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书房里。
傅原谨沉着眸,看着桌案上那些修补完整的信函。笔墨早已干透,纸上虽裂痕犹存但因为拯救及时,除了些许晕染,字迹已然足够阅览。此等巧夺天工,足以见得修复之人的才思敏捷和七窍玲珑心。
“主子。”秦慕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问就问。”傅原谨一边执笔回复信函,一边说道:“你也觉得我不该罚他?”
秦慕点了点头。
“自他来府上的这些时日,你觉得如何?”傅原谨合上了信函,转头扯过一张宣纸,在上头绘起了画。
“自到了内务房以来,做事细心周到,一丝不苟,丝毫挑不出错处,就连冯管事也是对他称赞有加。”秦慕思考了一下,又说道:“只是,小人觉得,此人周身气质高雅,并不像是为了口腹之欲安心屈于人下之人。若非失了忆……”
秦慕突然恍然大悟了一下,说道:“所以主子是在怀疑他此番甘心留在府中的目的?”
“你猜是为何?”傅原谨反问。
“小的愚昧,尚且不知。”秦慕绞尽脑汁,遂而作罢。
“我也很想知道。”
秦慕看了看外头的夜色,说道:“主子,天色已晚,明日徐城新上任的知府要来拜见,早些就寝。”
“行了,安排好守夜的人,你先下去吧。”
“是。”
秦慕走后,傅原谨又执笔画了好一阵子才起身回房就寝。
桌案上的砚台上叠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头有一副浅浅勾勒的工笔画,似是一个男子执笔写字的侧影,头上的发带松散地拂在肩上,惟妙惟肖。
——
翌日,辰时还未至,小美人就早早到了内院。
过来的路上,和他一起出门,准备外出去校场早练的秦小禹忍不住吐槽他:“别人都是早到上赶着领月银,阿愿哥哥你是上赶着去受罚。你脑子真的没有问题吗?”
秦小禹这人就是嘴快,刚说罢突然想起孟西词之前的说辞,连忙捂住了嘴,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小美人笑了笑,没有当一回事。
傅原谨不喜欢体罚下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要没有大错需要小有惩戒的,都会叫到内院中领罚。
小美人闲来无聊环顾了一下四周,内院的右边是长廊,左边是府内的祠堂,一般人不得进入,只有两个年迈的下人在外头打扫。
径直往前头望去,门口石阶右边放有一石碑,上头用正楷字篆刻着八字碑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人,看每个人垂头丧气的表情就知是来院中领罚的。辰时刚至,院中陆陆续续就跪满了两排,小美人只觉得场面有些滑稽。
两鬓斑白的内院管事站在前头,拉着脸对着底下训诫了几句,一旁的高大壮本来就还未睡醒,现下更是被催眠得昏昏欲睡,又被老管事提着七寸长的戒尺一巴掌给拍醒了过来,赶紧瞪大了眼打足了十二分精神。
内院管事边走边骂骂咧咧说道:“你们呀,该庆幸秦嬷嬷这些日子告假回乡了,不然你们一个个休想逃过她的训诫。”
方听闻,前排几个小厮就正了正身板,不敢再妄动,小美人一时好奇,悄声询问一旁的高大壮:“秦嬷嬷是谁?”
“这秦嬷嬷呀,是主子的乳娘。主子外出领兵打仗的时候,都是秦嬷嬷将府里管理得妥妥帖帖。为人雷厉风行,府里下人没有一个不怕她的,你以后在她面前可千万不要犯错。”
小美人点了点头。
——
酉时将至之时,右边走廊上皆是来来往往的侍女仆从,提着膳食在准备晚宴,只是今日府上似乎要比往常热闹得多。
“哎,我早上过来的时候听膳房管事说,今天徐城新知府过来府上做客。”一旁的膳房小厮和隔壁的年轻小侍女交头接耳说道。
西州府上凡是有接待宾客或者节日设宴之时,连同下人们的伙食也会比往日更加丰富些。
“那我们今日的餐食是不是比往日更加丰盛些。”小侍女期待地说道。
“小七,你怎么就知道吃。”小厮无奈地说道。
“我就喜欢吃怎么了?古人不还说了,食也,性也。”小七回答他。
“跪了差不多一日,空着个肚子都没力气了,等下回去我定要大吃特吃。”高大壮在一旁插话。
“就是就是。”小七见有人加入自己的队伍,赶紧拉帮结派。
而一旁的小美人沉默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
“请问,你们说的徐城知府,可是叫张信?”小美人询问前头的小厮。
小厮对着他笑道:“我们这些整日待在府里的下人,哪会知道大人的名讳呀!是吧,小七?”
一旁的小七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美人。
何时府里来了个那么好看的男人了?本来她觉得在这府上,不对,是整个西州,没错!主子是男人堆里最好看的,但是现在有点纠结了,今日一见这个美人哥哥,在她心里居然和主子有些胜负难分。
“我觉得我突然觉得不饿了。”小七在一旁盯着人发话。
“你不刚刚还想着吃。”小厮不解。
“你不懂。秀色可餐呐!”小七陶醉地说道。
更何况这还是天仙级别的。
——
跪得差不多戌时的时候,内院管事就过来将人都遣散了。
小七年纪小,膝盖跪得发麻,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一旁的小美人及时扶住了他,却见到她哇哇大叫地甩开了他的手,一溜烟跑得老远。
小美人不明所以然,倒是一旁的小厮发话了。
“小七,你干嘛呢?叫魂呀,脑子不会给跪坏了吧?”小厮刚刚差点被她哇哇大叫给吓死。
“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小七躲在内院的枣树下探出头来说了一句,就灰溜溜跑远了。
“毛病!”
——
小美人和高大壮告别之后,便一路折回了别院,却在路过后院长廊之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个穿着碧色水云衫的公子跟在秦慕后头款款走来,怀中抱着一把赤色琵琶,面如桃瓣,木若秋波。
两人面对面对视着,眼中皆有惊讶之意,仿佛都在说:“他为何会在此处?”
醉春楼里以一只琵琶名动徐城的第一花魁之华公子,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张信带他过来的。
看来张信果然来了。
想过总有一天会再次见到张信,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小美人并没有直接回去别院,而是远远跟在他们后头去了后院,遥望着待客的大堂里。
隐隐约约能听到里头的谈笑声。
之华公子进去之后,不一会儿堂前就传来了一阵悦耳动听的琵琶音。
琵琶声起,宛如丝丝低语,缠绵悱恻,动人心弦。
——
傅原谨坐在堂上,一身湛蓝色鎏金的锦袍,面容俊如雕刻,头发高高竖起,发丝冠在上好的羊脂白玉里。举杯停箸之间,皆是狂傲不羁。
书上说,陌上人家年少,足风流?
眼前之人,正是如此。
白马踏长歌,明月清风美少年。
这一眼,令之华往后些年回想起来,都久难忘怀。
一曲《春江花月夜》弹得婉转而缠绵,月上东山,风回曲水。词曲吟唱之间情韵袅袅,举手投足之间顾盼生姿。
“好曲。素闻之华公子曲艺精湛,今日一见,着实惊艳。当赏。”
之华听闻,忙起身行礼跪谢。
一旁的徐城知府张信更是喜不自胜。
徐城地处西州与济南边境,属西州管辖,张信这个知县刚调任来此,新官上任之际,更是要费劲心思讨好西州少主,好为自己的将来铺路,以后为自己主子谋事也更便利些。
徐城地势优渥,水陆皆通,这带来的美人儿更是多不胜数。他带之华公子前来,自然是为了讨好傅原谨。
大晋盛行男色之风,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官宦之间玩小倌儿的更是多不胜数。
更何况傅原谨刚年满二十,正是火力旺盛的时候。更何况,男人哪有不想着那档子事的,美色当前,哪有那么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张大人,既然远道前来,这几日便在西州住下,我已命人在灵犀阁安置了下榻之处,张大人可好好俯瞰一下西州城的美景,品尝上好的美味佳肴。”
灵犀阁,西州最上等的酒肆茶楼,因其地势环境,于其上可尽数环看整个西州城内的美景。
里头自然也遍布着傅原谨的暗卫。
“张信万不敢辜负主子美意。”张信欣喜应下。
“正巧近日闲暇,我也想多听些曲儿解解乏,不知之华公子可否在府中小住几日?”傅原谨饮下一杯酒,询问道。
“主子盛情,之华怎敢推却。”
张信在一旁面不表露,心中却暗喜道,水到渠成,果真成了。
张信心里美着,就连离府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了些,却在院中瞥见了一个伫立在长廊之下的白衣身影。
张信感觉自己脸上那道被朱钗划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个身影。
小贱人,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
张信走后,傅原谨又留下之华公子弹了两首琵琶曲,方才让侍女带他往西苑安置处歇息。
“主子。”秦慕从屋顶处跃下,走近堂内凑在傅原谨的耳朵旁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傅原谨淡然回应。
“是。”
傅原谨饮下最后一杯酒,方才起身,慢悠悠踱步出了门口。
院中站着一人。
皎洁月色洒下清幽月光,傅原谨默然地看着檐下之人,那人也抬着眼眸看着他。
若说方才的第一花魁之华公子如同张信所说是芝兰玉树,灼灼风华。
那眼前的这人,一身白衣,临风而立,虽身在屋檐下,却依旧如绿竹猗猗,似美玉无暇。即便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风姿秀逸,浑身透着不可亵渎的清冷气息,翩翩公子,风采无二。
而那一双眼尾上扬的瑞凤眼,循着视线仰视而上,更是美到了极处艳到了极处。
意识到自己方才晃了神,傅原谨轻咳一声,询问道:"何事?"
“主子方才宴请的人,可是徐城知府张信。”小美人直接开口询问。
“你认识张信?”傅原谨顺着他的话询问了下去。
“此人贪赃枉法,倚官仗势,主子且不可轻信于他。”小美人义愤填膺。
傅原谨敛了敛眉,继续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曾不幸落于他手中,见过此人的卑劣行径,主子若是不信,派人去徐城一查便知。”
小美人方一说完,就听见傅原谨一脸淡定地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吧。”
见傅原谨没说其他,小美人只好作罢。
都已是亥时了,跪了一天,现下那么晚了还不回去。
片刻之后,傅原谨又叫住了他,问道:“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据他这阵子对小美人的了解,直接横刀直入,不像是他的作风。
“我相信主子。”小美人口中振振有词。
傅原谨转过身,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说了一句:“下去吧。”
傅原谨说罢便踱步往东苑的方向走,却看小美人依旧驻足在那里,似乎有事情要问。
“还有何事?”
“主子……西苑不是这边的方向吗?”小美人指了指相反的方向问他。
“我为何要去西……”傅原谨话讲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不去西苑,那他为何要把之华公子留在府中,不就是为了……
这些官宦世家的王公子弟,又有谁会洁身自好,哪个不是经常流连于风月场和温柔乡。
小美人暗自在心里腹诽,但他可不敢和傅原谨直说。
傅原谨看他低着头沉默着,就知道他在想些有的没的,不知为何,心里头居然有些生气。
“罢了,懒得和你争辩。”说罢便拂袖而去,径直去了东苑。
深夜之时,府内人皆已安睡,此时的西苑客房的窗口处飞出一只白鸽,秦慕在府内屋檐处起身,轻悄悄截获了那只白鸽。
这两日,西苑外头都是有人在把守着,不允许其他下人靠近,说是里头有贵客在此,不允许旁人前去打扰。
而傅原谨日日都会去西苑客房听之华公子的琵琶曲,至于在里头做什么根本也没人知道,任是谁也不能不多想。
午膳的时候,小七看到了小美人和秦小禹走在前头,便热情地迎了过去,小七和秦小禹本来也认识,这得得益于秦小禹经常去膳房偷吃,都是小七给他把的关,而小美人因为之前一起罚跪过,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便也熟络了起来。
小七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和他俩吐槽:“那个之华公子手段真是高超,我们主子日日往着西苑跑,什么时候那么乐不思蜀过了?”
秦小禹好不容易逮住比自己年纪小的,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一副兄长的语气说道:“小丫头,私自议论主子,不要命了?”
“你还说我,方才在路上不是你先同我聊起的吗?”小七一脸不服。
小美人本来在思索着,眼下看着他们互相拌嘴,笑了一声,继续默默吃着饭。
实在是太好看了,小七不禁赞叹,一边脱口而出道:“依我看呀,那个什么之华公子,风采不及我们阿愿哥哥半分,主子这是什么眼光。”
秦小禹这下倒是和小七站在同一战线了,点点头:“我同意。”
第二日一早,秦慕早早就来到了东苑堂前,傅原谨刚洗漱完毕,身着一身墨色锦服正站在铜盆前擦手。
秦慕将昨夜从西苑截获的纸条交给了傅原谨,并说道:“主子,这几日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人截获并换了纸条。”傅原谨略看了一眼,就将他丢还给了秦慕,继续说道:“继续盯着张信。”
“是。”
——
活血化瘀的药只剩下一贴。
孟西词前几日出门采药时嘱咐过他今日去他府中拿药,小美人便和冯管事告了下午的假,出门去了。
外头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三四百米的街道上满是小摊贩。卖吃的,卖泥人的,打铁的,卖宠物的,行人络绎不绝。小美人一路走过,停在了一家卖白糖糕热气腾腾的小店前。
“店家,帮我包上几块白糖糕。”
“好咧,公子稍等。”店家一边热情地吆喝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人把东西捆好。
小美人将身上的银钱递了过去,“您拿好咧。”店家热情地接过,找了他几粒碎银。
自从那日他和傅原谨讲了张信的事之后,傅原谨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或许他也是同流合污之人呢?想着想着,不禁想起傅原谨那一张刚正不阿不苟言笑的冷脸。
刚拐进一处小巷子,白糖糕突然掉在了地上。
后头窜出两个黑衣人,一人制住他的手臂飞快从后头用手帕捂住了他的口鼻,小美人奋力挣扎,就看到拐角处有一人走了过来,待看清来人,才知道此人正是张信。
另一暗处藏匿着的秦慕见此,看了看一旁的傅原谨询问他的意见:“主子,这……”
傅原谨抬了抬手,淡然说道:“先不用。”
“是。”秦慕只好作罢。
本来是要跟着张信的行踪去看他见何人,结果居然是为了抓他。
小美人挣扎不开,嘴巴被塞上抹布,头上被罩上了黑罩子,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五花大绑之后推上了马车。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马车行至荒野郊外,在一座破庙前停了下来,小美人被那两个黑衣人推下了马车,带进了破庙里。
傅原谨和秦慕一路跟踪到此,嘱咐了秦慕和其他暗卫在外头静观其变,傅原谨则趁着黑衣人不注意的间隙,闪身到了破庙后头的窗落边。
窗上的栅栏早已破旧不堪,可以清楚窥见里头的情景。
小美人身上被麻绳捆着,躺在一旁的稻草上,头上的白色发带和发丝因为方才的挣扎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一旁的张信咬牙切齿地羞辱他:“小贱人,怪不得我在徐城掘地三尺怎么找都找不到你呢,原来是傍上了西州少主。可惜老天有眼,你不还是落在了我的手上,这次看我不弄死你。”
小美人敛着眼眸,不屑地说道:“就凭你?你私自绑了西州少主府上的人,就不怕他怪罪?”
张信嘲讽一笑:“不过就是失踪了个下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况且,据我的探子所说,西州少主最近日日在府里忙着宠幸之华,哪有时间去管你一个下人的死活,你说是也不是?”
“你就不怕我向他告发你在徐城的所作所为。”
“笑话,老子做什么了?你有证据吗?徐城在西州边境处,天高皇帝远,你以为西州少主有多光明磊落呢?还不是沉迷于钱财和美色的凡夫俗子一个。”
傅原谨站在暗处敛了敛眉,真想直接手撕了这个狗奴才,但是眼下还不行。
庙里头,张信俯身上前抬了抬小美人的下巴说道:“不过就那么直接让你死了,倒是有些可惜了。”
傅原谨看着他那双碰小美人下巴的手,手掌不自觉拳了起来,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着抖。
“西州少主碰过你吗?之华都可以的话,你这样的姿色不可能入不了他的眼吧?还以为你多高风亮节呢,之前不是宁愿反抗到死也要守身如玉吗?怎么如今也要以色侍人了?”
张信将他推倒在稻草上,眼神直勾勾又贪婪地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
小美人看着他那张脸直犯恶心,却还是忍着反胃的感觉对他笑了笑,轻声说道:“那得有劳张大人靠近一些,我好方便告知于你。”
张信被他那一笑迷得七荤八素,恍若失了智般缓缓靠了过去。
一旁暗处的傅原谨实在是忍不住了,刚想破窗而入,就听到一声惨叫,接着便看到一柄短箭直直插入了张信的左手臂里头,行凶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身上的麻绳,还冷着眼毫不留情地在张信受伤的手臂上环绕着拧了一下,将短箭扎得更深了些,完全没有方才的笑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