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位医生很粗鲁,帮男孩卷袖子的时候直接用撸,云年感觉到男孩很疼,心脏都跟着揪起来。手臂上的伤像是条状的东西抽的,很细,但很深,旧痕新痕都有。旧的结了疤,新的还能看见小血渍顺着伤口往外冒。
背上的伤痕一大片,有青有紫,也有破皮渗血的地方,像是被按在墙上或是地上搓的。
上药的时间漫长,云年不住地往外看,一边担忧这个孩子又一边疑惑阿粤怎么了。好不容易上完药后他才有机会问出口人到底怎么回事儿。
阿粤没应,到上车锁门后才说:“是家暴!”
云年没惊讶,这伤谁都能看出来的,瞥着男孩道:“现在怎么办?”
阿粤凑进云年的耳朵小声道:“如果这孩子不回去,要不了多久他的家人就会报警,等警察找到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让孩子自己说清楚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贸然把他送回去,事情不会有好转,孩子根本没机会把这件事讲出来,那我们也不能插手他家的事儿,警察不一定会听我们两个外人的。”
“那报警吗?”云年伸手挠了挠被阿粤的气息给弄得痒痒的耳根,也凑得近些才小声询问。
“这个就要问他愿不愿意了。”阿粤说完后俩人都同时往男孩那边看。男孩知道他们在商量怎么处理他这个“问题”,所以不敢直视他们。
“你叫什么?我问第二遍了,可以说了吧?”阿粤说。
男孩支支吾吾半天才讲出来,“杨荀。”
“你对我其实是有印象的吧?毕竟那件事过去才没多久。”阿粤又说。
这次云年听得又皱起了眉,他隐约觉得阿粤说得那些零碎过往没那么简单,他强迫自己把疑惑咽下去,如果他们还有机会像今天一样相处的话,他应该会告诉自己的。
男孩没否认也没承认。
“既然你让我们带你一段路就是相信我们不会伤害你,那就先和我们回家?!”阿粤说得容不得杨荀拒绝。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到达了阿粤所说的“自己的家”。
是一栋两层的小别墅,白墙红瓦。
阿粤在前面带路,云年牵着杨荀跟在后面。刚走到大门旁边,阿粤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云年问。
阿粤回头,认真道:“我家里没别人的,怎么门开着?”
说完就忙不迭地冲进院子,留下一脸懵逼的云年和紧张不安的杨荀。看着人迅速远去的背影,云年心中那股不可名状的紧张感又爬了上来。他带着孩子沿阿粤的跑动路线走进去,走到一半,听到里面传来阿粤的质问声:“你们是谁?”
阿粤站在正在装修的大屋子中央,朝那三个正在刷漆的工人愤怒喝令:“请你们停下!”
一个三十多岁的壮硕青年提着桶伫立在他面前,左右看了一眼,伸手示意另外两个停下,随即问:“你是之前的房主?”
“这是我妈妈的房子,你们怎么……怎么?”阿粤说着说着就颤抖起来,“谁叫你们来的?”
“陆虞是你什么人?”壮硕青年问。另外两个工人对望一番,而后一齐看向门口。
云年跑了进来。
“你说谁?”阿粤的声音很沉,两手紧握,青筋凸起,沿着手腕冒至袖沿。
云年心脏怦怦跳着,似乎能感受到阿粤的怒火在那青筋里触动。
壮硕青年见事不对,忐忑地又说了一遍陆虞的名字。
“好!”阿粤咬牙切齿,点着头往衣服兜里掏手机,但什么也没掏到,很是气急败坏。随即看到门口的云年,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声音却依然很冷,对他道:“你开一下车门,我的手机落里面了。”
云年立即拿出车钥匙按开车门,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阿粤就从他旁边如一阵风儿似地跑了出去。云年跟上,见他打开车门摸了半天才找到手机,然后立即拨通了电话。
十几秒后,电话接通,阿粤克制怒气发问:“你动我妈的房子干什么?”
“啊?你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动她留给我的东西?”
“什么叫留给你的东西?你这个孩子讲话怎么那么好听?外公说了是你妈的房子了吗?”
“那栋民宿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买来的啊,我还能抢吗?”
“哪里来的钱?”
对方沉默了,阿粤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云年不敢走近,他能感觉到阿粤心里强压制住的怒火马上就要爆发。这是阿粤妈妈的房子,对他必定很重要。
“你把房子卖了?”得不到对方的回应,阿粤替她说出了答案。
“是。”
对方承认得很理直气壮,阿粤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低下了头。
那股火被浇灭了。
“祖宗,你大学用的钱都是从房款里面拿的,不把房子卖了你拿什么交学费?”
“再说了,你妈都消失八年了,她还会回来吗?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卖的钱我们也不是不分你,我们还供你读大学呢,你说是不是?”
“房产证不是你妈的名字就不能说是她的房子,更别说是你的。我们都是亲人,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就把它腾挪出来嘛,对大家都有利你说是不是?都多少年了,你还惦念着你妈你爸会回来呢?我说,你都十九岁了,接受现实吧,他们也许死了。”
“瞒着你是我们的不对,但是你看你这脾气,我们不瞒你,房子就卖不成,卖不成我们就没钱,这婚可能也就结不了。我们本来想着等婚礼结束就找个机会和你说,但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对了,你应该是回去了。我们应该昨天晚上就和你说的。”
“陈粤青,你在听吗?”
阿粤挂掉了电话,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
“阿粤?”云年第二次叫他阿粤。
阿粤慢慢转过身,抬头对云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想要扯出笑容,无奈怎么扯都是苦的。
“你还好吧?”答案肯定是不好,但云年不知道说什么。
“陆虞把房子卖了。”阿粤干脆放弃挣扎。
“怎么会?”
“她要结婚啊。”阿粤回答得有气无力,对这个他自己说出来的答案无比嫌弃。
“陆虞吗?”
“是,她要结婚就要新房子,要新房子就要钱,没钱就卖我妈的房子,说是挪钱给我上大学用。”说着得阿粤自己都不相信了,“我从她手里拿点钱都要我帮忙看民宿才拿得到,好人都让她做了。”
云年明白过来,陆虞让阿粤过去帮忙看民宿就是有意瞒着这边的装修。
这位阿粤的表姐,看起来这么美丽善良,卖掉阿粤妈妈的房子后,终于得到了自己心仪的婚礼,终于嫁给了她心爱之人,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作为记录者,从来不去探究圆满背后的代价和条件是什么,他们要做的,是把婚礼上悲喜交加的时刻无限放大,以至这个所有人都为之感动并且感受到幸福的意义能够融进时间,时间之后,情感出现裂痕或者消散之时,这份影像能为他们转圜过去。
当然,他们不希望这个时刻出现。
情感的意义应该是超越时间的。记录者只能保留时间,被记录的人才能保存意义。
现在他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让他对之前的认知有了歧义。并不是每一场看起来感动的婚礼都真的令人感动。
就如遇到杨荀一样,他们的经历和生活也许不一样,但是他们想逃跑的念头是一样的。
想到杨荀,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从阿粤出来拿手机后就没再看见这男孩。阿粤也发现了,跟着他赶紧在周围寻找了一圈,没找到。
杨荀是在他进去找阿粤的时候跑了。
“时间不早了,你看是要去找杨荀,还是回幻水堡找陆虞?”云年心头有点复杂。
“我们怎么找杨荀?报警吗?还是去他家?我们怎么确定这么做对他是好还是坏?”阿粤忽然严肃起来,兴许是愤怒遗留的作用让他讲出来的话很冲。
“我们……”
“我们不应该插手是不是?”阿粤正色道。
云年知道他在含沙射影什么。
“即使今天他没遇到我们,他也还是要走的,如果他爸还把他当儿子就会报警,轮不到我们,况且,他家里还有其他人,他爸打他,其他人又不打。十二三岁了,你以为他还一点谋生的能力都没有吗?”
“十二三岁也是孩子啊,要是你十二三岁的时候身无分文在外漂泊,能确保自己活下来吗?”云年低眸看着很少正经的阿粤。
俩人近距离这么对视着,先前想起来的熟悉画面与阿粤的模样重叠起来。
当时他在朋友李洛家的小超市里做收银,遇见过一个偷东西的小孩。也穿得破破烂烂,偶尔去超市买东西,自己带一个白色购物袋,很脏,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进超市后把自己需要的东西选好放进那个购物袋,然后再到前台给云年要一个该超市专有的小袋子。
他很会讨人欢欣,对着云年“哥哥哥哥”地叫,非常亲昵。
“哥哥,能帮我提一下吗?”
“哥哥,你多大呀?”
“哥哥,你长得这么善良,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哥哥,能给我一个袋子吗?”
云年知道他是装可怜骗东西,但无奈小孩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祈求得他心脏软得一塌糊涂,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云年没辙,拿了一个购物袋给他。
小孩立马接过,然后把手里另外一个已经装得满满的购物袋递给云年说:“哥哥帮我看一下,这是我在阳光购物那边买的,不是这里的东西,但是我提久了有点累了。”
云年想,明明是你到这里之后才把它装满的,你拿了什么我都知道。但是,还是无法拒绝:“……好吧。”
他睁着眼睛让小孩骗东西。
最后的结果就是小孩取了两大袋东西回去,只付了一袋的钱。当时云年想,既然还能付得起一袋的钱,就应该不至于是个流浪小儿。
那个小孩,一瞬之间变得熟悉起来,云年几乎能想起他们见面时的各种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