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邱野二十岁的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他在大学的管弦乐队里吹萨克斯管,因为表演前训练过度而得了气胸,在医院里卧床休养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邱野与世隔绝地把GBC玩到了按键就快要彻底报废掉的地步,他的室友梁宇晨在他住院第一天就把他偷偷带在身上的游戏卡全部上报给了他的家长,让他在体弱多病的时候还被骂了一顿,心力憔悴地最后只能抱着还插在卡槽里的宝可梦黄金一遍又一遍地玩,直到最后他都几乎已经记下了在哪里遇到的训练师会派出什么宝可梦的时候,他就会发誓从明天起,再也不玩宝可梦了。
第二天梁宇晨给他带来了宝可梦白银。
等我把白银打通关了,就彻底不玩了。
那时候邱野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欣喜地接过了梁宇晨的游戏卡,之前那家伙背叛了自己的事情就莫名其妙地一笔勾销了。
邱野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礼拜的时候,梁宇晨又来看他了。邱野对那个家伙一点好感都没有,因为梁宇晨总是逼着他跟自己联机,然后每次都在魂斗罗上捶爆他的狗头。邱野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打游戏那么溜的,不过梁宇晨的确是无时无刻不在抱着他的宝贝PSP,从教室抱到图书馆抱到食堂抱到宿舍。每次期末的时候,那家伙的马哲毛概还永远考班里第一名。
邱野发誓等出院之后,就再也不和梁宇晨联机了。
这一次梁宇晨扔给他一部手机。邱野感动得双眼一热。
“终于不是游戏卡了?”他问,有些激动地拿起被扔在他床上的手机,摁亮了屏幕。
那是一部触屏手机。在那个时候,这种比较高级的手机非常少见。里面的软件很少,有几个看上去特别无聊的手机游戏,还有一款性能极差的Opera浏览器,和一个图标看上去像是星空一样的软件,当邱野把光标移到那个软件上的时候,那上面写着「Stardust」。
邱野寻思着那估计又是梁宇晨和他那几个技术宅哥们儿研究的什么奇怪的软件,便也没有在意,径自打开了手机上的游戏玩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触摸屏迟钝又小,比几年后的智能机差了太多,邱野的手指摁得酸痛,不得不拿出光标笔来,在那狭窄的屏幕上费力地玩着游戏,还没过多久便失去了耐心。
下午医生来过之后,说他还要在医院呆上至少十天。邱野对他该如何打发之后的时间而感到有些绝望了。他父母工作忙,不能请假来看他,他奶奶倒是时不时会来,每次都给他带来几本家里订的《读者》。邱野却是那种这辈子都没办法沉下心来读书的人,不得不在奶奶慈爱的笑容下硬着头皮翻翻《读者》上的笑话和连环画;但邱野看在奶奶每一次都会给他做好吃的饭菜带过来,就也没再说什么。
除去这些以外,能来病房看邱野的也只有梁宇晨了。梁宇晨待在他的病房里,也不说话,自顾自打游戏,邱野想要勉强得到些学校的八卦也没什么可能——比如他喜欢的隔壁系的夏帆到底怎么样了,或是篮球赛咱们班到底赢了没有。邱野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年在大学里到底混了个啥,人缘居然这么差。生了场大病都没人来看他。当他把这些想法告诉梁宇晨的时候,梁宇晨说他这是病后综合征,这种孤独寂寞脆弱心痛的症状,出了院自然就好了。
邱野听完更是寂寞了。
在距离出院倒数第十天的时候,邱野终于没忍住好奇心摁开了那个叫做「星尘」的手机软件。打开之后,他发现那软件的页面与普通的线上短讯聊天页面相差无几,设计感倒是前卫至极。通讯录一栏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聊天记录。邱野想着是不是梁宇晨那家伙不想让别人看到他那少儿不宜的聊天内容所以在把手机给他的时候提前全部删掉了。
那想法让邱野窃笑了一下。
梁宇晨这个死宅男的心思我最懂了。他有点幸灾乐祸地想。
手机却也是在那个时候响起来的。
“叮咚”地响了一声。
邱野低下头。
「您的好友“T.Z.”发起对话」。
那空白的聊天记录上,显示出了这样一条讯息。
「你好。」
随即又蹦出来一条消息。
邱野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拿出光标笔。
「你好。」他回复道,「你是梁宇晨的朋友吗?」由于没有用过触屏手机,他回复得很慢,光标笔在屏幕上总是滑来滑去地不听使唤。而对方似乎打字很熟练的样子,在他消息发出去几乎都还没到三秒的时候,便收到了回复。
「梁宇晨是谁?」
「抱歉,你不认识梁宇晨是谁吗?」
对方却没有像前几句那样秒回,而是隔了很久之后,直到邱野都以为对方彻底消失了,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并不认识梁宇晨,不好意思啊。」
「这是他给我的手机,你不是他的好友的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回复道。
对方又停顿了一下,那频率就好像邱野在与那个人面对面交流,而对方正在犹豫着如何作答一样。
「请问……我应该认识那个梁宇晨吗?」
「不是不是!」他手忙脚乱地打着字,「抱歉,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没事。」
盯着那句「没事」,邱野一瞬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有点泄力地靠在床头,渐渐想不出该如何回复这一句似乎是终结了他们谈话的文字,便打算要把手机屏幕关掉躺在病床上睡一觉,却在手机还未脱离他的手掌时,刚刚暗下来的屏幕又亮了起来。
「请问该怎么称呼你啊?」
邱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
走向突然让邱野有点小期待了起来。莫非对面是个妹子?就像学校里一天到晚缠着他去社团帮忙的小学妹那样?个子不高,浓眉大眼,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那种?
邱野突然就觉得这是不是又是梁宇晨那家伙搞的鬼,搞了这么一个线上交友软件。这么想的话,似乎还是很符合梁宇晨的画风的。那家伙也不知道用这种方法钓了多少妹子了,居然也不告诉他一声。
邱野有点委屈。
不对不对,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么。
邱野拍了拍脸,稳住自己拿着光标笔的手。
「我叫邱野!」
对方又一次秒回了。「哦哦~」
邱野甚至觉得对方的语气有点可爱。他不知何时已经在脑海里脑补了对方伶俐的样子。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他回复道。
对方又停顿了一下。
「叫我子陌就行。」
大概是学校刚开学时的社团招新大会上,在盛夏的季节中穿得多了点,刘海被汗水打湿了,贴在白净的额头上,背着看上去很沉的双肩背包,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却也脸上笑嘻嘻的,凑到站在音乐社摊位后面的他面前,扯着嗓子问道,「请问可以在招新名单上签上我的名字吗?」。他就会一样扯着嗓子回答,「可以——!学妹叫什么名字啊?」。她就会回答,「叫我子陌就行」。
——是那样的女孩子吧?
邱野坐在床上浮想联翩,脑子里画面感贼强,口水差点没流出来。
有必要去看一下精神科了。
邱野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住院太过寂寞,和两年的大学生活都跟梁宇晨混在一起而没有任何恋爱经历上。
「子陌你好。」
他回复道。
子陌在西城区上学,是一名高中生,在浏览网站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这个软件正在做广告——「每个人都是天空中的一颗星尘」——那广告上有这样一句有点狗血又中二的话。登入这个软件的每一个人就像是漫天星尘,随机遇到另一个,以此来平复在现实中无法找到知己的遗憾。邱野倒是很能理解子陌的这种做法,在那个时候,网上聊天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片未知的领域,而且对于一个生活两点一线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来说,能够在一个线上聊天软件上与陌生人聊天,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寻求刺激的方式。
现在的高中生还是作业不够多。邱野这样想着。
然而,子陌与他对话时,那和她的年龄几乎背道而驰的成熟感让他很在意,在意到几乎着迷的地步了。
邱野还是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住院太过寂寞,和没有谈过恋爱上。
「子陌,你在这种聊天软件上找陌生人聊天,你爸妈知道吗?你不会害怕遇到坏人吗?」那时候,邱野问道。
「你应该不是坏人吧。」子陌说,「邱野,你是坏人吗?」
邱野一愣。
「我会努力不成为坏人的。」随即他认真地回复道。
「你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有一天,子陌这样对他说,「能够为了管弦乐队的演出,把自己练出气胸住院,还能够如此耐心地和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聊天,一定特别的优秀。」邱野从未意识到文字居然还有这等魔力,竟让他被一个高中生小姑娘夸得天花烂坠,而自己还意外地买账,趴在床上窃喜了好一阵。
「别这么说!」然后他回复说,「我可没有!」
「邱野,谢谢你能陪我聊天哦。」
邱野在之后几天的交谈中了解到了子陌过去的故事。在子陌高二那年,她喜欢的一个男生去世了。
高二开学的时候,子陌的座位被调到了班级的后排。因为学习好,她的班主任想要让她多帮助一下坐在后排的几个脑瓜聪明却成绩平平,一天到晚吵吵嚷嚷的同学,那个男生便是其中的一个。子陌与他做了整整一年的同桌,互相斗嘴吵架,你打小抄我打小报告,张牙舞爪往对方桌子上乱画小人儿的事情都做了。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子陌这样对邱野描述着。
高二暑假的时候,学校为了准备高考而让高二年级开始提前补课。在快要补课的前几天,子陌收到了她同学的短信,问她要不要出来进行高三前最后的狂欢。子陌想了想,便答应了。他们一行人约到了去西单那边吃吃喝喝,看一场电影,再去唱歌。那时候,子陌犹豫再三,还是给她的同桌发了短信。
「“喂,你要不要明天和我们一起去西单”,我那时候是这样发短信问他的。」子陌回忆道,「那个男生总是啰啰嗦嗦的,话很多,思绪蹦蹦跳跳,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下一句,他便噼里啪啦长篇大论了起来。」
「他说我们要去西单图书大厦看什么书,去明珠里买什么小玩意儿,去哪里吃炸鸡,看哪一部电影。」子陌的信息在邱野的手机聊天界面上不停地蹦出来,「那时候我就在想,他是不是也有点期待和我一起出去玩呢?他是不是看到我的邀请也很是惊喜,会在开学之后,笑嘻嘻地把他胡闹而乱写在我桌子上的课文用橡皮擦掉呢?」
「他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邱野在脑海里想着,这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画面呢?子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生?是身材高挑,还是小巧玲珑呢?她的长相到底是甜美可爱,还是普普通通?而子陌口中的那个男生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的身高差距大吗?一起放学的时候,会并排走在路边,手臂之间拉开一小段若隐若现的距离吗?
「第二天,我和他还有班里另外一群同学一起去了西单。我们玩到了晚上。」子陌回复说,「七八点钟的时候,我妈就一直不停地跟我打电话,催我回家,那时候我们班同学都唱歌在兴头上,我便悄悄对他说我要回家了。“我送你回去吧,”当时他好像是那么对我说的。我们两家在一个方向,却不在同一个公交车站下车。我记得我在车上对他说,“下周就开学了,你高三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和我考上一个大学。”他笑着对我说,“那对我来说当然小菜了”。」
「那天晚上,他真的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我走进楼门,直到要拐弯进到电梯间的时候,回过头,看到他还在门口看着我。我便冲他招了招手道别,他也朝我招手,脸上的笑容很大。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地期盼着能快一点开学,再快一点和他坐同桌,每天都能离他那么近。只是在开学前的之后那两天,我的短信他都在也没有回复过了,我当时很生气,以为他不理我了,于是我也耍着脾气不理会他,心里想着等开学了再好好教训他。」
「发生什么了?」邱野追问道。
「直到开学到了学校,我才听说他去世了。那天晚上他送我到家之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去世了。」
「我总是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选择送我回家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呢?如果我没有邀请他出来玩,如果我在高二一开始没有和他坐同桌,他是不是就不会去世了?」
「我总是想,如果我能去找他就好了。」
「子陌!不要这样想!」邱野慌张地回复道,「他才不会希望你会这样想呢!」
「那我该怎么想?」
邱野深吸了一口气。他握紧了光标笔,一字一句认真地回复着,「要为了他更加努力地活下去才行!!」
对方沉默了好久。但不同于他们初次谈话时的不确定,邱野可以肯定这一次子陌绝不会终止与他的对话。于是他便耐心地等待着。
「真像。」最终他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什么真像?」他问。
「你和我同桌。」子陌回答。
邱野原本想要回复的光标笔顿住了,停留在触摸屏上,划出了一道毫无意义的曲线,一串乱序的字母呈现在屏幕上,连接成了诡异的字符。
「你真奇怪,」信息被发过来时的提示音在邱野嗡鸣的耳边回荡起来,「总是问我怕不怕你是坏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坏人呢?」
邱野一怔。他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对方又发来了新的讯息。「邱野,如果我的事情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呢?」
邱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那让他呼吸有些困难,眼前发黑。他捂住胸口,将手机放回到枕边,侧身躺了下来,卷起被子蜷缩在床上。他对面的墙壁上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何人打开了,入夜的晚风寒冷刺骨,窗外的脆弱枝叶扫过窗框,探头进入他的病房,就像是时刻监视着他的眼睛一般。邱野打了个寒战,他从床上爬起来,缩着身子蹭到窗边。
窗外的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听到不远处的树丛中,有着踢踏的脚步声。
窗外有人吗。
他绷紧了身子,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了。他枕边的手机也再也没有提示音响起。
梁宇晨竟然告诉他说这部手机是捡来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邱野的病床边,手中的PSP咔咔直响。
“这玩意儿是个线上聊天软件,每一个登入这个软件的人都会被随机匹配一个聊天对象,我那天随便点开了一下,给我匹配上一个高中生,小姑娘有点奇怪……”他向梁宇晨解释道。
“唉,不错嘛。”梁宇晨说,“这就是网恋的开始啊,兄弟。”
“我没这个意思!”邱野有点气急败坏地反驳,“我们只是聊了聊天,我根本没往那边儿想!”
“居然还是高中生,你可真牛逼。”
“我说正经的呢!”邱野逼迫着自己在梁宇晨面前放下了有点胡闹的姿态,神情随着那家伙毫不松动的戏谑而焦灼了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这部手机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如果是你捡来的话,应该交到失物招领处才对吧?”——但邱野又转念一想,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些天他就没有机会去遇到子陌了。
那样的话,自己住院的这些日子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寂寞了呢。
梁宇晨凝视了他一会儿。
“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吧。”梁宇晨叹了口气,把从未离手的PSP放到他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其实那个人拜托过我不要告诉你,”他冲邱野眯了眯眼,“不过既然已经让你这么心烦意乱了,那我就告诉你吧。”
“这个手机是一男的给我的,也没说什么别的,就只是提醒我不要告诉你。”梁宇晨说,站起身来,学着那“男人”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说道,“「请帮我把这部手机交给邱野,谢谢!也不要告诉他这是我给的。」——大概就是这样。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或是什么的,也没多问。”
邱野有点无奈,“如果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亲自来看我啊?!”
梁宇晨撇了撇嘴,又捞起刚刚被放下的PSP玩了起来,“哦,那可能他喜欢你吧。”
“喂!”
“他感觉上好像和你很熟。”梁宇晨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话落之后便彻底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有点不知所措的眼神。
邱野走出病房。这是他住院以来第一次以不是去卫生间为目的而走出病房。梁宇晨说这是邱野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他没理会他的室友,而是专注地观察着走廊内的每一个人。在周四的晨光里,走廊里被照耀得空旷而冷清;病房门外的座椅上,坐着他旁边床位的一位大叔的妻女,那位太太看到他时,稍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他笑了笑,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那部来路不明的手机。
在距离他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除了那对母女,走廊里还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闭目养神,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邱野假装在走廊内游逛,却用眼神偷偷瞥向那人。那人穿着一身暗色的旧西装,双手抱在胸前,右手腕的袖口处漫不经心地露出了手表,表盘反射着屋顶的灯。他缩着脖子,围着一条暗紫色的围巾,发棕的斜刘海遮住了他的脸,让邱野看不到那人的表情。他对这个人的观察也仅止于此,再多一秒都会让他觉得有些不礼貌,但大体来看,那人虽然有些吸引住邱野注意力,他却能百分之百确定这并不是他的旧相识。
大概是这里的病人家属吧。他想。
邱野故意让自己贴着墙边走过去,这样他就能够在路过那个男人的时候离他很近很近了。在经过那男子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味道,像极了奶奶家时不时会点起来的淡淡的蚊香味。
出院那天是礼拜二,邱野的身边依旧只有个玩游戏机的梁宇晨。他死党嘴上没说什么,却默默地帮他承担了一部分的行李。他的父母由于工作不能请假而在他出院前一天晚上的时候过来探望,帮他拿走了大部分行李,以此来补偿他们不能够接他出院。邱野没地方去,打算拿着他身边不多的东西,直接和梁宇晨回宿舍去。
出院的时候,刚好赶上下班高峰期,他和梁宇晨两个人被人潮挤得随波逐流,在地铁口下楼梯的时候,梁宇晨瘦削的肩膀时不时撞在他的胳膊上,有点耐不住得疼。邱野扭过头去看着自己死党清瘦的侧脸,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看到梁宇晨低着头看了看手表。“总觉得要错过地铁了。”那家伙说,“咱们要不快点吧?”
“我觉得还来得及!”邱野回答,因为地铁内嘈杂不堪,他抬高音量几乎让自己喊了出来。
在那个时候,邱野觉得自己另一侧的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吃痛地想要扭过头去看看到底是谁那么莽撞,却看到那罪魁祸首已经挤到了他的前方。邱野有点愣神地盯着那人后脑勺上的那个发旋,头发不知是被染过,还是原本的发色就是那样,漆黑中透着点发亮的茶色,在人群中显得稍微有一点耀眼。
邱野看到,那人脖子上围着一条暗紫色的围巾,围巾的尾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飘扬在人群的夹缝之间。
“那什么,好像真的要错过地铁了。”邱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似曾相识的男人已经埋没进人群里了。他拽起梁宇晨的手腕就往前跑,在行人之间穿梭着,地铁内浑浊的空气带起一阵风,呼啸着吹过他冒着虚汗的脸颊,他的死党在他身后迈着有点吃力的步伐。不远处的站台旁,人潮涌动着钻进已经停靠在站台边的列车上,那列车却在那时发出了巨大的滴滴声,在他与梁宇晨面前关上了门。
邱野总觉得,如果他刚才没有愣神那十几秒钟的话,说不定就能够赶上这班列车了。
他与梁宇晨等了整整十分钟,才等来了下一辆列车,此时站台前又一次挤满了人。他俩被蜂拥而至的上班族和学生推进了车厢,像罐头一样随着车厢的摇摆前进着。邱野被这些污浊而疲惫的气氛搞得有些倦怠了。他稍微歪了歪身子,就靠在了梁宇晨的身上。他的死党皮包骨头的肩膀膈在他的身侧。“你给我站直了,别靠着我。”梁宇晨小声抱怨着,身子却支撑着他没有动。邱野的周围充斥着劣质西服的味道,烟味,酒味,和女孩子刺鼻的香水味,熏得他头晕脑胀。
——如果能够闻一闻蚊香的味道就好了。奶奶家的那种。
邱野发现他那样想到。
不知道此时此刻子陌在做什么呢。他的思绪开始飘忽起来,脑海里竟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列车因为进站而突然减速了一下,车厢一顿,他身体的另一侧就被不知道多少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下来,一股清淡的墨香味冲入他的鼻腔,就在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邱野扭过头去,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站在他侧后方,眼里有些歉意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刚才挤到你了。”那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邱野沉默了片刻,一时间有些愣神,“没关系。”他随即回答。
“没关系。”他重复了一遍。
邱野皱了皱眉。他突然觉得很累,车厢里的味道还怪怪的,就好像他此时此刻还躺在病床上,看着《读者》里的连环画,把梁宇晨那部手机藏在枕头底下,偷偷地等待着子陌的来信。刚才撞到他身上的那个上班族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有点模糊了。邱野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视线也没有变得清晰起来。
邱野有点慌了,地铁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减速。他张牙舞爪地想要去够到上面的扶手,却一下子又撞回到那上班族的身上。“抱歉抱歉!”邱野手忙脚乱地道歉着,那上班族皱着眉瞥了他一眼,脸上有些不耐烦。
他有点尴尬地抓紧了列车扶手,等着地铁缓缓进站。人潮涌出,又有新的人潮涌入。
邱野的视野又恢复清晰了,车厢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让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面孔就像万千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样,对他实在无关紧要。
谭子默每隔五分钟就会看一次手机。邱野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复他了。那让他从一开始的不满转移到了担忧,又变成了现在的焦灼。他一开始时候还煞有介事地不以为然了一通,心里想着可能是有事儿忙忘了,但邱野好几天都没有回复的时候,他便有点担心了。与邱野的聊天记录里,自己发送的消息渐渐被堆积到了十条以上。
谭子默凝视着屏幕欲言又止。
直到又过了俩礼拜,北京逐渐入春了,他终于在微信联系人页面中,点下了右侧边上那一列大写字母里的“L”,从那一片L姓好友里找到了梁宇晨的名字。他回国之后,几乎就没怎么和梁宇晨联系了,而且那家伙也不是那种需要在逢年过节时问候一下的世俗之人,那自然让不怎么矫情的谭子默也心安理得地不再与他联络。真正打开了那个聊天页面,谭子默又不太知道该如何开始这段谈话。他与梁宇晨从来就不太熟识,多年的交情都是通过邱野那家伙维系着。他删删改改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依照着他最初的想法发出了特别直接的一句话。
「你最近有联系邱野吗?」
他想,梁宇晨这个人,直来直去到几乎歇斯底里的地步,最深恶痛绝的就是职场那套弯弯绕的言辞了。
还没过几秒,页面顶端梁宇晨的微信名那里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你终于来问我了。」梁宇晨回复道,「我不太知道该怎么通知你,索性就不通知了。」
谭子默皱起眉头。他开始快速地打起字来。
「不过既然你来问了。」梁宇晨的信息却继续发过来,「邱野前阵子晚上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出了车祸,挺严重的。」
谭子默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他不仅仅是手指停住了,他浑身上下都僵硬在他的办公椅之内,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微信的图标还在不停地闪烁着,他们公司的群里不停地蹦出来信息,同事们在商量着中午订什么外卖。
「邱野怎么样了」,他脑子里却只有这一句话。
「当场送医院去了,没抢救过来。」
谭子默凝视着屏幕。页面顶端,梁宇晨的名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几秒之后,却切换成了梁宇晨的名字,而后就再也没变过了。谭子默却一直等待着,死死地盯着屏幕,直到双眼酸痛,泪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梁宇晨再也没有发来消息了。
谭子默是一名超能力者。十岁时,一次并不起眼的小意外让他发现了自己的超能力。小时候他家离学校很近,小区里同校的孩子也很多,一批小孩一起走着上学,胡同里车水马龙的,家长们也都不怎么担心。那阵子谭子默他爸出差了,他妈出门早,早饭摆桌上把谭子默叫醒就上班去了。谭子默从小就是个自律的孩子,每天一叫就起,那天和床绑定了似的,扭头睡了个回笼觉,以为眯了五分钟结果一睁眼七点半了。他早饭也没吃,慌里慌张跑出门,心里想着完了要迟到了,跑到半路上才想起来今天要交的伙食费忘带了。
可把他给急得,他这样的三好学生又迟到又忘交钱的,那样可不行,又是扣纪律分又是被老师骂,在十岁的小孩眼里可是天大的事儿了。谭子默正着急上火在路边不知所措呢,一眨眼发现自己穿着裤衩躺在床上,他妈正在掀他的被子。
「可别睡了,看看都几点了!」他妈叫道,「早饭给你搁桌上了,必须把鸡蛋吃了!」
谭子默哼哼唧唧翻了个身,在他妈妈离开家的关门声中猛地坐了起来。
那天,他没有迟到,伙食费也原封不动地按时上交了。他还是老师同学父母眼中最严于律己品学兼优的小孩。
拥有能够回溯时间的能力,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有如天选。谭子默觉得自己就是超级英雄了,什么事儿不满意了都得回去反悔一下。
今天考试没考满分,不行,等老师讲完卷子再回到昨天重新考一次;买的冰棍儿吃了一口不好吃,不行,回去换个口味;亦或是放学回家路上非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恨不能盼着哪个路人遇到点什么意外,他来个回溯时间大法,把人家给救了,然后深藏功与名。
谭子默想想梦里都能笑醒。
然而哪有什么千万路人需要让他去拯救啊,刚开始那年,除了自己随意挥霍,也没救成什么人,好容易有一次上学路上看到胡同里一家小卖部直往外冒黑烟,谭子默那幼小的心脏都快蹿到嗓子眼儿了,两眼一闭就穿越回去了,早饭也没顾得上吃,急匆匆跑到小卖部,非得要跟老板娘说她家要着火了。那老板娘骂他不吉利,把他赶出去了几次。谭子默的中二之魂熊熊燃烧着,认定了这老板娘就是他的英雄成名作,就是他要去拯救的人,头铁地来来回回穿越了不下八次,费尽了花言巧语才让那老板娘相信了她的小卖部会着火,拿着铺子里值钱的家当在外面等着。谭子默就陪着她等,看着经过那胡同里的同校同学们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嘴里叼着红领巾,脑袋上歪扣着小黄帽。
谭子默生生陪着老板娘等到了七点半,小卖部开始往外冒烟了,他就对老板娘说,您看看,我没骗您吧,小卖部要着火了,您快打119。
老板娘一拍脑袋,脖子都红了,说,唉呀妈呀,我给忘了,我后厨煮着红薯是不是糊了。说罢便噔噔噔跑进小卖部,过了两分钟又笑着走了出来,说孩子,谢谢你好意,我那锅里糊了,所以才冒出来这么多烟,你快上学去吧。
谭子默差点没气死过去。
他哪里是拯救老板娘于火灾之中啊,他连个烤红薯都没拯救下来。
结果这一年倒是因为滥用能力,谭子默把身体搞垮了,惨兮兮地住院大半个月,高烧不断,又找不到病根,把他父母急得每天愁容满面。谭子默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被烧傻了,能力也消失了,又不敢跟爸妈说,自己晚上缩在病床上偷偷抹眼泪。幸亏当时正值暑假,谭子默的父母各请了十天长假轮流在医院陪着他。医院的儿童病房里有个挂在天花板上的小电视,那几年国内引入了《宇宙骑士》,暑假的时候每天电视里重播,谭子默就每天中午迷迷瞪瞪地躺在床上看,虽然顶着病痛,却也看得津津有味,满脑子都是自己用穿越时间的超能力来拯救全人类的幻想。
谭子默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正坐在病床上写暑假作业,陪同他住院的母亲在行军床上看闲书,门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与哭喊声。他闻声跑下床扒着门框往外探头探脑,就看到两个人拽着医生哭天抢地的,嘴里喊着「医生杀人了——!医生杀人了——!」
他妈妈站在他身后,从背后搂着他。楼道里病人家属的哭声越来越撕心裂肺,捶打着隔壁病房的房门,嘴里控诉着医生的罪过。渐渐地几个护士朝这边聚集起来了,试图安抚住隔壁儿童病房里那位刚刚病逝的孩子的父母。生病这么久的谭子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医闹恐慌至极,他双手扒住了母亲的手臂,想在母亲的气息之间安稳下来。他妈妈抬起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谭子默双眼却瞪得极大,他看到母亲手指之间一道道刺眼的光混着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渗透进来,撕扯着他的视线。
谭子默张了张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抬起双手,眼睛睁得愈发大,视野却越来越模糊了。
超能力回到了他的体内。谭子默发现自己依旧站在病房门口,只是墙上的钟表上显示着三天前的日期。
那一刻,十一岁的谭子默就那样自圆其说地又一次为自己钦定了使命。他是一名超能力者,就像他曾经看过的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样,他要成为英雄,救助无数人于刀山火海。谭子默攥紧的手掌心里冒着汗,心跳快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他跑了出去,死守在隔壁病房门口,脑子里全是穿越之前那些病人家属和医生吵闹时的字眼,什么「药物过敏」,什么「心脏衰竭」,谭子默也不懂那些是什么意思,遇见一个医生护士就拽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堆词儿来回来去说。谭子默他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就差把谭子默扛回自己的病房了。
意料之外地,谭子默在隔壁病房门口对医生撒泼打滚式的纠缠却起了效果。那孩子没有在他出院前一天意外去世,当他看着时间一点点迈过那一天之后,谭子默心满意足地偷偷看着隔壁病房在陪同住院的病人家属,胸口像是被什么千斤顶在压着。他特别欣喜若狂地想要昭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是他救了一个即将丧命的孩童,但他那幼稚的尊严抑制住了自己。谭子默对自己说,「英雄必须要隐姓埋名。」
伴随着那样美妙的想法,住院最后一晚的谭子默睡得特别好。
第二天下午,他收拾好自己的小书包,与办理完出院手续的母亲一起回家。在路过隔壁病房时,却看到那病房里空无一人。谭子默指了指病房,问道,“妈妈,隔壁的那个小妹妹呢?”他在心里甚至暗自想到,难道自己就真的这样制造了一场奇迹,小妹妹就这样痊愈出院了?
他的母亲却沉默了很久。他们在楼道里穿行着,母亲拉着他的手。医院的儿科总是人满为患,掺杂着孩子的哭声还有父母焦急的说话声。谭子默就不遗余力地追着问那个小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呀——
妈妈妈妈,那个小妹妹——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了,他妈妈才突然停下来了,在他身旁半蹲下来与他平视着。
“子默,我知道你很关心隔壁的小妹妹,但她生的病和你的不太一样。”谭子默的母亲说罢便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候着他的反应。
在谭子默很小的时候,天桥上总是有些贩卖小鸡的小摊贩。那些小鸡被满满地堆在纸箱子里,几块钱一只,总是能吸引无数小朋友驻足,谭子默也是那些小朋友中的一个,一天到晚吵着要买,看到小鸡就走不动道儿。他妈妈拗不过他,就花了十几块钱给他买了两只,对他说,你是个小男子汉了,这些鸡宝宝要你自己照顾哦。谭子默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拿回家养在阳台的纸壳里,超级细心地加水添食。
就算是夏天,那些鸡宝宝还是瑟瑟发抖。
第二天早上,谭子默一大早爬起来跑到阳台,鸡宝宝躺在纸壳里,身子都凉了。那天他边哭边和父亲把两只鸡宝宝埋到小区里的一颗大树下。
他问,爸爸,鸡宝宝死了之后去哪里了?
多年之后,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谭子默回想起来,那实在是个无数小孩都会问到,无数父母都会面对的问题,只是他的父亲严谨又老实,并没有给予他最天马行空的答案。
他的父亲说,死了之后就没了。
十一岁的谭子默站在医院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想,死了就没了。鸡宝宝消失了,天桥上还有一整箱一整箱的鸡宝宝,而小妹妹消失了,就真的没了。那让他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鸡宝宝。儿时的他将鸡宝宝埋在树下,失落了一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把昨日的悲伤抛之脑后了。那让他对自己感到愤怒与懊悔。他并不是不在意那些鸡宝宝,他认认真真把它们埋在了树下;他也发自内心地在意着住在隔壁病房得了重病的小妹妹。他想,即使他拥有穿越时间的超能力,死亡却是他无法改变的,他无比细心地照料那些鸡宝宝,也尽力地守在隔壁病房的门口,却还是不能阻止鸡宝宝和隔壁小妹妹的死亡。
死亡是不是比他逆转时间的能力更厉害的东西呢?
在那之后,谭子默开始刻意地回避使用他的能力。他的能力也变得飘忽不定,时而微弱时而强烈,那让他没办法去随心所欲地穿越时间。有时,当他感觉到自己的能力强烈到溢出掌心时,他甚至能穿越去未来,只是他力所能及的穿越区间只局限于他实体所存在的时间内,那让他也无法去探索几百年前的历史,或是22世纪的未来,而他也绝没有愚蠢到会试探自己死亡的期限。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谭子默逐渐意识到自己平日的生活中并没有太多需要利用他超能力的机会,他也发现自己无论是穿越到过去还是未来,并不会变成那个时间点的自己,而是一直保持着当下的身体状态,那让他无法放下心来去肆无忌惮的回到过去。
他也曾认真思考过要不要抛弃平常人的生活,像他所看过的无数科幻电影里那样成为一个无名英雄,游离在时间之外,拯救那些应该被他拯救的人。那时,他坐在前往学校的公交车上,看着路边成群结伴行走的学生,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履行这个想法。他依旧每天一成不变地上学,和别人一样中考高考,补习班上有女孩子给他传小纸条。他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被选中,被某个神秘组织征兆,穿上滑稽的紧身制服去拯救世界。高考前报志愿的时候,谭子默把清华大学写在了第一志愿上,心里想着,反正失败了还可以穿越回去重新考一遍;如果他想的话,他甚至能成为高考状元。
高考出分那天,谭子默发现他并不需要再回去重新考一遍了。他即将成为清华大学的新生,他也不想要强行让自己成为高考状元。
他想,用自己的能力强行回去做出一些改变,就总会在别的地方失去些什么。
谭子默第二次试图去拯救一个死去的人,已经是十九年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