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曾经,五岁的赛西尔离家出走,他在街对面看见了我、向我跑来,然后不确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现在十五岁的赛西尔也没有什么变化。
在我回应之后,他的眼里立刻绽放出了极惊喜的光。惊讶和喜悦同时出现在他脸上,逐渐的,这种鲜明的情绪褪去,他的表情变得认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
我含着淡淡的笑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许久之后,赛西尔才有了动作。他伸出一根手指,就像蜗牛伸出它的触角一样,指尖点在我的左脸上。
“痛不痛?”他小心地问:“你受伤了。”
我脸上有一道新疤,疤痕贯穿了我的左脸,从左侧颧骨一直延伸到嘴唇上方。
这道疤太新了,不过粗粗结痂。曾经一把刀扎进了这里,刀的主人原本的目标是我的太阳穴,但他失手了,刀尖刺入了我的颧骨。于是那个人发了疯,带着泄愤的力道,几乎要划烂我的脸。
因为如果他不能杀了我,就会是我杀了他。
“没关系。”
我握住他的手,把它拿下,对他说:“不怎么疼,已经好了。”
赛西尔露出犹豫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我猜想他是想问我这条疤是怎么来的,但他一向是个很体贴温柔的孩子,所以他只是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拿下了赛西尔的手,但他仍在我的手里。我的手掌宽大,指节坚硬、皮肤粗砺,赛西尔的手松松蜷在我的掌心,让我感到像是握了一团水,或者还未彻底结完的海绵冰。
“你害怕吗?”我俯身,将脸孔凑近他。
新鲜的疤痕张牙舞爪,像意象派的纹身师在我脸上涂鸦,从疤痕的深度仿佛能窥到曾经皮开肉绽,鲜红的脸部肌理在刀锋下敞开的画面——赛西尔往后瑟缩了一下。
他还是个很小的宝宝,才十五岁,连成年都没有。这种些微恐惧的表情坦诚地摆在他的脸上,正因为太坦然,我升不起一点介怀的心思。我任由他远离一些我,又像胆小的兔子从自己安全的洞穴里小心地冒出头一样重新靠近我。
赛西尔抽回了手,我的手掌一空,但他的手又落在了我的脸上。先前他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现在稍微用了些力气,沿着疤痕上下抚摸。我近距离地看着他,他不自觉微微撅起嘴巴,难过地说。
“真的好吓人,我只是看着都害怕,你当时一定更害怕吧?”
其实我并不怎么害怕,但我没有反驳他。安静地听他继续道:“……也许,可以用医疗机器吗?这道疤应该是可以去掉的吧?”
是的,帝国发展到今天,所拥有的医疗技术治愈这么一道疤不是难事。然而,我笑了一下,对他说:“不用了。”
我在心里补充,我需要记住它。
——这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他的身体在我手下变凉,至亲的血液溅到我的脸上,紧接着是刀刃划开皮肤的疼痛。我们的血液交融在一起,疼痛变成一种灼烧感,像火焰一样燃在我的脸上。
这就是我要习惯的事。
赛西尔不知原委,短暂的交谈令他对我亲近一些,似乎从我的言谈举止找回了隔着终端交流的熟悉感。他声音绵软,咕哝着,像撒娇。
“这样不好。”“彻底治好比较好。”“这样怎么能行呢?”
我仿佛看到那个在终端上不需要我回复自己就可以高高兴兴说下去的小话痨,只是现在的不同之处在于,赛西尔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带着清丽的俏影和隐晦的香气,我忍不住微笑。
“毕业快乐。”听着赛西尔说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口,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典礼快要开始了吧?”
不远处,广场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毕,各色设施摆放得整整齐齐。陆续有学生和家长一起从小道而来,我猜想赛西尔的家人也会在典礼开始之际来到他的身边。
在此之前。我后退一步,同赛西尔拉开距离。接着,我俯身,行一个绅士礼,朝着小小的Omega伸出一只手。
“你愿意和我跳今天的第一支舞吗?”
赛西尔的眼神透出雀跃,他侧头向舞台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要到有音乐和灯光的地方去:“在这里吗?”
我微笑着,轻轻告诉他:“我不能留很久。”
于是赛西尔一下子抛弃了他想要的舞台和灯光,Omega的手放了上来,小小的一只,矜持地躺在我的掌心。十年光阴一晃而过,时间却宽容地在我们这里静止,两只手一大一小,和曾经12岁的我牵着5岁的他没有什么区别。
我晃神了两秒,而后便直起身,反手与他相握。我和他靠近了,身体的距离带着礼貌的尺度,但交际舞本身亲密。我的手掌搭上他的后腰,广场中央正在调试扩音设备,于是用作开场舞的音乐响起,我和赛西尔迈出了第一个舞步。
我们在人群之外,我们在音乐之中,我们在樱花树下。
随风飘落的樱花花瓣像一场红粉色的雨,赛西尔在雨中对我笑。他左侧脸颊上陷下去一个浅浅的酒窝,金色的长发在旋转中划出一个个优雅而明媚的曲线,微风掠过他修长纤细的脖颈,于是一枚樱花就躺在了他瘦削的锁骨。
我们在这支舞中贴近,切切私语。
“……你被这样划伤,怎么能不在终端上对我说?”他向我埋怨。
“对不起。”我不善于对任何人敞露自己的弱势,但十年琐碎的交流中赛西尔成为唯一的例外,我只是不想对他讨论这一道伤口。
“我不想让你担心。”我说。
“我还是担心了,现在正在,你还不愿意治好它。”赛西尔娇娇气气地批评我。
“对不起。”我只能道歉。
第二个旋转,我们的鞋底在青石地面上踏出轻微的响。
“你弟弟怎么样了?你说他和我一样大,是不是也要参加毕业典礼?”赛西尔问。
我对赛西尔说过泽的事,只言片语的一点。
“他死了。”我平静地说。
赛西尔的脚步一顿,我搂着他的腰,带他继续接下去的舞步。
我今年22岁,从高中毕业后没有去任何一所大学念书,在家族中接受了三年和军校相同,且更苛刻的教育。
很快我就要随队前往位于帝国和虫族毗邻之地的星球,那颗边境星冷酷、蛮荒,但却是我的家族仅剩的掌握在手中的星球之一。我将会在那颗星球上进行最后的试炼,但凡我能在那里熬过漫长的服役期,或是捧回二等以上的功勋,我就能坐实家族继承人的位置,我的父亲将会为我让渡实权。相对的,我也要彻底担起家族的野望和荣耀。
如果我葬身边境,我的父亲正值壮年,仍有培育下一个继承者的时间和精力。
我无法保证自己能从那颗星球上活着回来,但我可以确保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能代替我的位置。
赛西尔搭在我手掌上的手指收紧,我在他开口道歉之前告诉他。
“没关系,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你不需要安慰吗?”赛西尔水一样的眼瞳柔柔地看着我。
“我不需要。”
音乐变换了节奏,我们踩着一地的樱花瓣揭过不愉快的话题。
“谢谢你今天能来。” 赛西尔的脸被满树的樱花映得微微发红。
“我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你今天不能久留吗?”他小声问。
“是的……而且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去别的星球。”我温和地告知他。
“啊。”他的嘴巴张开了一点:“是要去工作吗?”
……也差不多。
“是的。”我应着,低低笑了一声。
音乐逐渐低下去,活泼欢快的音调转向婉转与柔和,像花瓣飘落在广场中央的水池上漾出一圈圈细微的波澜,舞台幕布落下时逐渐黯淡的光线,乐器中的大提琴在低鸣。
“那颗星球远吗?”
“很远。”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还能在终端上聊天吗?”
“可以。可能比十年要长一点,也可能短一点。”
“那听起来也不是很长,我每天和你说话,很快就会过去了。”
“是的。”
“等你回来,我们再见面。”
“我很期待。”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会比现在更聪明一点。”
“你已经很聪明了。”
音乐声停,我踏着最后一个落下的音符止步。我垂眼看着赛西尔天真姣美的脸,伸手将他略微凌乱的金发别在耳后,俯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贴在他耳侧,温声说:“赛西尔,十五岁的毕业典礼快乐。希望你以后平安长大,人生道阻且长,但光明会永远照耀你,幸福和快乐为你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