高声调,“你说实话!”
朱岩润顿了一下:“这就是实话啊,你们想听什么?我俩刚刚就亲个嘴。”
咣地一声,朱重山手掌狠拍桌面,显然动了真气,霍然站起身,面色沉得发黑,指着朱岩润说:“不说实话是吧,好,我替你说。”
“我和你妈是不反对你早恋,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早恋可以,”朱重山深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继续道,“但得是个女生啊,许至弈是女生?!”
许至弈这三个字被朱重山咬着牙叫出来,朱岩润犹如遭遇雷劈,脑中一片空白。
宋芷兰无法冷静,儿子马上成年,他就要从父母的庇护中离开,怎么会、怎么会出现这种变故……
她哭着问道:“点点,是不是他强迫你的?你告诉爸爸妈妈,你不要害怕……”
“嗯?你说话呀!”宋芷兰两手紧捏着朱岩润的肩头,力道大得他肉疼。
朱重山平复心中的怒气,和宋芷兰一齐等待朱岩润的回应。
空气死寂般凝滞,朱岩润脸色胀红,全身的血液似乎涌到脸上,他出现缺氧的症状,大口大口喘气,眼梢逼出了泪花。
宋芷兰见状忙轻拍他的后背,嘴里细声哄着,过了一会儿,朱岩润方缓过来。
他抬起头,白嫩的脸腮透红,眼神坚定,承认道:“他没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宋芷兰惊慌地退后一步,朱重山听罢扬起手臂,朱岩润闭上了眼睛。
耳光迟迟未落,朱岩润睁开眼,看见他爸放下了手,背过身去,仰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宋芷兰用手背揩眼泪,语重心长地劝阻:“点点,爸爸妈妈花点时间也可以接受,但你能保证所有人都接受吗?”
朱岩润小声说:“我不怕。”
“你不怕?”朱重山哼了一声,“你还是个学生,没进社会,不知道人心的险恶,有些眼神和口水就能把你压死。”
“你不怕,行,是男子汉。许至弈怕不怕?你俩毕业了能一直在一起?男女之间都不保证的事情,你就觉得你俩能成?”
诘问一个接一个如山压,朱岩润久不出声,急速思索着朱重山话里的真假,心中的天秤隐隐动摇。
朱重山复身看儿子一眼,他和宋芷兰把儿子保护得太天真、惯爱得太娇纵,既然如此,那么就惯行到底,不能让他步入歧路。
朱重山下定主意:“看你还不死心的样子,从明天起就不要去学校了。什么时候跟他一拍两散,什么时候去,你要执意不散,我也没招儿,我只能去找他父母。”
“不要!”朱岩润下意识喊道,“我、给我点时间想想……”
朱重山答应了,搂着伤心的妻子回到卧室,关上门,徒留朱岩润独在书房。
连着两天没上学,许至弈给朱岩润打了十几通电话,发了上百条微信,朱岩润一概没回。
许至弈说完要去他家里找他,朱岩润才回了消息,谎称自己闹了病,过几天就上学。许至弈本在生气,一听他病了,立马着了慌,让他吃药多喝水多睡觉,还问他吃不吃马芬和珍奶,他给送过来。
朱岩润心酸得能拧一把酸水,想说想你了,又胆怯。宋芷兰请了假在家陪他,做了很多他喜欢的菜,可朱岩润没心情没胃口吃得极少,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看书,宋芷兰因为上火嘴边燎泡,夜里也失眠。
朱岩润全看在眼里,家里的氛围空前的凝重。爸爸妈妈是他最亲近、对他最好的人,他舍不得让他们因为自己伤心难过。
他也舍不得许至弈陷入相同的处境。朱岩润性软,断不会同父母大闹一场,可许至弈截然相反,他真能干出来离家出走什么的傻事,一向由心惯了。
朱岩润优柔寡断了两天,终于下定决心。他穿好校服,走到餐桌旁,说:“今天就分手。”
朱重山缄默不言,宋芷兰急忙撂下筷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轻柔地让他吃早饭,一会儿送他去学校。
到了学校,许至弈还没来,朱岩润坐立难安,摊开的课本仿佛天书,一字也读不懂。近边的同学跟他聊天,问他好了么,还说他这几天请假,许至弈上课走神被点名好几次,晚自习看手机被主任抓了。
听到关于许至弈的种种,朱岩润的心窝酸胀,勉强回应着同学。
没多久许至弈到了,长款羽绒服敞怀,绷着脸拐进教室,突然就定住了。
四目相对,许至弈嘴角上扬,阔步来到自己的座位,不理会别人的招呼,急哄哄地黏糊朱岩润。
“来了?身体怎么样?”
朱岩润说:“没事了。”
“那就好,担心死我了,”许至弈有点不乐意,“还不让我去你家看你,烦人小猪。”
朱岩润不敢去看许至弈,小声道歉:“对不起嘛。”
“没事。”许至弈侧身挡住朱岩润,左手悄悄握住他的小肉手,声音几不可闻,“我好想你。”
“……”
“你想我吗,猪猪?”
见朱岩润一直低着头,许至弈略感奇怪:“猪猪?”
朱岩润没有回答,而是说:“中午大课间,我和你说个事儿。”
明答上午有个二十分钟的大课间,用来跑操,冬季下雪路面结冰,就取消了,学生自由活动。
他们俩人明显没认真听课,一下课,朱岩润率先起身离开,许至弈落后一步,跟着来到无人的楼梯间。
许至弈双手插兜,喉结滚动几遭,问:“说什么?”
尽管在心中酝酿过无数遍,一到真正场合,朱岩润更难以开口,他嗫嚅片刻,狠下心来:“许至弈……”
“我们分手吧。”
不待许至弈回应,朱岩润连忙补充,语气刻意的轻快:“我想了挺多,觉得咱们还是适合做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许至弈脸色阴沉,眉头紧蹙,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一把扣住朱岩润的两只手腕,声线不自觉地抖颤。
“你再说一遍?”
“约会了,摸手了,亲了抱了,约定好一起去北京,你现在跟我说做朋友?”
“你和哪个朋友做这些?”
一连串的质问把朱岩润逼到墙角,他的精神濒临崩溃,泪水从眼底上涌,他努力睁大双眼试图憋回眼泪。
许至弈的心蓦地软了,尽力柔下声音,话语仍旧不依不饶:“你就回答我一句,喜没喜欢过我。”
朱岩润拼命摇头,唇齿紧紧闭合,许至弈蹲下来,一只手按着后颈,脑子快要炸了。
朱岩润话都说不清楚:“对不起,对不起许至弈,我们做朋友吧,做朋友……”
“好。”许至弈站起身,点点头,“好,做朋友。”
他回身抬步走了,朱岩润背靠墙面,慢慢滑下来,额头抵着双膝,再也压抑不住哭声。
下午许至弈请假了,朱岩润浑浑噩噩捱到放学,宋芷兰来接他,看见他的脸色,今天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她同往常一样与朱岩润说闲话,试图转移注意力,朱岩润闷闷不乐,很久才接一句。
第二天许至弈像个没事人一样,给朱岩润讲题,从背包里拿出好吃的,还想碰碰朱岩润的手,但被躲开了。
朱岩润前脚说完谢谢,后脚就向宋芷梅提出了换座位的请求。他不能再和许至弈做同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同学们以为他俩吵架了,一下课全绕道走。俩个人安安静静的,朱岩润埋头写练习册,许至弈盯着他不放。
晚上放学,下课铃还没打,朱岩润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开溜,体育课一千米都没跑这么快过,身上的肉颤颤,跑得呼哧呼哧的。
许至弈轻松地追上来,一把逮住逃跑的小猪,把人堵在学校凉亭里,枯枝残干遮挡别人的视线。
“猪猪,”许至弈只会在朱岩润面前伏低示弱,“你别折磨我了,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
朱岩润目光躲闪,不肯说:“没什么,你让开,我要回家了。”
许至弈像堵墙一样不让路,朱岩润慌了,口不择言:“你再这样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离高考没几个月了,得静下心好好学习……”
许至弈被“朋友”两个字刺痛,隐忍的委屈与恼火终于爆发:“我最后问你,你究竟喜没喜欢过我?”
彼时朱岩润还未觉察事情的严重性,只想着别被人看见,害怕爸爸说过的情况发生,不能让许至弈的父母起疑,一味地否认:“没喜欢过。”
许至弈静默了,眉眼拢在夜色里,寒风刮红了眼,朱岩润好不到哪儿去,乞求道:“以后不要在你爸爸妈妈面前提起我,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朋友,好不好?”
良久,许至弈沉声道:“好。”
朱岩润放心了,生生抑制住想要靠近的欲望,小声说了句“明天见”,就绕过许至弈离开了。
至校门口,他扭头回望一眼,凉亭边的黑影一动不动,如同被抽离了生气。他心里抽痛,咬咬牙迈出了大门。
次日许至弈没来学校,第三天也没来,一周过去了,朱岩润忍不住发信息打电话,皆石沉大海。
他先问廖洵,廖洵说不知道。又去找小姨,宋芷梅知道他俩要好,疑惑许至弈竟然没告诉朱岩润,便透露了。
许至弈退学了。
他真绝情,把“明天见”变成了“再也不见”。
世上意外无数,机缘又把“再也不见”变成了“八年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