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庆明四年,大雪。
一声钟撞惊起了栖在红瓦院墙下躲雪的眠猫,它抬头望了望天,瞳仁幽蓝,细碎的雪碴子落下来化在它鼻尖上,惹得它一颤,抖擞了数下一身的白毛。
白色僧袍的素面僧人立于僧房门口,垂首下蹲,轻声唤了句猫的名字:
“长生,过来。”
这猫很是听话,轻步一跃,便乖乖钻进了僧人的怀里。
细长如玉的骨节轻抚着怀中乖觉之物的绒毛,李碎微微低头,眼底满是平静。
身后的少年将军发带飘扬,凌冽的风卷着他的衣襟,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你当真不愿再见他一面吗?”
和尚抱着猫,肩上落满了被斜风吹进屋檐的雪。
“不见。”
李碎摇了摇头,神情平淡如水,暴露在风雪之中的白净后颈上,赫然刻着一个青黑色的“罪”字。
“长生,我可为你求一道旨,让陛下释你自由身。”
章启默了半晌,沉沉开口道。
对于这个年少挚友,他有愧,却连自己之罪都无法开口陈明。
李碎却叹了口气。
他双掌合十,闭目轻道:“我已非昨日长生,阿启,我允你最后一次这样唤我。”
李碎睁开眼,转身看向章启,眼里犹如冻着皇城河下数十尺的寒冰。
“往日再来,便唤我一声空明罢。”
“你何苦自囚于此?”
章启见他决绝,不由哽咽。
“佛爱众生。”
李碎闭目,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走吧,”他摆摆手,朝章启露出一个柔和温吞的笑来:“贫僧目送施主一程。”
章启怔了半晌,心中积郁,腔膛起起伏伏,最终却只吐出无力的两个字来。
他道:“保重。”
李碎微笑颔首。
亮色的银甲消失在风雪之中,鸣钟寺的钟声又长长地嗡了一声,声音空灵而肃杀,显得满地的落白更萧索了些。
猫儿从李碎的怀里钻了出来,大抵是觉得冷,它利索地爬进了僧房里头,动作娴熟地掀开那张冷床上铺着的单薄灰被,把整个身子都埋在了被里。
李碎跟了进来,倒也不嫌,替它往上将被子掖了掖,柔声道:“苦了你了,跟着我这么个苦和尚,连盆炭火也蹭不到。”
那只同他小字一样名唤“长生”的猫轻轻叫了一声,身体塌了下去,温顺地趴在床边上,在李碎的抚摸下渐渐阖上了眼睛。
李碎瞧着窗外红墙上映着的白雪,心中死水无澜。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非常人之身,自然求不到常人的活法。
青灯古佛,或也能替他这一身的罪,赎回多半来。
——
四年前,天下易主,也是这般的数九寒天。
晋帝李询行政暴戾,重刑苛政。冯太后深居后宫却豢养阉宠,放任朝中阉党把持朝纲占据朝政,话语权逐渐倾轧内阁,朝臣有心救之,却无力回天。
一朝王权倾覆,平河兵变,曾经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皆沦为阶下囚徒。
大晋王朝的坍塌,对天下之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百姓自然畅快,自发在大理寺门外跪倒一片,纷纷请旨诛杀李氏九族,于菜场示众。
李询不堪受辱,自尽于水牢之中。
没人记得李碎。
那个在君王暴行下竭力为百姓争取人权的前朝太子,他也曾在风雪暴雨中提灯踽踽独行多年,只为替天下人求一条安宁之路。
前朝史册有批:“太子碎,性温和恭谨,为人仁。”
新皇登基,历览旧政,这才发觉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力推新政,主张减税降费,曾以一己之力阻止李询的三十余座奢靡行宫修建,也曾亲下黄河水患之地,安抚百姓,赈灾布银。
为此,李询还曾对他多番杖责,克扣俸禄。
李碎毫无怨怼,全都默默承受。
甚至在李询最名震天下的一场暴行——宛平冤案中,李碎寒冬腊月,赤足单衣跪于万民鼓前,求李询自降罪己诏。
却被李询赶往于时疫之地,身染疫病,险些惨死民间。
庆明帝思索半倾,却也合上书页,只叹了一声可惜。
怜他一生无罪,却沾染上了暴君之血,未及弱冠便要为自己家人所造之孽殉葬。
太平宫外,一朱红色身影长跪不起。
掌印太监过来劝了半晌,却只见那道瘦影板正,肩头上落满了连片的雪,化在身上,衬得金色的飞鱼纹晶莹夺目,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求见。”
庆明帝抬眼,默了片刻,道:“召。”
红色的颈瘦身影从殿外踏进,脚步急切,不见往日沉稳。
帝王睨了一眼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噙着茶叶含糊道:“张大人为谁而来?”
张晏额头抵地,闻天子言,肩膀更是匐低了半分。
他答曰:“前朝太子李碎。”
庆明帝盯着他,喜怒不见,只淡淡道:“抬起头来。”
张晏缓缓起身,露出一双血丝翻涌的眼。
“张大人可是还念旧主余恩?”
圣上端坐高台,忽然厉声道。
张晏复又跪趴下去,重重磕在殿阶之上。
“陛下曾答应过臣,会保他。”
庆明帝冷哼一声:“你曾侍奉李碎十年,又替李询统领锦衣卫多年,虽投诚于我大绥,但此番替旧主陈情,要朕如何安心留你在身边?”
天子眉目含霜,靠回龙椅,抚着扳指道:“直起身来,给朕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张晏直起身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人如玉脂般白净的脸来,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揉了一把。
“陛下曾经借臣之手布下这珍珑棋局之时,便许诺过臣一个要求,臣当时说过,什么都不求,只要太子李碎。”
他垂首,嗓音低沉有力,音量不大,却引得殿上的金玉纹龙鸣声阵阵。
“陛下是天子,天子之诺,怎可轻易推翻?”
张晏垂眸,朝庆明帝又拜了一下:“还望陛下能遵守承诺,否则天子失信之事传了出去,陛下要如何去面对天下百姓?”
庆明帝冷笑阵阵:“你倒是大胆,为救旧主,拿朕的声名做要挟!”
“若朕偏是不愿意放过李碎呢?”
张晏摇头,一双眉眼如刀剑般锋利,直直扎进庆明帝的眼孔:“陛下不会,大业刚成,正需要博一个明君之称。”
庆明帝一愣,手边的瓷杯猛地被掷了出去,碎片四溅,划伤了张晏的眼角。
“你放肆!”
庆明帝指着张晏大声呵斥。
张晏低了低头,姿态更谦卑了些:“是,臣放肆。”
“要他活,可以。”
庆明帝的腰弯了下来,倾身看着眼前这个屈身臣服于自己的年轻人。
“张晏,你可知道,为何这位太子殿下仁善之名在外,但此次满朝前朝臣工,却无一为他求情?”庆明帝抚了抚衣袍,淡声道:“就连他的老师陆均松,也没有出面保他?”
张晏抬头,眸光微动。
他怎能不知。
“因为,天下之人皆恨毒了李家人。”
庆明帝缓缓开口,语气像蘸了毒的利刃。
“朕要是就这么放过这个前朝余孽,来日待他娶妻生子,诞下李家血脉,朕又要天下百姓如何安心?”
“就算那个前朝太子是如何的好,那他也是李家人!李家人,就不该在这个世上还留有子嗣!”
地上奴仆皆跪于地,抖如筛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庆明帝阖目:“张大人,回去吧。”
张晏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但君主臣下,他只能回到太平宫外继续跪着。
人人都道,张大人为那位前朝余孽求情,生生惹恼了陛下。
天子的怒火,需要折碎前朝皇室的脊梁来平息。
前朝太子李碎,天下之人皆为他的苦主。
他有一身的孽,亦有一身的债。
水牢之中,年轻的太子鬓发散乱,唯一根素簪绾发,面容清癯,却毫无惧色。
大晋王朝走到这一步,是年轻人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也是他盼了多年等来的宿命。
身为一国太子,从容赴死乃是他的求仁得仁。
但李碎接到一封旨意。
掌印太监徐丛笑着说,那是主子的宽宥,于是他只有跪着谢恩。
他也不知,自己竟还能够活下来。
庆明元年一月初八,庆明帝赦前朝太子李碎,念其无处可归,特留于宫内,没收为奴,服侍圣上身边。
一朝太子,没收为奴。
腐刑和黥刑两道罪行,让李碎曾经所有的尊严全部折损在了这一天。
他曾经俯视过万民的头颅被狠狠压倒在木制的长椅之上 ,冰凉的刀锋剜进他的后颈,落出一连串鲜红的血珠来。
血行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圈来,滴在未化的凉雪里,还冒出一缕缕热气儿。
徐丛坐在主席上,抬手招了招身后的小太监。
小太监会意,从后面的值房里端出一盆碾成末子的墨炭,黑漆漆地被铁格子压得绵密瓷实,被风一刮,纷纷扬扬沾了小太监一脸。
铁格子被打开,丢弃在雪地里,黑的白的混成了一片,化出的黑水顺着青砖流到李碎趴着的木凳底下去。
李碎眨眨眼,随后脖颈处的皮肤一阵刺痛。
小太监把手探进炭盆里,将墨色的灰末揉开在掌心里,随即一巴掌拍在了李碎的后脖颈。
“少乱动些少受点罪,我们这些奴婢粗活做惯了,手底下没个轻重,您多担待些。陛下吩咐过了,您曾也当过几日贵人,长得也比我们这些歪瓜裂枣周正,所以不给您脸上挂字,留您一点颜面,后面那一刀才是大头儿,您可得受好了。”
徐丛抱着一个手掌大的汤婆子,呷了一口热茶,语气淡然。
“为了您这条命,张指挥使现下还在太平宫门外跪着呢,整整一夜了。”
听到这话,一副任人摆布姿态的李碎忽然有了生气似的,微微扬了扬脖子,哑着嗓子道:“是张大人保的我?”
徐丛冷笑一声,掩了掩口鼻,没再说话。
“行了,时辰差不多了,带下去净身吧,完事儿找个太医给吊着命,别等罪还没赎完,人先折在这一关。”
他站起身,抚平了衣袍上的褶子,摆摆手去了。
“等净完身,就别再做你的太子梦了。”
遥遥的,那道尖利的声音从已经转出去的宫墙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