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季新青拎着购物袋进门时,客厅漆黑一片,转角楼梯处隐隐约约透着亮光,他心下诧异,试探着叫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二楼多半地方都被划作蘧宋的工作室,他喜欢最南面那扇弧形窗,特意弄了个小隔间出来,常用的工作台也摆在那边。
隔间门半掩着,隐约看见蘧宋穿着家居服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不断敲打,屏幕上的字母便随着他的动作增增减减。
旁边显示器上的数字来回跳动,约莫一小时后会自动提醒。
隔间里只开了壁灯,晕黄的光影均匀地洒在工作台右侧,蘧宋半侧身子裹在灯光里,又映在玻璃窗上,像是给窗外浓厚夜色蒙了层随笔画,透着踏实的生活气息。
季新青心绪陡然稳下来,他无比喜欢这样的场景,安静平和,又不用灌注任何情绪,完全就是他想象中家的样子。
没出声打扰蘧宋,季新青先去厨房收拾刚买的食材,一样样重新分袋装好,又挑出等会儿晚饭要吃的蔬菜肉类,戴好手套开始清洗。
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季新青擦完水槽,楼梯上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蘧宋最后几步走得极快,视线完全黏在季新青身上,语调微微上扬,还拿出手机确认了下时间:“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本来还想给你打电话问要不要送饭过去。”
上句话还没等到回答,蘧宋人已经凑到季新青跟前,脑袋埋在他肩膀处,又撤开一点距离,似乎是不太喜欢他发梢的香气:“一会儿还回所里吗?”
“不回了,明天汇报项目成果,顺利的话能有三天假期。”季新青忽略蘧宋口中嘟囔的“又瘦了”,任由他双手环住自己腰身,等了片刻才挣脱开来,转身往茶水间走,“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蘧宋亦步亦趋地跟上去,闻言“哼”了一声,食指戳住季新青一侧脸颊往里推:“原来你还知道问问我情况怎么样,连个消息都不回,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季新青向来如此,但凡忙起来工作,只要蘧宋不给他打电话,一律视为没有重要事情,消息直接往后排,腾不出手的时候,一两天不联系也是常事儿。
没追到人那会儿,蘧宋以为季新青时不时消失是因为对他没感觉,懒得回复他东拼西凑的话题。
确定关系后才发现,季新青对他旺盛的分享欲根本无法感同身受,时常选择性跳过闲聊,更不可能因为生活琐事儿影响工作效率。
蘧宋对此非常不满,还和季新青争辩过到底什么是他眼中的闲聊和生活琐事儿。
争辩也没用,季新青始终缄口不言,后来蘧宋妥协了。
这次合作的厂家在新建的工业园区,设施还不完善,蘧宋他们过去那几天碰上园区网络大检修,信号差得很,再加上跟对方交涉实打实的费心劳力,闲下来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也没太多心思跟季新青联系。
蘧宋知道季新青也忙着,但他没想到季新青居然当真连问一声都不肯,唯一一个电话还只响了一声就挂掉。
当时他正熬夜赶工,手机一有动静就赶忙拿起来,吓得朋友抖着合同等他接通电话,生怕厂商又灵机一动,提出各种难以实现的奇思妙想。
盯着屏幕看了许久,蘧宋心里一阵火气上涌,即便是习惯了也还是失落,心里想着自己到底图什么。
原本蘧宋还想晾季新青两天,可下午到家一看,冷冷清清的,压根没个人气儿,便清楚他还在所里忙着,那点火气倏忽散了个干净。
季新青好不容易把自己脸颊从蘧宋手里拯救出来,忙不迭往后撤:“我当时正忙。”
“那你过后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蘧宋不依不饶地追问,眼看着季新青想走,伸胳膊拦了一下,硬是要个答案。
“打了,又挂了,我怕打扰你休息。”季新青低了低头,眉头略微皱了下,很快又恢复原样。
“我怕你不打扰我。” 蘧宋边说边弯腰去橱柜里找材料,思量着给季新青炖盅甜汤喝。
季新青抿了抿唇,蘧宋晓得他下一步便是沉默应对,索性佯装伤心般叹了口气,把人往客厅推了几步:“去睡会儿吧,饭好了我喊你。”
隔天一早,季新青醒来时蘧宋已经出去晨练了。
洗漱完没见人回来,季新青裹着睡袍进了衣帽间,想着先准备下今天汇报要穿的衣服。
这套房子地理位置和配套设施都一般,面积又大,房龄也有些年头,总的来说流通性和升值空间都不被看好,胜在户型通透敞亮,小区管理也算合格。
当时看了无数套房子,季新青远没有蘧宋那么上心,不知是认为蘧宋在家呆的时间长,只要他看中就好,还是说压根没意识到一起买房子这个行为所代表的深刻含义。
后来蘧宋也问过他,虽然季新青给出的是第一个回答,但蘧宋仍觉得后面那个答案才是他心中所想。
理由就是过户手续办清那天,蘧宋楼上楼下止不住地来回晃悠,不停地告诉季新青这里要怎么重新装修,那里准备做什么功能间。
而季新青总是应一声“好”,无论怎么瞧都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蘧宋心满意足地把房子看了个遍,站在客厅兴高采烈地宣布:“季新青,我们有家啦。”
蘧宋话音刚落,季新青不知道是被哪个关键字触发情绪控制,整个人像是突然从恍惚中清醒那般,抬头环视了周围一圈,然后眼神捕捉到蘧宋的笑容,定定地看了许久,才应了声“好”。
蘧宋拎着早餐准时进门,进了卧室没看见人,反倒是听见衣帽间里有动静,好笑道:“衣服我出门前拿过了,架子上那套就是,衬衣等会儿得熨一下。”
两人初次见面那天,季新青作为优秀毕业生,要代表学院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他穿了套颇为正式的烟灰色西服,规规矩矩地束着领带,身型颀长,腰身细窄,发色如墨,低头间微微露出一截瓷白的后颈,走路时肩背打直,只凭一个背影就让蘧宋彻底折服。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蘧宋都以为季新青很注重打扮,起码很懂如何最大限度发挥自身外貌形体优势,直到某次他去了季新青租的房子,打开衣柜清一色黑白灰,涵盖夏天的短袖、秋天的风衣以及冬天的羽绒服,至此以后他的穿衣选择权彻底由蘧宋接管。
“新青,你过来一下。”
汇报莆一结束,季新青就被林主任喊进办公室,但他人还没坐稳,林主任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季新青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有新的工作安排,犹豫着要不要提前给蘧宋发个微信。
约莫等了十分钟,林主任笑呵呵地进来了,手里拿着个文件袋,走过季新青身旁,在他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汇报会上表现得不错,新青,你这两年工作势头很足,要继续保持啊。”
季新青微微一点头算是做了回应,林主任知晓他向来不擅多言,也没在意,直接切入正题。
“知道你一直要求进步,现在正好有个机会,时间是长了点,但锻炼回来之后你经验也涨了,技术也熟了,所里中层还空着两个名额,就等着符合条件的人往上补呢。”
“从领导角度来说,我更倾向于你留在本市,时间短,任务轻,能尽快回归所里日常工作,但是从个人角度考虑,我觉得你去C市更合适,虽然任务重,条件艰苦,但你在所里没有独立带团队的机会,这次正好做个补充,履历上也好看些。”
季新青一直静静听着,林主任说完之后顿了顿,显然是在等着季新青自己做选择。
季新青脱口而出:“我去C市。”
“好。”林主任将一早准备的审批表递给他,嘱咐道,“我提前和那边负责人联系过了,情况也都问清楚了,生活保障方面都没问题,薪资待遇保持不变,工作开展就要你自己多费心了,年轻人都得有这么个过程,刚开始肯定困难些,不比你在所里专心搞技术轻松,你要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
见季新青始终情绪稳定,面色也一派平静,林主任总觉得不太对劲儿,连笑容都收敛几分,生怕自己忘记交代什么。
片刻后林主任恍然大悟:“家属那边没问题吧?你不用着急做决定,回去跟家属好好商量商量,听听家属的意见,时间来得及。”
他终于知道心里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季新青答应地太痛快了,比喜欢到处乱窜的毛头小子都爽利,丝毫没有考虑到家庭方面,完全不像已经结过婚的人。
季新青眼神中有一瞬迷茫,像是觉得外派两年并不需要考虑家属的意见,他自己就能做决定,蘧宋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直接道:“不用商量了,没问题。”
季新青当真休了三天假,连周末也没去所里,蘧宋的好心情持续到周日晚上,直到季新青随口说了句:“所里决定外派我到C市,预计是两年时间。”
“什么外派?”蘧宋一时之间根本没反应过来,险些没拿稳汤勺,愣愣地问他。
“C市研究所刚进行完机构调整,新增了一块儿业务,需要有个人过去带团队,所里决定派我过去。”季新青咽下一片青笋,索性先停了筷,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蘧宋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眉头微微往下压,一双笑眼也不复往日神采,嘴唇张了又张,却什么都没说,神色还有些古怪,像是短时间内无法压制过多的情绪波动,才露出一副纠结万分的模样来。
他不理解,季新青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就说出自己要外派两年。
又想问,为什么不提前和他商量一下,难道象征性通知他一声就足够了吗?
然而蘧宋最终还是抓起手机,先查看Y市到C市的飞机高铁票,再去搜C市的基本概况,连四季天气都看了个遍。
“非去不可吗?”蘧宋的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对那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并无好感。
“那边新业务和我的研究方向非常契合,如果工作顺利的话,回来有可能会升职。”季新青毫不避讳这次外派和自己的利益相关,或许是察觉到蘧宋情绪不高,又补充道,“其实C市也不算太远。”
蘧宋知道,升职对季新青来说,更大的意义其实在于更自由的研究方向,更充沛的研究经费以及更有话语权的研究团队。
又到了他为季新青事业让步的时候了。
但他开心不了,他觉得没人能开心得了。
蘧宋一边强迫自己接受事实,一边不死心地寻找另一条路,追问道:“没有其他选择吗?省内其他分所之类的。”
季新青下意识要点头,略一顿又收住了,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几下,改为小幅度摇了摇头:“没有。”
他倒不是故意骗着蘧宋,只是他笃定蘧宋不会阻拦他去C市,就算听说还有另一个选项,也不过是缠着他闹闹别扭,耍一耍性子罢了。
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遇上好的工作机会,自然用不着逐字逐句分析其中利害关系,也不可能因为异地两年就假戏真做般不依不饶起来。
换言之倘若今天是蘧宋要外派两年,自己自然也不会阻拦他。
与其花费时间精力再去安抚蘧宋,倒不如一开始就告诉他,自己走的是条单行道,无路可选。
“我在家,装审批表的文件袋,行我找找。”
“书桌抽屉里是吧?牛皮纸文件袋,我看到了,现在给你送过去。”
蘧宋挂掉电话,拿着文件袋就往外走,迅速换好衣服准备下楼,开门时犹豫了一下,考虑着要不要打开看一眼,季新青听起来挺着急的,省得自己再拿错了,又耽误事儿。
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蘧宋动手解着信封扣,还分出神来自言自语:“一抽屉文件袋都长一个样子,也不做个标记,怪不得会拿错。”
薄薄一张审批表抽得很顺,以至于蘧宋略扫一眼,不只捕捉到了标题,还有紧跟在个人信息后面那行“培养方式”。
里面分明有两个选项,一是“外派至H省C市第三研究所两年”,二是“抽调至Q省Y市第二研究所一年”。
毫无疑问,季新青在“外派”前面的方框打上个勾。
蘧宋心头一闷,盯着那行字来回确认,最终默不作声地将审批表装回袋子里,在玄关处伫立片刻,推开门出去了。
这个时间点出去,道路异常畅通,快得让蘧宋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去问季新青,就已经看见研究所门外那个等候的身影。
昨晚预报的雨夹雪终于开始下起来,季新青没拿伞,下意识往屋檐处退了两步,偏头瞟见蘧宋的车,小跑着过来了。
文件袋递到季新青手中,蘧宋心中瞬间像是空了一块儿,来时的复杂情绪全然消失不见,他叫住季新青,见人停住脚步,白色的工作服肩膀处迅速化开一点水渍,遂沉默着摆了摆手,看着那人背影一路消失在研究所大门内侧。
蘧宋不可避免地起了个念头,季新青想过我会看到这张审批表吗?还是说,他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看到这张审批表。
辅路旁边有个小小的健身广场,靠近出口的器材上不知被谁落下个半新不旧的气球,风一吹,纤细的绳子险些拽不住圆鼓鼓的球体,东摇西晃,来回乱扭。
蘧宋盯着那个气球看了很久,久到松松缠着器材的绳结终于散开,气球“呼啦”一声被风裹挟着飞起来,荡漾着飘进树丛间,终究还是没躲过细密的枝桠,瞬间散成一团皱皱的橡胶料子,灰扑扑的,没个颜色。
气球破了,修不好了。蘧宋简单下了定论,升起车窗,收回视线,低垂着头,半晌后抬起手,避开湿乎乎的睫毛,在脸颊上用力擦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