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黄昏刚下了一场淅沥小雨,地面仍是深色。今夜的彷城不像平常闷热。
老城区的烧烤摊边,许然一口饮尽玻璃杯中的啤酒。夜风拂过他发烫的额角,西南的风柔润多情,与北京冷冽干燥的大风全然是两种性格。
“舒服。”许然轻声说。
“什么?”桌对面,戴着厚眼镜片的男人问。陈英是许然高中时的同桌,多年来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是许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说风,吹着真舒服。”
许然嗓音低沉,透着几分醉意。
陈英没注意风,却注意到许然的目光越过自己在看什么,他回头顺着那视线看去。这一看就乐了。
不远处,一个女孩面朝他们坐着。
肤白貌美,染着浅绿色头发,很扎眼。
陈英转回来,小声调侃:“哎我说许然,真看不出来啊,你喜欢这一款?喂喂,别看了,没瞧见人家男朋友在对面坐着?你要喜欢这一款,兄弟改天给你介绍。”
许然瞥他一眼:“我看的就是她男朋友。”
陈英:“啊?”
许然神色如常,淡淡地说道:“他手上那个挂坠有点意思,我看好像是一个……搏鹰-3的模型。”他这时微眯起眼,长眉压低后,那张生来冷峻的脸更显沉肃。
“上个月航展刚亮相的无人机型号,唔,周边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陈英:“……哦。”
这位理工高材生真是一如既往地无趣。
绿发女孩的男友背对许然他们。
看不清他的正脸,但身形瞧着挺拔,胳膊上肌肉的线条也好看,想必是一个和绿发美女很般配的帅哥。
他穿了件平常的白短袖,配着同样平常的宽松夏裤,脚下那双点缀有赤红色的球鞋倒是某个运动品牌的限量款。
这帅哥一手握着啤酒杯,另一手垂在膝盖旁,正散漫地摇着车钥匙,而车钥匙的挂坠就在空中摆来摆去。
挂坠是一个飞机的小模型,在薄暮中晃动着金属光泽。
摇着挂坠的手忽然停住,小飞机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自打今天看见女友丁露的新发色,褚燕来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
所以当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看模样还是学生仔的少年怒气冲冲朝自己走来时,褚燕来就知道这个晚上自己要丢人了。
这少年在他面前刹住脚步,伸出手就要拽他衣领。
拽着衣领将人提起来,这实在是一个很拉风的动作,可惜少年找错了对象,褚燕来从小就是拽别人的那个。
于是少年的指头还没碰到褚燕来,他的脸先被按在了塑料桌面上。
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丁露“哎呀”一声站起来,神色慌乱。
“我去,什么情况?”陈英推了推眼镜。
一时间,烧烤摊上的人都将目光投向那两男一女,有几个已经举起手机开拍了。
许然剥了两粒花生丢进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对忽如其来的闹剧没有丝毫兴趣。
“小兄弟,你不在家做作业,出来挑什么事?”褚燕来毫不费力地按着少年,识别少年胸口的校徽,“一中的?哈,校友啊。”
“操!谁要跟你是校友?你他妈放开我!我是来找露露的!”少年挣扎,却挣扎不开。
绿发女孩抿着唇,脸色十分难看。
“露露,找你的。”褚燕来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女朋友,手底下加重力道,他问少年:“找丁露,那你拽我干什么?”
少年的脸被挤得变形,他自尊受损,便开始骂骂咧咧:“就拽你,我他妈还要揍你!你,你这个——”
褚燕来预感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词。
果然,少年喊道:“你这个SB老男人,都三十多岁了还纠缠小姑娘,要不要脸啊?我找的就是你!你他妈快松开我!”
这句话里误会太多,褚燕来决定先捡重要的解释,他森森一笑:“谁三十多岁?听好了,鄙人今年二十九。”
“嚯,精彩。”陈英点评。
“无聊。”
许然最烦看见这种情感纠葛的戏码,他低头喝着自己的酒,眉心浅浅地簇着,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露露,你说句话啊!”少年被按在桌面摩擦,女孩却一直没说话,他要委屈死了。
丁露没有理会他,怯怯地拉褚燕来的小臂,说:“你听我解释,燕哥。”
褚燕来避开她的手,见周围有人在拍视频,他皱了皱眉,松开了少年。
少年站直后,指着褚燕来怒道:“你!你你你!我告诉你,露露不喜欢你,她说你又老又穷还没文化,她爱的人是我!你别再缠着她了!听见没有?”
褚燕来:“……”
“我求求你,快闭嘴吧。”丁露咬牙切齿,一脸生无可恋。
褚燕来真想骂回去,谁他妈缠人了?
半年前,他和丁露在酒吧相识,当时还是丁露主动加他微信,常规地约会几次后,两人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两人都是玩得很开,经历丰富的那类人,谈半年已经算久,最近这段时间,褚燕来察觉丁露有些冷淡,便知道这段关系走到尾声。
只是没料到,她竟然提前找了下一个目标,找的还是一个在上高中的小孩。
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在这小孩面前吐槽自己!又老又穷还没文化?
什么!这在说他?
褚燕来心中火冒三丈。
“哦,我懂了!你突然染了这个颜色,是不是在点我?”褚燕气极反笑,看着丁露。
那抹绿色亮得他眼睛疼。
若此事发生在十七八岁,褚燕来决计要让这两人感受到绿他会有什么后果,但他现在二十九岁了,怒火虽旺,冷静得也快。
夜风将周遭人的窃窃私语吹进他耳朵,犹如一泼冷雨将心头火浇灭。
褚燕来一晒,觉得挺没意思。
难不成,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这半大的小孩吗?
“行,你们年轻人玩,我就不奉陪了。”褚燕来准备离开烧烤摊,这么多人看着可真够丢人的,他在口袋里摸车钥匙没摸着,一低头瞧见它掉到了地上。
“弟弟,我劝你多想想学习,别总想着谈恋爱,不然十年后跟我一样被嫌弃。”褚燕来边嘲讽,边弯腰拾起车钥匙。
衣摆移动中,一截瘦劲柔韧的腰闪过。
特别的是,那腰侧有一颗朱砂色的痣,被素白的肤色衬着,极具性感韵味。
许然掀起眼皮,恰好看到这光景。
褚燕来看也不看丁露,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重型机车,丁露甩开少年追了上去,可她步子小又穿着细高跟,当然没有追上。
许然从烤盘里捡起一串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软嫩辛香的滋味在唇齿间漫开。
少顷,他垂眼看着塑料桌面上斑驳的划痕,意味深长地说:“这腰子不错,可惜……”
可惜长在了直男身上。
“可惜什么啊?这家可是西城区烧烤排行榜一!烤腰子,一个词——Perfect!”
陈英不会想到,自己这位看起来永远严肃正经,甚至像一个性冷淡的朋友,他的内心也充斥着许多的欲望。
——或许比其他男人还要过分。
被绿青年的机车极具金属感,挟着轰鸣声从烧烤摊前的道路闪过。
许然仍旧没看清他的脸,但那犹如野兽心脏搏动的轰鸣弄得他心跳加速。
甚至有点头晕目眩。
烧烤摊的人们在围观一场闹剧后,哗然了片刻又恢复如常,老板娘按住少年,说:“哎,这桌账还没付,你可不能也走了啊!”
陈英寻思:“这不会是什么逃单新套路吧?喂,许然!你拿我杯子做什么?”
许然刚发现陈英杯子里黄色液体没有气泡,他拿过来一看,拧起眉不可置信:“你一直喝的是茶?”
陈英讪笑着,从包里慢悠悠掏出一盒头孢丙烯片,说:“这两天咽炎,在吃头孢,不能喝。”
许然忍不住低声骂了句。
敢情桌子底下睡倒的那些酒瓶全是他一个人喝空的,怪不得头那么晕!
酒过三巡,当然是许然一个人酒过三巡后,陈英说:“还没问你呢,在北京待得好好的,怎么想起回彷城了?”
博士毕业后,许然顺利进入一家知名研究所,在陈英看来这份工作既体面又走在行业前沿,他想不明白许然怎么舍得辞掉它,回了这地处偏僻的南方小城?
许然闻言嗤笑一声,说:“研究所拿情怀吃饭,我可没什么情怀。”
放平时许然不会这样说话,他总是缄默而波澜不惊,但今夜他喝多了酒,对面又是多年挚友,他言辞间不免流露出真情实感。
陈英缓缓地“哦”了一声,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以为许然说的是经济问题,研究所挣不了多少钱是人尽皆知的。
不过,其实许然在乎的并非工资高低,而是……他真的是一个没什么情怀的人,他在一群可以为某个数据通宵三晚还精神亢奋的同事之间,显得那么漠不经心。
许然打心底佩服研究所那群人,也有一些微妙的嫉妒,嫉妒他们真心热爱着某一件事情并为之奋斗,而他从来没有拥有过那样强烈的热情。在极其鲜活的人群中,他倍感孤独。
“那也不至于回彷城,这里太小了,你的条件在这可惜了。”陈英说,“哎呀,起瓶器哪儿去了?刚还在手上呢!”
“嗤。”许然淡笑一声,将压在盘底的起瓶器丢给陈英,张了张唇无声地停顿了两秒,才说:“我爸……查出来肺病,医生说不太好。”
陈英愣住,也安静了下来。
从11岁那年母亲意外去世,许然就和父亲许刚两个人过活,他们家亲缘寡淡,祖辈早已逝世,旁系散落各地,父亲算是许然唯一的亲人。
许刚也是一个寡言的男人。
在家里时两人就很少交谈,后来许然上大学,两人隔着两千多公里打电话,也常常聊了几句话后双双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
在知道父亲的病情时,许然第一反应是茫然,紧接着是愧疚——这么多年他对父亲太缺关心,病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才知道。
许然一夜未睡,第二天和上司提了离职,夜里就登上回彷城的飞机。
许刚起初不知道他的打算,以为他请假回来陪自己看病,直到半个月后,见许然还不回北京,才知道儿子为自己辞了工作。
一向温和不善言辞的男人将许然骂了整整三天,后者则默默不语。
医院隔壁床的老头说:“老许,你怎么骂来骂去都是那几句?我耳朵都起茧了,更别提小然了。哎,要不要我教你点新词啊?”
许刚被调侃得面色通红,才停下他词汇量匮乏的训斥。
等过了一礼拜,见实在劝不动许然回北京,许刚又开始劝儿子上班。
“我说大孝子,我们商量一个事。”许刚叹息,“你又不是医生,整天凑在我面前也没用,你总得去上班吧?”
老一辈觉得人不上班就跟废了差不多,眼见许然整天陪他待在医院,他为儿子孝顺而欣慰,但更多的是发愁。
许然倚着窗,手指来回地拨动打火机,许刚生病后他便开始戒烟,但烟瘾难解,他如今只能做到在许刚面前不吸。
“上。我下周一就去上班。”
“去哪家公司?”烟火飘飞的烧烤摊边,陈英好奇地问。
许然看着一桌狼藉,平淡地说:“老地方,凌旗。”
陈英举杯:“挺好。”
凌旗从事飞机制造,算是彷城历史最久体量最大的一家公司,许然说它是老地方,因为许刚也曾在凌旗工作。
啤酒度数低,但也顶不住一次喝一件。
许然一晚上头昏脑涨地放了三四次水,到凌晨五点才睡踏实,可闹钟订的是六点半,到点后他无比头疼地关掉闹钟,给许刚打了个电话。
“喂,爸。早上您在医院食堂订餐,我下午再过去。”
“昨晚喝酒了?”
“……嗯。”
“知道了,你睡吧。”
挂了电话,许然倒头就睡。
回笼觉睡到十一点。
许然起床冲了个澡,将下颌冒出的青茬仔细剃干净,镜子里的青年重回沉静自持的神态,他个高肩宽,面容深邃,没有表情时看起来很严肃,散发出一种压迫感。
从冰箱里找出半袋吐司,算作许然的早午餐,他对吃这方面没什么讲究,从来不贪口舌之欲,但这样一个人却做得一手好菜。
大多数人的厨艺通过大量练手而习得,而许然不同,他看一遍讲解视频就得心应手。
清淡版豆腐鱼、凉拌折耳根,清炒时蔬,许然慢条斯理地将这几道菜做好,整齐地装进保温饭盒里,最后不忘调一道银耳羹。
到了医院,许刚见儿子将饭盒一一摆开,捏着筷子有点手足无措:“哎,不是跟你说过,我一个人吃饭,不用这么丰盛的,你……”
“才三道菜而已。”许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我妈在的时候,不是每顿都这——”
许然止住话音,父子两人都沉默了。
所幸隔壁床的叶老头刚散步回来,打破了病房中的寂静。
“没进门就闻见香味儿了,老许,你可真有福气!”叶老头刚坐下,许刚给他递了一双筷子,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接了。
叶老头吃了两口鱼,停下筷子抬头看许然,像在审视着什么,许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下一句是:
“小然,有对象了吗?”
许然:“……没。”
“二十八了吧?得抓紧啊。”叶老头在许刚赞同的目光下,越说越起劲:“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伯伯帮你留意,你这样优秀的小伙子,伯伯要是有闺女,准……”
许然又觉得头疼了。
“叶伯,爸,你们吃。我还有一点工作上的事,先走了。”他礼貌而生硬地点头。
刚走到门边,许刚叫住他。
“你去凌旗上班,住在霄园的房子方便。”见儿子的眉心逐渐皱起,许刚顿了顿,说:“那钥匙就在我卧室的抽屉里,住不住随你,去吧。”
许然如今住在城东新区,离公司有些远,自己开车的话,也得四十多分钟的通勤。
而住在以前的房子,步行也就十分钟。
因为霄园本就是凌旗公司的家属院。
许然从父亲卧室里找到钥匙后,在阳台缓缓地抽了一支烟,然后收拾了些日用,开车去了霄园。
越往西开,越是熟悉的景象。
这里的房子盖得早,都是六七层的单元楼,四五栋楼围合成一个小家属院,每个院都有名字,凌旗公司是制造飞机的,这些名字就跟天空或者飞翔有点关系。
不过,霄园是其中最好听的那个。
许然家在 3号楼,而3号楼是离大门最远的那栋楼,他在穿过院子时,过往的人纷纷对他投向探寻的目光。
一进单元门,许然看见楼梯间挤满了电动车,他没留神差点碰倒了一辆,眼疾手快地扶住,车倒没倒,可警报声疯狂地啸叫起来。一瞬间,许然头皮发麻。
“谁啊?吵死了!”
老式楼隔音差,许然听见有人抱怨。
他微微舒出一口气走上台阶,在一楼东边这户的门前杵了片刻,将贴在门上层层叠叠的广告纸撕掉后,他掏出钥匙开门。
平时用的是密码锁,他挺久没使用老式钥匙开门,插了两次才拧开。
屋里比他想象中干净得多。
他以为开门后会是一片灰尘飞扬,东西散落的景象,其实房里是很空荡的,灰尘是有的,但都静静地覆在家具上面。
木地板因为多年缺乏维护,卷边的卷边,变形的变形,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许然想,重新铺地板太麻烦了,反正他一个人住,没有关系,都是小问题。
他轻轻将父母那间房的门关上,只打扫了其他区域。
两个小时后,房间被整理到差不多能住人的程度。许然洗干净手,刚坐到椅子上,一张什么东西从书架飘下来。
他拾起来一看,微微愣住。
一张发黄的,卷了边的旧合照——许然幼儿园的毕业照,时间在二十多年前。
这家幼儿园本来开在离霄园不远处的一条街上,但很多年前就已经迁走,今天许然开车路过时,看见原来的地址上开了一家健身会所。
在照片的角落,许然找到五岁的自己——矮小、腼腆,眼神怯生生的自己,头顶上还竖着两根手指,像一对滑稽的兔耳朵。
目光左移半寸,是一个神采奕奕,漂亮白皙的小男孩。
许然的兔耳朵就是他伸出手比的。
那是……
一瞬间,许多本以为早就忘记的往事争先恐后涌入他脑海,许然盯着小男孩的面孔,开始不自觉地出神。
窗外太阳渐落,飞鸟在低空盘旋。
直到一阵钢琴声蓦地响起来。有些磕绊,节奏也不太对,但勉强能听出是那首经典的《致爱丽丝》。
——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
许然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在他的小时候,这栋楼的四层总在黄昏时传来钢琴声,有时候流畅悦耳,有时候磕绊生疏,就如同现在这样。
四楼住着……他。许然的手指颤了下,从照片里小男孩的脸上划过。
“褚月、褚月!下来玩!”
院子里有几个小孩齐声呼喊。
琴声随之停了,没一会儿楼道里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许然走到面朝院子的那扇窗前,看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从单元门冲出来,奔向孩子堆里。
褚、褚?
许然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照片,小女孩的模样和照片中的小男孩有六七分相似。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许然内心弥漫开来,他想这小女孩应该就是那个人的孩子吧。时间多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