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林十谷,你是不是疯的伤了脑子了?”
一身宽袍大袖的长安略显生疏地提了提有些过长的下裳,正欲迈步上阶,一个穿着朴质、柳眉倒竖的女子忽然持着一个天青色物件气势汹汹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也不知是打门内哪个犄角旮旯里呆了多久,只看那一瘸一拐还朝他扑来的凶狠架势,长安估摸着她应该是一早就等在府门前,就等着他回来同他算账了。
女子疾步拦住看见她就开始绕路的长安,接着质询:“林十谷你别想躲!先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迫于无奈,长安只得立在侯府大门前,老神在在地应了她一声:“青玉碗。”说完,他凭直觉侧过身望了一眼街角。或许是因为早已经清过道,街角一闪而过的黑影身形格外明显。长安慢悠悠转回来,抬手阻止两侧的守卫近前掺和,看着高高举起青玉碗的女子,又老神在在地补了一句:“此碗虽小,却价值连城,千万别摔了,不然拿药庐来赔。”
女子本来就没有打算乱砸一通,只是气极,一时忘了方寸,此刻听到“药庐”两字,灵台顿时清明的不能再清明,先低骂了一句,接着扫了一眼周围受了训、垂下头却还是偷偷瞄着自己的护卫,顿觉面子有些挂不住,有些不自在地解释:“我都是被这个混球气得昏了头了,平日里还是很贞淑的,你们千万莫要记得今日种种,都忘了啊,忘了。”说完,快走几步,悻悻把碗扣在了长安后脑上,言语间仍旧是十分不满,“要不是看在你曾救过我性命,就你给我扔的这堆烂摊子,我早收拾包袱走人了。”
在女子同护卫认真解释时,长安已经绕过她进了府门,此时敏捷地拿下扣在自己头上的碗揣进怀里,站在庭中转身看着她,也不说话。女子会意,不情不愿地跟着长安重新进了内院。
两人一路向最深处行进。
回廊曲曲折折,分明是很好的景致,却因为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守卫,使人倍感气氛压抑。
最后还是女子耐不住性子,又开了口,只是语气已平缓许多:“你明知我问的不是碗,犯什么混要同我装傻。”
长安停步,看着长廊尽头的眼神有些空洞,没有接话。
好在女子似乎熟知他性子,也不打算等他回应,就追上去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我问的是那花里胡哨的碗么?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给他下软筋散!”说话间,女子已经越过长安,停驻在他前面,张开双臂,拦下了他,“你知不知道——”
“知道。”看着女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长安垂了垂眼,及时停步,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个屁!”涉及自己正在救治的伤患,女子一下就跳了起来,专心发泄起自己数十日来的不满,“他伤势极重,尤其是胸腹那一处贯穿伤,累及脏腑,光是替他止血,就费了我好些力气。我这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吊了一口气......我还替你发着愁呢,你倒好,直接瞒着我给他下软筋散,你知不知道他很像是不想活了?诶,你别否认,也别说那些骗人的鬼话来糊弄我,我不信你不知道!平时不都是你在给他喂药吗,谁都可以不清楚,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如今连吞咽都困难!就这样一个连药都喝不下去的人,你竟然忍心灌他软筋散?我就问你,你到底想他死还是想他活?”唠叨了一路,也没得到回应,女子抬眼认真看向长安,“我虽然是个游医,但游医也是医,实在见不得病患受这样的罪过。林十谷,你若想折磨他,有千万种办法,何必如此。”
林十谷这个名字近来总是出现在不同的人口中用来称呼他,但长安还是不习惯。他就记得晏清唤他“长安”的声音,虽然时常清清冷冷的,却尾音里总是带着点不怀好意,或许是因为他们那时还足够亲近,他是他最信任的一条狗罢。
女子见长安眼神飘忽,心生不满,声音顿时拔高了八度:“说话!”
长安被唤回心神,却不作声,只是偏过头去,远眺青空。不远处高挑起的屋脊一下就入了他的眼。
长安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好像一只想要展翅高飞却被捆缚的鲲鹏,仿佛在暗示他什么。像是被刺痛一般,长安猛然移开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要总是装聋装哑,再这样,信不信我今晚就走人?”
长安轻声道:“我想他活。”
女子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噎了一噎,种种酝酿好的劝慰与责备皆胎死腹中。
两人相对无言时,一只圆滚滚的小鸟恰好飞落在屋脊上,歪头仔细梳理起了羽毛。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处的长安微微一哂。
女子却没有这样的心情,看着长安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只觉得心口闷堵,缓了缓,才又语重心长地问道:“既然是想他活,为何还要给他下软筋散?你想好了再开口。若我这个做大夫的不知缘由,回去也改不来方子给他调理,到时候,你就等他睡死过去吧。”
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了句:“他胸腹那处伤......是他自己握住我的刀继而扑上来弄的。”
女子杏目圆睁。她处理伤口时是觉得不太对劲,但没朝这个方向想过,哪会有人能对自己这么狠心?那处伤口,她光是看着就觉得痛极了......要是旁人弄的,那就是要命的杀心,若是自己弄的......
长安看她讶异,似乎在回忆什么,低头笑了笑:“如你所想,是他原本就不想活了,我在强求。”
比起她早就知晓的病患心思郁结的事实,长安会笑这件事带给女子的冲击仿佛更大。她吓得连着后退了三四步,瞪着长安,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笑了,你竟然会笑?”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气愤,“他不想活了你还笑,还能笑的出来?”
被这么一问,长安脸上挂着的那点笑意很快消散无踪。也许是才意识到自己笑了,他有些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又回了这一问:“这段时日,每日喂药时,不管我使什么法子,他最后能喝下去的不超过一成。”就这还要算上拿织物沾湿给晏清润唇的那一点。
“你们......”女子手指指了指长廊尽头,又指了指眼前人,心中涌出无数猜测。她自以为自己猜到几分,叹了口气,妥协道:“算了,我才懒得管旁人闲事。你也不必同我讲你为何要给他下软筋散了,我不想听了,听了怕是造孽。我只问你,你这软筋散还要下多久?”
长安不应。
女子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不免有些气结:“且不说他身体根本撑不住你长期给他用这东西。他现在未醒,你还可以借着软筋散折腾折腾。若他醒过来,发现异常,再有意识地禁断食水,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长安没有直接回应,他其实不大想同外人讲说自己与晏清之间的种种,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方纸笺,递给了女子:“我前日里寻得一个补养方子,说是不食不饮的活死人也可用,我已禁断食水,亲身试过,确实有用。只是他身体病弱,我药理医理都只是略通一二,实在拿捏不准,还要劳烦你看看在他那里是否也可行?”
女子接过后看了看,先展颜一笑,可能是看到了意想不到之处,免不得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了踱步,过了一会儿兴奋劲头过了才注意到长安的注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方子的作用,“此方可用。若用的好了,只要护着病人心脉,哪怕对方一直吞咽不利,也能靠着这方子活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接着看下去,她脸色却突然古怪起来,又拿着那方子反复审了审,最后看了长安好几眼,才犹犹豫豫地问了话,“只是......你确定要这样?”
“可行?”
“可行是可行......”女子欲言又止,“你不也说你自己亲身试过......”
长安见她吞吞吐吐,虽然知道她可能是有些别扭,此事在医理上多半并没有什么做得、做不得的顾虑,但因为实在放心不下晏清的身体,还是多了一点心思,“若有不妥,但请直言。”
“虽然我没经手过需要这样医治的病人,但之前确实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法子,所以才说应该可行。只是——”
“只是什么?”
“你这方子打算什么时候用到他身上?他醒过来,怨你恨你,打算绝食时?”
怨恨两字一出,长安就知道女子多半是猜错了自己同晏清的关系,但他也不提醒,只是沉默。
女子看出几分,想了想,把方子还给长安:“如果真是这样,这方子便不太妥帖了。”
“为何?”长安不解。
“你这方子......为了救命当然是好,也谈不上龌龊,当如果是那种境况下,同折辱他有什么分别?”她怕长安不明白,还特意在“那种境况”四个字上咬的极重。
长安也不接,只道:“能用就行。药材我已备好,炼药——”
女子面色不愉:“你还是要炼?”
长安点了点头。
“......行吧。可我先同你讲清楚,如若到时候他要是被你这方子气出什么好歹,我是不管治的。”看出长安的坚决,又看了看他眼下青黑,想起眼前人这些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忙碌,女子也不想同他为难,揣好药方,转身就走,临走前扔下一句,“稍晚些,我将药送来。”
长安仿若未觉,只是一直立在廊下,直到那只蹲在屋脊上彩雀飞走,才移开眼,继续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