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默默,别哭。”
这本是温柔劝慰的话,但传进我的耳朵里,更加挑动我那堪称脆弱的神经,仿佛是眼泪有人在意——不论沈令戈是绅士还是真心,此刻我都无缘由地信任依赖他,只当我的难过在他那里有分量,泪水更加汹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得如此委屈。明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明明之前还在进行轻松的“约会”,明明只是看了一场悲伤的电影,明明主人公的经历与我完全不同,明明就算有共情也过于夸张,但就是这样被微不足道的事情触碰,接着毫无预兆、难以控制地冒出眼泪。
*
初中时候母亲重新组建家庭,一年后她与新丈夫的儿子,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我没有任何权利与资格、也不允许自己不高兴——那样太自不量力,只是难免会失落,在家里的存在感也愈发低下。我母亲是容易歇斯底里、大嗓门的农村女人,她对我控制欲极强,却又不上心,弟弟出生后更甚,仿佛我只是她前夫留下的一个责任,只需要我做没有思想的听话傀儡。
小时候街坊邻居或是班级同学不论是背地里还是明面上,善意或恶意地开玩笑,说我是娘娘腔,我会对他们,对自己生气,但从来不反驳,因为别人并没有讲错,我确实性子温吞,做事优柔寡断,又泪腺发达,十分爱哭。
那时候的夜晚,因为在家里无法感受到在意和心疼,同时被母亲无所不在的控制压抑到喘不过气,我常常一个人蒙在被子里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我不会向谁发脾气,因为没有人愿意承受。虽然和乔依楠和戚昱已经成为好友,我却独独在这个方面自尊颇强,开不了口。
到现在也常是如此。
我很烦恼自己的懦弱,却改不掉这样发泄的恶习。
高中毕业,我终于可以逃离那个家。不在其中,就可以自己忽略没有人真正疼爱的可怜处境,就可以尽力做真正的方疏默,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
再没有哭泣的理由,十九岁的生日时,我许愿要成为不爱哭的方疏默。从那以后,我强迫自己丢掉软弱,强迫自己学会忍耐、避免流泪。渐渐地,我发现不哭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可能也真的是长大成年,眼泪也变少了。
后来,席暮柏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沉浸在他的花言巧语和自己想象勾勒出来的幸福生活里,一方面,那时候的我确实以为自己遇见执着的良人,宛若做梦一般,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关于未来的展望甚至到了十年后的安稳幸福生活,着实心满意足;另一方面,虽然是席暮柏炮轰似的向我展开追求攻势,但在一起后更在乎这段感情的却是我(我一直都知道这种状态却无力改变,或者说觉得没有必要改变,我以为感情里总要有人迁就,却不了解迁就的总是同一个人是不正常的),我怕席暮柏认识到我是爱哭鬼后不再喜欢我,不耐烦地离开我,所以我真的再没有哭过。
然而,自从我与席暮柏分手,被强制关闭的泪腺似乎又有变成水龙头的趋势,我仿若后知后觉地发现,从来没有人真心爱我,我又落入没有人、没有感情真正属于我的走不出去的怪圈。
我一个男人的神经敏感宛如少女,过去一个月从身体里流出的水分比过去的五年里还要多。
*
我曾在网络上看到文章,描绘成年人的崩溃大哭总是由于碰到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想现在或许就是这样的情况,悲伤来源于眼前的电影,之后却被我主动放大,一时间,所有不开心和委屈都涌上来,仿佛所有一切都在与我作对,而我孤零零的简直是世界上最没有人爱的苦情剧主人公。
沈令戈温暖宽大的手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由于猝不及防而呆愣,为自己的眼泪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极力想要隐藏哽咽的声音。
然而在听到沈令戈低沉的声音时,我失败了,甚至彻底压抑不住自己。我为他真诚温柔的动作和话语乱了心神和控制眼泪的冷静,抬手握住他放在我眼前的手,拉下来紧紧抵在脸侧。
他正低头看着我,目光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我听见自己呜咽出声——所幸在空旷的影厅里和播放的电影背景下并不明显。
我低声抽泣,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突然就好难过……”
沈令戈任由我拉住一只手,忽然轻叹一口气,将我们中间的扶手推上去,然后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将我揽到身前,顺着我的肩背轻轻往下拍。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哭出来就好了。”
听他说这句话,我更忍不住,埋在他怀里闷声发泄。
过了一会儿,我渐渐止住泪水,找回了理智,却羞愧地不敢从沈令戈身上抬头。我甚至可以想象他挺括的白衬衫被我沾湿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然而逃避没有任何用,我从他怀里退开,微张着嘴,讷讷地看着他。
却没等我说话,沈令戈微微笑了,对我说:“没关系。”
同时,电影结束,影厅的灯光亮起。
我想我脸上泛起的红一定无处遁形。
*
我对自己的情绪失控耿耿于怀,之后便心不在焉,加上雨下得越来越大,沈令戈便将我送回了家。
他下车,撑伞送我到公寓门口。
我路上犹豫着出于礼貌要不要请他上楼坐一坐,最后迎着他的目光道:“你要上去喝杯茶吗?”
沈令戈说:“我不上去了,你今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公寓前有两颗生长得郁郁葱葱的高大的树,苍翠欲滴的树叶在雨滴的击打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再往前是花坛,本就是暮春时节,花谢时分,此刻在急雨中更是弱花凋零,景象残败。
斜雨从公寓屋檐和雨伞边沿间钻进来,我看见沈令戈的右肩泛着湿意——方才从车上下来,我走在他的左边。
我的心脏微微一动——他真是绅士到极点的男人。
我将身上属于他的风衣脱下交还给他,告别说:“那我进去了,你路上小心,再见。”
沈令戈点点头,说:“再见。”
我推开玻璃门向公寓里走去,半路有所感应似的,我回头看,他果然没有离开,还在原地撑着伞目送我,十分耐心似的。
见我回头,沈令戈没有动作,眼神却沉静温和。
我意外地与沈令戈对上目光,下意识冲他仓促地笑了笑,然后忙转回来不敢再回头看,迅速走到电梯处。
电梯正在一楼,我走进去。
只剩自己独自一人,我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望着楼层显示面板开始发呆,到达时电梯门打开也没有注意,直到上面数字停止变化后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仿佛有看不见的人目睹我的愚蠢似的,我懊恼地急急按着开门键,从电梯里出来,在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进去后,我径直走向卧室,浑身脱力一般在床上躺下。
回想白日,这真是梦一样的和沈令戈度过的一天。
我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被手机的震动拉回了神,解锁查看,是戚昱在微信群里发消息呼唤:两位靓女,干什么呢?
我正要打字,乔依楠率先回他信息:在家里伺候太后……我家太后最近可能更年期,在老家跟我爸吵了一架来宁崇住了。现在天天看我不顺眼,凶得很。
戚昱说:惨。郑博文的事你说了吗?
乔依楠说:我哪里敢,一跟她说,她说不定会找上郑博文的公司指着他的鼻子骂,然后立马让我相亲。我一想这事儿就头大,烦得很,还是能瞒多久瞒多久吧,让我清静一段时间……
戚昱却说:让你家太后教训一下郑博文也不错,要是他公司能把他开掉就更好了。
乔依楠说:你可别添乱了。他们单位管不管这种事还不一定,要是郑博文恼羞成怒,跟我妈动手,老太太怎么遭得住这个。而且我妈要是真知道我们分手了,我的清净日子就到头了。
她又道:别提他了,以后我的字典里没有郑博文三个字。诶,默默今天怎么不说话?
戚昱说:可能没看见。
我打字发送:没有,躺在床上在看你们聊天。
戚昱问我:我记得默默不是双休吗?今天在做什么?
我犹豫片刻道:我去约会了,刚回到家。
群里安静了几秒,接着乔依楠和戚昱的问号和感叹号几乎同时发出来。
乔依楠说:???!!!天哪,约会?和谁?怎么回事?
戚昱紧随她后面,先是发了一个哭脸,然后说:是谁又把我默默拐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乔依楠回道:我也不知道。默默你快说是谁,不然我现在就想冒着大雨杀到你家去。
我说:就地铁上那个人。
乔依楠很快反应过来是我之前提过的人,“哇”了一声,说:是那个超级大帅哥?你主动的?
戚昱说:这么快?我记得好像没多久吧,不是默默的风格啊。
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随即,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将乔依楠与我在“门开了”喝酒那天,沈令戈替我们解围,然后先将她送回家、再送我到公寓,恰巧碰上席暮柏,因为帮我的忙甚至受伤的前因后果告诉他们。
戚昱说:席暮柏这孙子还敢骚扰你!默默你没事吧?
我说:没有,他那时正好上楼来,很及时。
乔依楠道:默默,道理我都懂,但是你答应他这种事情我还是觉得不靠谱。他不会是在骗你吧?
我一怔,脑海里浮现沈令戈冷峻的面容,忍不住笑了:他能骗我什么?图我是男人还是图我是个没钱的上班族啊。
乔依楠不以为然:那可说不准,我们默默人美心善,不知道人家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打趣她:楠楠同学滤镜太厚了,快卸掉。他不会的。
戚昱说:你怎么这么确定,默儿你不对劲啊。
乔依楠骂他:你瞎敏锐,默默肯定是觉得别人帮了他大忙才答应的啊,是吧?
我说:唔……是的。你们不用担心,他给我看了资料,发现是我同校的学长,高我两届,现在还是我们公司的上司……
戚昱说:这么巧。
乔依楠也说:天,这是什么缘分!那他叫什么啊,你说他很好看,说不定我也知道呢。
我说:沈令戈。
乔依楠惊呼:沈令戈?!
我对她的惊讶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着回答:嗯,是叫沈令戈,怎么了?
乔依楠又要确定:就是你们S大那个闻名整个宁崇大学城的城草、一个大学霸、包揽各种专业比赛的头名,年年评优干拿国奖后来出国的的沈令戈?
我愣了愣:什么城草?我怎么不知道,而且你为什么了解他这么多……
乔依楠说:拜托,默默你那时候除了学习就一心顾着和席暮柏那贱人谈恋爱,天天照顾他,能知道什么。你随便抓个人问问,看当时宁崇大学城的人谁不知道他沈令戈,很有名的好吧。
戚昱说:不知道怎么啦?乔依楠我跟你说,你就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叭叭那么多,除了第一句后面都是虚的。我就不信有那么厉害,这么厉害找不着对象啊?
我不自觉地替沈令戈辩驳:他不是找不到,只是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戚昱又发了个哭泣的表情,说:我在替你说话诶!我家默儿还没跟人家怎么样呢,就开始护上了。
我有些脸热,否认说:我没有……而且我跟他没有什么的。
乔依楠说:要是沈令戈的话,我觉得你可以有什么,真的。
不知道乔依楠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闻言我不由出神幻想,忽而又想起席暮柏被我捉奸那天,我站在卧室门口的心情——被辜负的心太疼了。我实在怕重蹈覆辙,以至于一想到关于感情的事情就条件反射般,心脏隐隐作痛。
在我发愣时,戚昱说:不行。
乔依楠说:走开,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默默你说,沈令戈真人怎么样?是不是真的非常好看?
我回神,盯着屏幕上这句问话,舔了舔嘴唇:嗯,他人很绅士,也温柔,能力很强,关键是非常好看,我移不开眼睛那种好看。
戚昱说:既然你评价这么高……不妨把握住,没损失。
乔依楠说:也不是,现在看他们俩都没那个心思……总之,默默你跟着心走,喜欢就上,不喜欢就别理,不要委屈自己。
戚昱也附和道:对,我们在这里说没用,关键看你们两个。现在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太早了。
我一想觉得有道理,为什么要这么紧张,莫名觉得是紧急的事情一样,其实都应该顺其自然,我反倒被自己搞糊涂了。
我说:好。
乔依楠又叮嘱道:有事情别一个人憋着,一定要跟我们讲。
我心里暖洋洋的,肯定答应她。
我还没有吃晚饭,便跟他们说先下了,他们也没再聊。
*
第二天是星期天,因为前一天睡得早,我八点钟就自然醒了。
刚醒就接到了陌生电话,那边问:“是方疏默吗?”
我刚从睡意中清醒,声音有些沙哑:“是,请问你是?”
“哦,有你的快递。你现在在家吗?方不方便下来取?”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稍等,我马上下去。”
我随便收拾一下,洗了把脸下楼。
签收的快递是很大很重的一个箱子,我同快递员一起把它用电梯运上来,又费了一番功夫搬进屋子。
我向对方道了声谢便合上了门。蹲下查看寄件人,果然是施沛凝师姐的行李。
我看了眼时间,算着她那边是白天,给她拨了一通电话。
“喂,师姐,是我,方疏默。”
“疏默啊,你等一下。”师姐那边似乎人很多,嘈杂得很。
她很快到了安静的地方,说:“不好意思,刚才有几个同学在。”
我说:“没事,师姐。我是要跟你说,你的快递到了。”
师姐有些意外:“这么快,我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正好,疏默,我回国的日期定了,五月二日。你上次不是说想先找房子吗?现在还有小半个月,可以找了。”
我说:“好。师姐你回来之后,我们先聚一次给你接风,我请客。”
她笑起来:“行,好久没见我们小疏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