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圣诞节前夕,平安夜。
穿着警服的人一个个从习樾身旁走过。
他们在抱怨这么冷的天还不开空调,水果店又趁机把一个苹果涨成一斤排骨的价格,家里的女儿又哭闹着要圣诞老爷爷的礼物——难道他们真的又要像去年一样装作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顺便再在口袋里装一堆袜子?
简直要了命。
一个老警察正在做笔录。
“又是你?”
习樾表示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老警官。
“哦,听那群混账说的,你小子是常客。”老警察口中的“混账”是那群为了享受节日,想在今天早早溜走的年轻同僚。
“谁先动手的?”
“我。”习樾说。
“还挺爽快的,不过别以为承认的快就不用受惩罚了。”
老警官盯着两拨人看了半晌。
“你一挑三?”
“是。”
“打架的原因呢?”
习樾想了想,说:“没有原因。”
“但是那群人的笔录不是这样的。”
“我是先打架的人,原因不应该问我吗?”
“但是你说没有原因。”
“也许有吧,”习樾好似一点也不惧怕,他直勾勾的盯着老警察,“看他们不顺眼。”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想。”
“我没有冲动。”
“我就当作是你冲动了,”老警察盯着电脑里习樾的资料,上面显示他未满十八,“你应该很熟悉防止未成年人犯罪法的,打打架嘛,教育两句就行了。”
“伤的重吗?”他又问习樾。
“不重。”
“那就好。”老警官去拿电话,“不过还是很扫兴,平安夜要去通知你们的爸爸妈妈。”
他扫了一眼站着的四个人,在他眼中无一例外都是惹是生非的熊孩子,是没有是非判断的能力的。
“因为你们暂时一点也不平安。”
挨个问电话号码,其他三个人吞吞吐吐,但最终都说出了家长的电话。只有到了习樾这里,他感到犯难。
“那你爸爸呢?”
“他是一个酒鬼,他没有办法独立的从家里走到派出所。”
“那你的学校呢?班主任呢?”
“记不清楚。”
“这不是记不清楚就能逃脱的事。”老警察查到了习樾的学校,他打电话过去,但始终没有人接。
“你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没有了。”习樾说。
“那我必须要看看你的手机了。”他从密封袋里拿出习樾的手机,挨个挨个查,却发现没有一个成年人。
只有一串没有名字的号码,看起来联系的很频繁,但上一次联系却是在上个星期的时候。
老警察查了查,发现习樾前几次来派出所,来领走他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
他似乎胜券在握。
因为旁边其他三个人的家长都到了,他们嘴里不干不净,但表现的却没有一点不耐烦——他们的孩子是受欺负的那一方,他们可是受害者。所以他们站的笔直,一边用能杀死人的目光恨着习樾,一边骂骂咧咧说有妈生没妈养的东西。
老警察有点诧异。
“怎么没接电话?”他问习樾。
习樾垂着头,始终没说话。
他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或许是因为习樾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同事都陆陆续续走完了,而他还在办这件令人头疼的案子。
第三次打过去,对方居然关机了。
“关机了。”
习樾点点头。
老警察看了一眼他,发现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黑发贴在雪白的额头上,脖颈上是隐约的青色血管,显得他更加苍白虚弱。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很可怜、很孤独的样子,让人心莫名颤了一下。
明明刚打完架的他,看起来还是桀骜的。
“你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看样子你只能亲自跟他们道歉了。”
“好。”习樾轻声道。
老警察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可他的声音却又那么小,也并不是之前那个锋利的、有点反叛的态度。
其实他受的伤也不轻,眉骨青了一块,嘴角乌紫——这是脸上能看到的。
可他却始终低着头,好像不想让人看见他的伤,或者他想让其他的人看见他的伤,那个人却没有在这里出现。
他的白色羽绒服已经脏了,变成了灰色,他紧紧的攥住衣角,一点也不怕脏了手。他用衣服把自己裹紧,是一种防御抵抗的姿势。
可是他现在放下武器,放弃抵抗。
他冲对面的人鞠躬,弯腰一次就说一句“叔叔对不起”或者是“阿姨对不起”,他的声音很大,他弯腰也弯的很标准。
老警察突然觉得自己被隔离在这个空间之外,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待这场幼稚的闹剧。
明明他都弯了腰,对面的女人为什么还要说出“没妈的小混账”这种狗屁话。
不过他也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阻止。毕竟这是上班时间,他不能夹杂自己的私人情感。况且在这个地方工作,这样的场面看了没有一千次也有九百次。他收拾好自己的公文包,准备下班。
他抬表看了看时间,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女儿应该还没睡着,还在等爸爸的苹果。
虽然这苹果的价格定的也是真不要脸。
不过谁让他没有提前意识,拖到今天才开始准备呢。
老警察关了灯,锁了门,他以为他是最后一个出派出所的。他摁下车钥匙的开锁键,车子发出鸣笛声,远光灯照亮了后方那个小小的、缩在一团的人影。
他好像知道是习樾,他试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习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捧着手机,还在看没有名字的短信页面。
“周许,今天我在保卫室等你一小时了,你怎么没来?”
“周许,你是不是出事了?”
“周许,你又走了,你没有跟我说一个字。”
“周许。”
“周许。”
“周许,我是习樾。”
所有短信皆石沉大海,无一回应。
周许已经不见一个星期了。
习樾第一天给他发了信息,第二天发了,第三天却没发。他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周许又不辞而别了。
两个月前的那场大雪,他说每周一和周五会在学校,习樾就每天在那里等他。
即使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很短,即使他们有时候一句话都不会交流,可习樾还是觉得很开心。
那条短短的路,支撑他度过烦闷的上学时光,支撑他度过每个和习兴国对峙的夜晚,让他枯燥的十七岁,变得稍微好过那么一点儿。
可这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习樾。”老警察又喊了一句,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大。
习樾忽的回过神来,他看着来人,似乎感觉有点诧异,“怎么了?”
“是有什么资料没有填完整吗?”
“没有,我看你一个人蹲在这里。”这位老警察脱去制服后,显得没有那么严肃,他看着习樾,好像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要问的吗?”习樾说。
老警察看了看习樾,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这个孩子跟他女儿一般大,都是一样的倔,一样的不服管教,可当你真正生气时,他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脆弱的样子,好像你再生气就是不讲道理似的。
真令人头疼。
老警察又想起那通打了三次的电话。他指了指习樾手机屏幕上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你今天打架是为了这个?”
“不是。”习樾说。
“真的不是?”
“您都看了笔录,为什么问我。”
老警察被习樾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好,算我狡猾了。”
“今天是平安夜。”习樾说。
“耶稣降生的日子,今天会有好消息的。”
“真的吗?”
“真的。”老警察目光如炬,他说的十分认真。
他提了提手中那个包装精美的透明盒,里面是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我女儿最喜欢在平安夜吃苹果了,她说吃了之后这一年都会平安顺遂。”老警察看了看习樾,又说,“对了,她跟你一样大。”
“十七岁?”
“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更可能是像有个十七岁的孙女。”
“没有。”习樾连忙否认。他没想到这个老警察现在看起来这么和蔼可亲。
“老来得子嘛。”
习樾被老警察的目光感染了,他回忆起他的女儿时,眼睛在发光,整个人好像都变得明亮鲜活起来,叫人被这份快乐所感染,移不开目光。
“她有你这样的爸爸,很幸福。”习樾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直勾勾的盯着老警察,郑重的说出了这句话。
有些东西,就算自己不能拥有,看着别人拥有,也会受到感染,也会得到幸福。
“我有她这样的女儿,也很开心。”老警察顿了顿,十分认真的对习樾说,“以后也会有人因为你,而感到开心。”
习樾摇摇头,“因为我这样一个惹是生非的人吗?”
“每个人每天都在惹麻烦,只是麻烦的定义不一样。”
“我是真的想过,以后都不要来这个地方,以后都不要打架。”习樾看着眼前这个大大的“派出所”字样。
“我知道。”
“所以您觉得我今天幼稚吗?”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觉得幼稚。”
老警察没有像那些千篇一律的大人一样,告诉习樾,你以后不能打架,你必须学会成熟,你要在做每一个决定前深思熟虑,你要收敛好你自己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孩子,这么青涩,这么单纯,他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在最能够孤注一掷的年龄享受失控,享受放纵,未尝不可。
老警察走之前,郑重其事的给习樾祝福。
“平安夜快乐。”他摸了摸习樾的头发,轻声道。
人生有时候真是无常。
在你极度渴望的时候,上天偏不遂人愿,偏要欣赏你绝望失落的姿态。可当你真正疲乏时,又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让你内心重燃希望的火苗。
习樾目送着老警察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道了一句谢谢。
然后他乘坐周许应该坐的那班公共汽车,来到莲子巷89号。
习樾到的时候,周许正好下楼来扔垃圾。他将一包黑色垃圾袋扔进臭烘烘的运渣车,然后转身离开,他的衣服还是古旧的颜色,他的黑色鸭舌帽仍旧遮住了大半张脸。
习樾知道他看到了自己,也知道他看见自己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习樾有时想,周许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又冷又硬,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周许。”习樾叫住了他。
周许停下来,隔着一小段距离看向习樾。
习樾穿着第一次来这里的白色羽绒服,他浑身都很脏,衣服上东一块污渍西一块泥土。他孤独的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脸上虽然带着伤,但他的眼睛仍旧亮晶晶的,无畏的看向周许。
好像你怎么不理他,他都会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等你回来。
周许移开眼。
他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只看到习樾冻红的手,就把他带到了家里。习樾比之前更狼狈不堪,但周许这次却什么也没说。
他走进了筒子楼。
习樾也跟着他。他走多快,习樾就走多快。
走到一楼上楼梯的地方,习樾捉住了周许的衣角。
来之前,他想问周许的问题有太多,他想问周许为什么消失,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现在又对他这么冷漠,但到了这一刻,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许背对着他,他依旧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习樾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轰的崩塌了。
他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攥住周许的衣服,他瞪着周许。
周许也回过头,沉默的看着他。
筒子楼里的老式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明明灭灭,漆黑的巷道,冷飕飕的夜风,绕在周许和习樾身边。
风一吹,千叶鸣歌。
他们前方是陡峭的悬崖戈壁,途经的猛兽会潜伏在暗处等着吞噬他们鲜嫩的心,鏖战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习樾倔强的望着周许,一寸又一寸,从他的眉,他的眼,到他始终展露于人前的侧脸。
“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没有必要告诉你。”
“你至少应该回我消息。”
“回了消息你就不会找过来吗?”
“周许!”习樾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他连说话仿佛都用了很大的力气,“你是不是——”
“你以后不要再来。”
周许蓦地打断了他,他唰”的一下挣脱开,衣角从习樾的手中滑落。
他再也没有看习樾一眼,他用最冷漠的武器来跟习樾对峙。
他的话决绝又无情,但习樾仿佛并没有感到难过,他反而笑了。
他笑得很好看,眉眼弯弯,嘴角上扬,露出了胜利者的表情。
周许自顾自的走,习樾也跟着他走。
他终于知道,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行走在这条孤独的路上,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在这过程中苦恼、烦闷、犹豫不决。
“不要跟着我。”
“我不要。”
“我去问过门卫,他说学校是有值班的制度,但要从下学期才开始实施。”
周许听了之后并没有回头。
“周许,你其实不会坐公交车吧,你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周许还是没回头。
习樾一边走一边开口,“每次我上了车,等车消失不见后你再转身离开,你上了车就坐到下一站,然后再偷偷的——”
“够了!”
周许终于被触怒,这是他第一次发怒。
他转过身,迅速走到习樾跟前,他以身高体型的优势压制住他,狠狠捏住习樾的手腕。
他锋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习樾,如果这时候习樾再多说一个字,他好像就会伸手遏制住他的喉咙,让他不能再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
但习樾却不甘示弱,周许的反应越大,他越开心。
这一刻,他们好像彼此憎恨,又好像亲密无间。
他们贴的很近,彼此呼吸相闻,连对方的心跳都听的一清二楚。
习樾仰着头,决绝的盯着周许看。他甚至不敢眨眼,他害怕仅仅一个眨眼的动作,这个男人又会有不在的可能性。
习樾勾住周许的脖子,一点一点往自己的方向压。他们近乎肌肤相贴。
习樾缓缓凑近他耳旁,用一种只能让彼此听到的声音说,“周许,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你凭什么不承认?”
“承认什么?”
“你说承认什么?”
檐瓦的月亮晕晕乎乎撞进这凛冽的风里。它高悬天上,居高临下的观赏这小小人间的一场闹剧。
在皎洁明净的月光下,一切都会无处遁形。
他们就这样定定的望着对方,好似画面是静态的。
可那颗心是滚烫的,跳动的,它长埋于地底,春风吹拂,夏露抚摸,秋雨灌溉,冬雪粉饰。
在过往的岁月中,它永远是高傲的姿态,了不起的式样,占领着那一方净土。可就在这个破旧的晚上,它颤巍巍的露出嫩生生的小尖儿,被狂风骤雨吹的东倒西歪,再无骄傲的站起来的可能。
今晚俗世的月光,让它放弃,放弃坚守的一切。
习樾还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周许,他明明烂熟于心,什么样的眼神最可怜,什么样的姿态最能激起人的保护欲,可他此刻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是肮脏的,是可以被抛弃的,是周许刚才丢掉的垃圾,是从里面滚出来的那颗苹果,赤条条没入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群里。
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得意,他扬起头颅,露出流畅的下颌线。雪白的脸庞,亮闪闪的眼眸,粉嫩的舌头微微伸出,去舔舐那鲜红水润的唇。
周许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深邃的瞳孔紧盯着他,向下,再向下,然后是细长的脖颈,凸起的锁骨。
他不再是往日沉默不语的模样,好像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他的手是那样用力,好像要把眼前这个人吞吃入腹,让他鲜血淋漓才好。
习樾此刻还不肯收手。
他看起来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犯了错却摆出懵懂无知的姿态,似乎根本不懂自己错在哪里——可这只是看起来。
他不肯罢休,始终不肯罢休。
“周许,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周许。”
“周许!”
他瞪着眼前这个男人,一字一顿。
“周许,你敢吗?”
周许,你敢吗?!
“轰”的一声!
巷道里勤勤恳恳工作多年的老式灯泡终于罢工,唯一的光都熄灭,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周许扛起习樾,他的身躯是那样单薄,可周许是那样用力。
他把习樾恶狠狠的扔到床上,老旧的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