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永安六年,九月初九,大吉日,宜嫁娶。
魏府下人半月前就开始忙碌,洒扫出宅地正中的明雅居,修剪花木、拉红绸挂红灯笼,把大红的双喜字贴的满府都是,营造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府中那位十代单传的少爷今天终于要娶亲了。
少爷名怀璟,表字随安,虚岁二十有五。父亲是名动天下的才子,十七岁得中状元,三十岁出任山东巡抚。母亲是江南大族之女,品貌出众,才情斐然。祖父是内阁首辅,祖母是皇家郡主......
总之,出身及其富贵。
按说如此条件,不因蹉跎至今。
实在是,这魏怀璟太不成器了。
或许老天爷就是容不得十全十美之事,魏家传了十代,之前的每一代男丁,不做高官就成大儒,个个饱读诗书,雅正端方,品貌都极是出挑。
偏偏到了魏怀璟这里,自打出生就不安分。
在襁褓时,听爹娘吟诗作赋他哇哇大哭......
周岁抓阄时,对着家人精心准备的笔墨纸砚,他滋了一泡童子尿......
三岁启蒙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爬树捉鱼......
魏状元鞭子抽断了一打,才勉强逼他读了那么三五本书。
后来,魏状元夫妇在出任山西巡抚的路上遭遇恶匪,双双殒命。魏怀璟是因为在出发前生了场病,不宜舟车劳顿,留在京中修养才幸免于难。
此后他便由祖父母教养。
两位老人家怜惜魏怀瑾小小年纪没了双亲,不忍苛责,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来,顺着顺着,人就给顺歪了。
长大后的魏怀璟文不成武不就,老大的年纪了也没个正经营生,成日里就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打马游街,喝酒赌钱逛窑子。
走街上一打听,什么魏家少爷曾与三大名妓厮混月余不曾下榻......魏家少爷一夜之间在赌坊输掉万两黄金......魏家少爷因为一句口角,带人把户部尚书家的夏公子打成重伤,卧床半年......诸如此类事迹,数不胜数。
坊间称他为京城第一纨绔恶少。
恶名之下,那些与魏家门第相当,甚至是略次一等的人家,都不愿将家中女儿嫁与他。
魏怀璟又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那门第次些的看都不看,干脆不娶妻不纳妾,日日留宿花街柳巷。
这般境况一直持续到永安二年冬。
魏首辅一场伤寒拖了许久不见好,躺在病榻之上,看着窗外的枯枝残雪,老人家忧心忡忡,怕自己去后,那不成器的孙儿无人看顾,干脆心一横,逼魏怀璟定下亲事。
是的,逼。
这京城之中,能入魏怀璟眼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他,魏首辅也就不去讨这个没去,干脆把找孙媳妇的标准降到最低。
世族、官家统统不考虑,只从士、农、工、商,最末一等的商户里选。
这是招妙棋,魏家历代为官,不缺权势名声,但代代清廉,积攒下的钱财并不算多,魏怀璟又是个大手大脚,只处不进的,保不齐哪天就败光家底,沦落街头。而京里那些商户想谋求长久的发展,不论扩张生意还是摆脱低下的身份,拿出大笔银钱攀附权势之家是最好的选择。
两边酌盈剂虚,各取所需。
那商户女若是成器,诞下子嗣之后好好教养,魏家更是赚到。
是以魏首辅挑选孙媳妇的时候,尤其看中人品才能。
恰好西市有个西域来的胡商,家有好女,最近扩展生意遇到些麻烦。双方一碰一聊,达成协议,只要魏首辅能解了胡商之困,胡商便以半数家财为嫁妆,将独女嫁入魏家。
那胡女据说人品样貌都是极其出众的,知书达理,小小年纪能帮着母亲理家不说,家中生意宜能插手一二,魏首辅是级满意的。
魏怀璟却不,在他看来,商人低贱,胡商更甚,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面子里子丢个精光,大闹了一场两场三场......
往日里对着孙儿百依百顺的魏首辅,这次却拿出了在官场上惯用的铁血手腕,不论魏怀璟闹多少次都不为所动,将两家婚事定下。
婚期原定的是永安三年五月,但那年四月,了却心头一桩大事的魏首辅驾鹤西去,只能延期。
虽魏首辅去前曾言:“婚事为大,待我去后,守孝三月足矣!”,但魏怀璟哪肯,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来,却借守孝的名头硬生生的把婚事往后拖了三年。
“你家姑娘若是等不了,另嫁他人便是。”
留下这么句浑话,扶棺回乡。
有好事者特意打听过,这魏怀璟回乡之后,十日里顶多有一两日出现在魏首辅坟前,其余时间都不知去了哪里逍遥快活。
消息传回京中,有人劝那胡商,如今魏家只剩魏怀璟这么个混人,大不如前,不如就顺着话头解了婚约,另寻良婿的好。
胡商却不依,说是魏首辅于他家有大恩情,他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让自家女儿从十五到十八,硬生生等了三年。
月前魏怀璟回京,前脚刚进府,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那胡商便带着魏首辅亲签的婚书找了上来。
不仅如此,连黄道吉日也看好了,女儿的嫁妆也备好了,京中贵胄也都打了招呼,可谓面面俱到,不消魏怀瑾操半点心,直接就能做新郎官。
魏怀瑾被人赶鸭子上架,自是不快。如今满府飘红,眼见接亲的时辰要到了,他却还悠悠哉哉,坐在凉亭里头饮酒。
“少爷,都这会了,您是不是该出发了?不然时辰到了,新娘子那边等不到您,是会着急的...”
跟班小豆芽不过嗫嚅着提了一句,他立即摔了杯盏。
“怎的!那胡蛮子还等不得了?难不成小爷以后都得看他家脸色过活了?”
可不得指着人家的银子过日子么。
小豆芽心里想着,嘴上却劝:“我的少爷呐,若搁平时,他们家就是跪寒风里等十天半个月的,也是给他们脸面,可今儿这日子,闹将起来,还不是落了您的面子。”
“面子?”魏怀璟冷笑连连:“我都要娶个胡蛮子做夫人了,还哪里来的面子!”
“璟哥儿,说好的接亲你还去不去了?”背后声起,有人从远处走来,“要是不去,趁早带哥几个去杏花楼看宁宁跳舞,不比杵这吹冷风强上千百倍。”
小豆芽恨不能把这火上浇油的嘴堵上,可说话之人他万万惹不起。
此人姓刘名安福,老子是边疆驻防的威远大将军,向来管他不着,养了一身的臭毛病,又生的高大威猛,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与魏府怀璟,庆国公府苏瑜并称京城三大纨绔。
今日魏怀璟成亲,两位纨绔朋友自是不会缺席!
另外这苏瑜原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可自打前年被老爹逼着取了亲,入了朝堂,倒是靠谱不少。
“你可闭嘴吧! ”苏瑜先斥了刘安福一句,又去劝魏怀璟。
“我说璟哥儿,今儿大喜的日子,咱别磨蹭了,利落的把新娘接了成不?你这婚事是魏首辅亲自定的,当初你也点了头的,走到这一步,根本没有终止的可能。那胡商这三年来借着你们魏家名声在京中扩张生意,吃足了甜头,今天就算你不去接亲,他也会舔着脸把人送来,到时候两家生了嫌隙,日子过不舒坦,糟心的还不是你。”
“其实想想,你这婚事也不算太差,那胡商之女虽然出身差点,但听说是个绝色佳人,比我娶那个母夜叉强多了。”
听到此处,魏怀璟嗤笑:“小爷我稀罕?”
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外貌随了风华绝代的娘,身姿随了高大英挺的爹,这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就数他最为俊美,甚至不少自诩貌美的少女,在他面前也要被比下去。
苏瑜见魏怀璟在一袭艳极的红衣衬托之下,凤目斜挑,眼角滟滟,薄唇鲜红欲滴,偏又不带丝毫柔媚做作之气。就算眸色阴沉,满脸的不悦神色,也不见丝毫狰狞,把男子的俊雅之美表现到了极致,便知自己这劝诫的话没说到点子上。
如此颜色,如此傲气,平日里王公贵女都懒得看的人,又怎会将个略有姿色的商户之女看在眼里。
“这......”苏瑜一下卡了壳,不知该如何劝下去。
亭中风起,带三两片树叶上桌。
魏怀璟拿起桌上酒壶,一饮而尽,施施然起身,自凉亭中走出。
苏瑜与刘安福忙问:“你去哪?”
“接新娘。”
‘接’字咬得有些重。
接得到就有鬼了。
离京的这三年里,魏怀璟一直派人盯着胡商一家。胡商之女早与隔壁胭脂铺老板家的三公子看对了眼,两人私下里时常见面,互诉衷肠,只是那胡商舍不得放弃与魏家的联姻,不然姑娘家早就顺了他的意,令嫁他人了。
按着习俗,成婚前三日,男方需取鹅两只、肉两房、鱼两尾,还有花糕茶叶水果组成轿前礼送往女家。他觉得这你不情我不愿的婚事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就在送礼之时特意去姑娘房门前绕了一圈,将那胡商亲自挂上的大锁松了松。
昨日他又派人给胭脂铺公子送了度牒两张,马车一辆,还有姑娘嫁妆里抽出的银钱若干......
都做到这份上了,是头猪也该知道如何行事。
高头大马上,魏怀璟松了缰绳,任马儿不急不缓的前行,压根不怕错过吉时。
恐怕那胡商现在,只恨不得接亲的队伍永远不来才好。
如今已经没有新娘可以接了。
贪慕虚荣的商人将自食恶果,丢光所有的面子。
魏怀璟如此想着,唇角勾起,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满意的笑容。
然而,当接亲的队伍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他嘴角的笑容却凝固了。
站在大门口的胡商夫妇笑得满脸开花,看他过来,胡商一声招呼,立即有两名壮硕喜婆,一左一右,牢牢搀扶着个红衣人儿走出府门。
他的新娘。
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