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窗棂间倾泻进的阳光有些刺眼。
容沅瑾的眉头细微地蹙了起来,他翻了个身,将脸面向床侧南墙。
不过片刻,又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枕侧的人已经没了踪影,容沅瑾唤了两声“娘子”,没听到答应,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日头,看样子已经过了辰时。
糟了,母亲和娘子还没吃早饭。
他有些自责自己清早又睡了过去,急忙披上衣衫下床,踩在地上时腿没使上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没顾得上管自己身体上的不适,揉了揉酸痛的后腰急匆匆地往母亲房里走。
边走边朝一眼就能望尽的院子里看了看,没看到娘子的身影,心里琢磨着娘子去了何处。
他抬手叩了叩母亲的房门,在门外问了一声:“娘,您起了吗?”
竹青的声音很快从屋里传了出来:“起了,进来吧。”
容沅瑾推门走进母亲房里,声音里带着歉意:“儿起晚了……”
话还没说完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抬头就见自己新过门的娘子。
娘子身着一袭素雅淡色长衫,外罩着一件青色羽纱轻衫,正含笑站在桌前与竹青交谈。
容沅瑾正要进门,心中猝地一惊——他刚过门的媳妇是个男人,这事若是让母亲知道了……
邪祟留意到略显局促站在门口的人,他抬手盛饭时,不着痕迹地撩起袖袍,衣袖下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臂,手臂外侧几道细细的红色抓痕被胜雪肌色衬得格外明显。
竹青注意到,忙拉过他的手,关切问道:“哎呦,你手上这是……?”
邪祟将碗放在竹青面前,解释道:“夜里蚊虫多,挠了几道,无妨。”
竹青有些不解:“这刚出腊月来何来蚊虫?”
“这……”邪祟表情稍显为难,求助似得看向门边的容沅瑾。
容沅瑾脸色一红,这才就急忙走过来:“啊,那个,西屋后面不是有一片竹林吗?约莫这蚊虫平日里都藏身于林间,夜里便出来扰人清梦。”
竹青若点了点头,温声道:“等下回去的时候从这里拿些驱蚊熏香吧。”
容沅瑾道了声好。
邪祟从走到他身边,低下头伸手帮他将腰间没系牢的腰带解开重新系上。
容沅瑾看着眼前人未施粉黛的脸庞与近在咫尺的纤长羽睫,呼吸轻滞,低声道:“谢谢娘子。”
邪祟用后背避过身后竹青的视线,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容沅瑾腰间划过,狭长的眼眸中泛着浅层水波,几不可闻地轻声问道:“可有哪里不适?”
容沅瑾闻言脸色通红,摇头道:“没、没有。”
“快来吃饭。”邪祟抚着他的后腰将他带到桌前,拿过碗替他盛饭,一边柔声问道:“相公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担心母亲和娘子还未进食,便起了。”容沅瑾在母亲对面坐下,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在他面前放下一碗袅着白雾的大馅馄饨,在鼻间萦绕的鲜香味道勾得他的肚子里发出几声窘迫的声响。
“饿坏了吧?”邪祟轻声笑了起来,将一双竹筷递过去,道,“以后这些事我来做就好,相公可以多睡一会儿。”
容沅瑾接过筷子:“辛苦了娘子。”
一顿饭容沅瑾吃得有些心惊胆颤,不时抬头去看竹青的脸。身旁的娘子却从容得很,与母亲交谈甚欢。
竹青被他盯得莫名其妙:“瑾儿总是看我做什么?”
容沅瑾摇头。
娘子笑而不语。
饭后,竹青指着床边的木柜对容沅瑾道:“瑾儿,把娘的妆奁拿来。”
容沅瑾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保存尚好的漆红雕花四方妆奁,轻手放在桌上。
竹青从凳上起身,邪祟正要过去搀扶,却被她止住了,她打开妆奁,拿出一把雕刻着凤戏牡丹祥纹的精致木梳,伸手捋起邪祟脑后一缕青丝帮他梳理起来。
竹青从妆奁铜镜中望着儿媳,眉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温声细语道:“娘这里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唯有这妆奁是当年我出嫁时我娘给我准备的嫁妆,我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一放就放了这么些年,你若不嫌弃这物件老,以后就拿去用吧。”
容沅瑾坐在桌边,手肘撑在桌面上托腮看着娘亲娴熟地帮娘子在脑后束起一个发髻,又从妆奁中拿出一支白玉簪插入他的发髻中。
就见他家娘子侧着头对着面前的铜镜打量了半天,抬手轻轻抚了抚梳理整齐的头发,扭头扬着下巴看向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愉悦,问:“好看吗?”
容沅瑾认真地点了点头,眉眼带笑,称赞道:“好看。”
竹青看着自家儿子的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道:“瑾儿,扶娘回榻上歇着吧,昨天的风有些大,这腿又酸得厉害了。”
“哎。”容沅瑾小心搀扶着竹青坐回床上,“听隔壁王婶说有位医术高明的游医近日在城里歇脚,我今天去城里寻一寻。”
“老毛病了,不用这么麻烦。”竹青叹了口气,躺上床,“对了,记得带你媳妇去厅堂给容家列祖列宗上香,给你娘子添名。”
容沅瑾弯着腰帮她将被子掖好,应道:“好。”
容沅瑾将三炷香立于灰炉中,叩拜结束后转过头,正看到娘子正双手持香,双眼轻阖,嘴里不知念着些什么。他神情专注,微分的双唇时而轻缓时而停顿,宛若在与人对话一般。
容沅瑾心中一惊,随后猜想约莫是自己孤陋寡闻,不了解娘家那边的习俗,便安静地站在一侧没开口,等着他垂首低叩后将香插入灰炉,这才好奇地问道:“娘子刚刚在做什么?”
邪祟下意识回答道:“与你父辈……”
话还没说完,随即反应过来,话音突然停住。
“啊?”容沅瑾看着他。
他抬起袖袍掩着嘴清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我们那边的祭拜习俗有些繁缛,改日再细细讲给相公听。”
容沅瑾点了点头,没在意,走上前去将供桌上的家谱摊开,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蘸墨,正要落笔时却顿住了。
他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竟把这事给忘了,还没来得及问娘子名字……”
活了千百年,第一次有人问他的名字,邪祟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目光出神,容沅瑾耐不住开口唤道:“娘子?”
邪祟抬眼看他,这才迟迟道了一个字:“邪。”
“嗯?”容沅瑾似是没听懂,问:“什么?”
邪祟伸出指尖沾着冷掉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字,“邪。”
容沅瑾转过头若有所思地低声念了几遍,“游邪、游邪……”
“娘子可知这字的含义?”容沅瑾问他。
邪祟怔怔。
容沅瑾看着他,叹了口气,丈人家中竟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不肯给他起。
他放下笔,认认真真道:“这字不好。”
“……不好?”
“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容沅瑾转头看着他,温声道,“不如娘子今后便叫游邪(ye)?”
邪祟先是一愣,继而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容沅瑾口中的诗句。
容沅瑾将手探过去,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掌。
邪祟点头,道:"好。"
容沅瑾执笔,在容家家谱之上端正地落下两个清隽有力的字来:游邪。
容沅瑾将娘给的雕花妆奁抱回房里,游邪跟着进房,反手将门带上。
他从身后拥着容沅瑾的腰,黏糊糊地在他耳根吹气儿,低声问:“你把这驱蚊熏香拿来,改日再让娘看到我身上的抓痕该怎么解释?”
容沅瑾耳后被他的气儿吹得有些痒,下意识偏了偏头想将耳朵避开,却被身后的人眼疾嘴快地在他脸颊上偷了一个吻。
容沅瑾扯了扯腰间的手臂,嗔道:“娘子……”
游邪笑着放开他,帮他倒了杯早晨温好的茶水:“相公怎么脸色这么差?”
容沅瑾两指捻着瓷杯,抬眼盯着在塌前收拾被褥的游邪:“……早晨你去娘房里的时候,娘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嗯?”游邪转过头,细眉轻蹙,思索一番,“都是些琐碎,记不清了,怎么了?”
“……无事。”容沅瑾若有所思。
游邪叠好褥子,在桌边坐下,摆弄起桌上那个四方的实木妆奁,一边问:“相公今日要去城里寻那位医术高明的游医吗?”
容沅瑾点头,道:“那位神医不知会在这里待上几天,我想早些过去,看能不能请他过来给娘看病。”说着,他转头问游邪,“娘子可想去城里走一走?”
游邪正要应下,忽然想到什么,便道:“算了,娘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家里想必会有诸多不便,我留在家里照应吧。”
“我可以请隔壁婶子过来……”
游邪却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他抬手帮容沅瑾理了理衣裳,笑意温柔,“相公这就不懂了,新娘子进门怎么说不得在婆婆面前表现表现?怎能第一天进门就当甩手掌柜。”
容沅瑾恍然,道:“还是娘子想的周到。”
游邪将容沅瑾送到门口,抬手从袖中拿出几两碎银递给他。
容沅瑾连连摆手拒绝。
游家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对比起条件,到他容家也实属下嫁,生活琐碎上又怎能靠娘子贴补。
游邪却强硬地将几两银子塞进他手里,温声道:“相公拿着,万一遇上神医,到时请人过来底气也足一些。”
言至于此,容沅瑾只得将银子收下,心中感激:“多谢娘子体恤。”
游邪细眉轻挑,俯身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要谢,夜里再谢。”
容沅瑾忙向后撤了一小步,有些慌张地扭头打量着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没敢再看他一眼,转过身急匆匆往外走:“娘、娘子我先走了,晌午不用等我吃饭……”
游邪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泛红的耳朵,轻声笑了一会儿,等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不大的庭院常年疏于打理,沿墙根处的杂草都已经长到了半尺高,两人住的西屋墙外更是密密麻麻铺满了爬山虎的藤蔓。
快开春了,枯黄的藤蔓上也冒出了青芽,甚至有几株最先挣出的细藤已经缠上了西屋的窗棂。
昨夜游邪就觉得房间里阴凉的厉害,容沅瑾这体弱虚寒的顽疾恐怕跟常年居住的环境脱不了干系。
他拂袖一挥,刚还泛着春意的爬山虎藤蔓霎时如若枯槁,缓缓从墙上剥落下来,久不见日的墙壁上是长年累月下来的湿潮,原本枝叶极为茂盛的位置甚至长出了一层青苔。
但不出一刻,洇湿的痕迹便一点一点消失了,墙壁逐渐干燥起来,那层青苔也转眼化为齑粉散在空气里。
游邪站在破旧的庭院中抱臂环顾,思索片刻,手臂轻扬,指尖所点之处皆焕然一新。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
午时,游邪站在灶台前,抬手在炉灶旁捻起一搓灶灰,阖眼低唤。
再睁眼时身旁已经立了一个人影。
单从这人的相貌上来看恐怕尚未成年,但这一张清秀的脸上表情绷得严肃,一袭灰袍也显得老成得很。少年不情不愿地对他颔首,道了声:“邪神大人。”
游邪从怀中拿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纤细修长的手指,一边嫌弃地打量着他身上的衣裳,咋舌道:“老灶王这审美真是……”
少年乃是灶王身边的烧炉童,见他对自家主人这般不敬,不禁蹙了蹙眉,出声打断道:“大人有何吩咐。”
“……有碍瞻仰。”游邪仍将话说完,才悠悠指了指身旁的灶台,转身躺进身后的竹椅中,指使道,“做点清淡的吃食。”
少年眉眼染着不悦,无奈不敢反驳,只得点了点头,道:“……遵命。”
说罢,撩起袖袍蹲身烧火。
游邪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薄扇,一边摇一边问道:“玉儿呢?怎么是你过来?”
提起这个少年便有些来气,心说若不是玉儿姐姐听到召唤先行隐遁,他也不会被老灶王差过来伺候这个活祖宗。
“玉儿姐姐腹痛,我便替她来了。”
“哦?”游邪抬眸瞥了他一眼,稀罕道,“神仙也会腹痛?”
见谎话被拆穿,少年脸上有些不自在,吞吞吐吐道:“这……”
好在面前这位邪神大人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没说什么,他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少年虽不情愿,手脚却麻利,不出一刻便将三菜一汤端上灶台一旁的矮桌。
游邪慢悠悠从躺椅上直起身,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称赞道:“手艺不错。”
少年板着脸道:“谢大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游邪抬眸冲他笑了笑,摇头道:“没了。”
少年拱手作揖,道:“那我便不耽误大人用膳了。”
游邪点了点头,道:“去吧。”
少年颔首,正欲离去,突然又被游邪唤住,一回头,就见游邪抬手冲他施了什么法术。
少年愣了愣,视线余光忽而瞥见一抹艳红,他忙低头去看,身上的灰袍竟被眼前这顽劣之人染成似火嫣红,大惊失色。
少年自幼拜在灶王门下,数百年来一心专注本职工作,不曾修炼过这种稀奇古怪的法术,更别提如何化解。
他面染薄怒,嗔道:“大人!”
游邪将一口嫩豆腐送进口中,抬眸朝面前手忙脚乱地扯着衣袍下摆抖落的少年瞟了一眼,勾唇笑道:“这样才好看。不用谢,去吧。”
“大人为何捉弄晚辈,大人……”
游邪抬手一挥,面前红袍少年便没了人影。
游邪起身,端起饭菜朝竹青房里走去。
“娘。”
他搀扶着竹青下床在桌前坐下,竹青看着满桌的饭菜,有些吃惊:“这些都是你做的?”
“都是些家常便饭罢了。”游邪拿起碗帮她盛了碗汤,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道,“厨艺不佳,娘不嫌弃就好。”
日薄西山之时,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医竟真被容沅瑾请回了家中。
只是,来人进房看了一眼塌上卧着的竹青,连脉都没诊便摇着头出了屋。
容沅瑾连忙跟上,追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那白衣游医叹了口气,道:“恕我直言,令母气数将尽,尽早准备后事吧。”
容沅瑾顿时双腿一软,好在身后的游邪眼疾手快将人揽进了怀里。
安置好了容沅瑾,游邪独自出了门。
金乌西坠,游云渐浓。
西屋后的竹林深处立着一抹白衣身影。
刚那白衣游医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转过身,毕恭毕敬地拱手对来人道了声:“大人。”
游邪抬了抬手,走上前去:“上仙不必拘礼,我请您前来的目的想必您也清楚,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原来这位游医本是下凡游历人间的医仙,今日若非听到邪神大人召唤,容沅瑾一介凡夫俗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将人寻来。
医仙面色为难,道:“想必大人也看到了这妇人眉心那一抹色已至深的摄寿乌印,说明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上已经落了此人的名字,最迟一个月后便会有黑白二使来此取人魂魄。命数已定之事,纵我有万般本事也无力回天,大人又何苦为难小神。”
游邪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天命难违,这道理我自然是知晓的,上仙不用紧张。”
医仙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犹豫着开口问道:“大人是想问容家公子眉间的摄寿印如何消祛?”
游邪一双薄唇抿成一线,颔了颔首,道:“正是。沅瑾眉心的乌印颜色尚浅,地府的人未必注意得到,所以我想请问上仙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将之祛除?”
“这……”医仙皱了皱眉,道,“不瞒您说。若容公子单是身体病疾我方可化解,可这人一旦眉心落了印记就说明阳寿已尽,阎王殿里便有了此人的位置,时候到了必定会有阴差前来收他魂魄……”
说着,他看了看游邪凝重的神色,柔声道:“三界之下唯有人间四季更迭,风水流转,生老病死也是常态,大人还是……节哀罢。”
游邪抿唇,不语。
林间蓦然拂过一阵风,竹叶簌簌作响。
“阳寿已尽?”游邪撩起一双狭长的眼眸,眸中寒光闪烁,声音冰冷至极,“若我偏要他活着不可呢?”
容沅瑾合衣躺在塌上,目光呆滞。
游邪端着一碗清粥走过来,将碗放在床前的桌上,在容沅瑾身旁坐了下来。
他侧过身抬起容沅瑾的小腿放在膝上轻轻揉/捏着,柔声唤道:“相公走了一天累坏了吧?我煮了点粥,起来喝点?”
容沅瑾像是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抬起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收回腿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辛苦娘子了。”
游邪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摇了摇头道:“不辛苦。”
容沅瑾捧起桌上的碗,低头就着碗沿便往嘴里灌了好大一口下去。
“哎!”游邪欲伸手去拦,却没快过他的动作。
刚煮出的粥还冒着热气儿,烫嘴的白粥滚过喉咙的滋味自然不会好受。
游邪忙伸手从他手里将碗夺下,扼住他的下巴道:“张嘴,我看看烫没烫到……”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容沅瑾被他捏得微微张开了嘴,一双杏眼噙满了泪,眼眶盛不下了,眼泪断了线似得沿着脸颊滑了下来,声音听上去委屈得厉害:“好烫……”
游邪心疼坏了,低头吻上他的唇,冰凉的舌尖探入他火热的口腔,温柔地抚慰着他嘴里每一寸被粥烫过的角落。
奈何怀里的容沅瑾越哭越厉害,哭得直抽气儿,游邪只得放开他,将人搂进怀里抚摸着后背好生哄道:“不痛了不痛了,乖瑾儿,不哭了好不好?”
容沅瑾埋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抖,手死死地攥着游邪的衣角,清削的指节泛起白痕,哭声也愈渐大了起来:“呜呜……娘……呜……”
游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下头下巴轻抵着他的发顶,一言不发地听着怀里人悲悯地呜咽,安静地陪着他哭。
小半个时辰后,怀里渐渐没了声音。
游邪小心地将哭累了的容沅瑾放平在塌上,自己也翻身上床从背后拥着他,怜爱地轻吻着他脑后稍显凌乱的青丝。
箍在他腰间的小臂突然硌到了什么东西。
游邪低声唤了一句:“相公?”
背对着自己的人没有应答。
他伸手过去取下容沅瑾腰间系着的囊|袋,拆开,从里面掏出一个约莫半个掌心大、金线滚边做工精致的锦囊。
游邪隔着锦囊摸了摸里面的东西,心里隐约猜测到是什么,慢慢从塌上坐了起来。
他将锦囊拆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里。
手中躺着的是一颗九曲玲珑翡翠珠,珠子被一根编织好的纤细红绳穿起,这翡翠玉|珠的大小和容沅瑾颈上的木珠无异,翠色珠子上雕刻的镂空祥纹明显比那颗木珠精致百倍。
游邪哭笑不得地看着身旁睡着的人,想必是早晨戏弄他时被他当了真。
游邪在他身旁躺下,抬起手将玉坠举过眼前端详,烛火摇曳,映过珠子上细致的镂空祥纹,在房梁上洒下小片细碎的光。
他珍惜万分地将珠子攥进掌心,俯身勾头在侧卧身旁的人眉心落下柔情一吻,低声道:“谢谢相公。”
也不知容沅瑾听到没有,原本紧皱的眉头倒是随着这一吻逐渐舒展开来。
昨夜睡得早,容沅瑾醒来时天光还未亮,耳边伴随淅沥雨声,他睁开眼睛,盯着房梁望了一会儿,方才察觉到身旁无人。
他伸手探去,塌上冰凉,游邪不知起了多久。
容沅瑾起身,晨雨打得窗纸沙沙,凉风从窗缝透进屋里,他吃风便咳的老毛病又犯了。
胸腔震动牵得肺脏抽痛,他边咳边掀被下床为自己倒水,想压一压喉中这股难耐的瘙痒。
身后木门推响,他手中那盏还未入口的凉茶被人夺去。
游邪轻叹,将他杯中凉茶倒掉,重新添进温水,递给他,转身为他拿衣裳:“怎么起这么早?”
容沅瑾饮进杯中水,才道:“娘子怎么这么早?”
“抬手。”游邪拉起他的手臂,为他套上外衫,“下雨了,方才又起风。我上娘屋里看看。昨夜见那屋的窗纸有些脆了,怕不经雨。”
“劳烦娘子费心了,我今日便……咳,咳咳……”
容沅瑾话还没说完,又咳嗽起来。
游邪替他系好腰带,替他顺了顺他的后背,扶着他的肩膀走到面架前:“别操心了,待会儿天亮了我去买些桑皮纸来换上。咱们这屋的窗纸我瞧着也要换了,半点不防风。”
容沅瑾欲言又止,点头道:“好。”
游邪将刚提来的温水倒进面盆里,放下水壶:“想说什么?”
容沅瑾洗了把脸,拿起帕子,从铜镜中望了游邪一眼:“……麻纸也可以。”
游邪笑了:“天冷了,桑皮纸厚实些,麻纸脆,经两回雨就又要换了,一年下来也不比桑皮纸合算。”他抱臂站在容沅瑾身后,眼梢带笑,“况且,怕是十张纸也贵不过相公昨日在城里买来那宝贝吧?”
容沅瑾耳根一红:“你已经看见了啊……”
“昨夜替你换衣裳的时候掉出来的,我还当是你偷偷买来打算送哪个小情儿的呢。”游邪玩笑道。
“是给你的!”容沅瑾急忙转过身,脸涨得通红,“我是专门买来,咳……买来送给娘子的!咳咳咳——”
见他才好转些的咳嗽因心急再起,游邪忙帮他拍后背,无奈道:“逗你的,急什么。”
容沅瑾红着眼眶抬头瞪他:“咳……这话怎能乱讲!”
“知错了,相公饶命。”游邪半拥半扶着他,“去那边坐着,倒点水喝。”
容沅瑾放下茶杯,转头道:“我脖子上这物件不值几个钱,昨日在铺子里看到这玉和我这珠子怪像的,便想着来讨娘子欢喜,不想那神医却……”
话到此处断了,游邪自然明白他心中忧愁,心疼不已,奈何竹青命定,他无法干涉,只好不语。
容沅瑾接过游邪从枕下取来的锦囊,咳嗽好些了,眼却还红着,接着道:“……一时将这事给忘了,还让娘子多心了,沅瑾惭愧。”
“都说了是逗你的。”游邪拿着木梳站在容沅瑾身后,为他梳理头发,“哪怕是真给哪家姑娘又如何,男人三妻四妾岂不是常事,相公又何必这么大反应。”
“娘子。”容沅瑾截下游邪的手,拉他在身旁坐下。
容沅瑾取出锦囊中的坠子,为游邪佩戴:“这玉水头不足,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还望娘子不嫌弃。”
游邪撩起长发:“怎么会嫌弃。很好看。”
容沅瑾将绳结打好,以指为梳,理顺游邪放下的黑发,轻轻叹气。
“我一心一意待你,你却不明白我的心意。”
“嗯?”
“我爹今生只娶了我娘一个。我爹走那年我尚在襁褓中,娘风华正茂,却也从未动过改嫁的念头。”容沅瑾说,“娘说,这就叫做‘一生一世一双人’,多一个都不行。”
游邪漆黑的长睫微动,他抬手,轻轻捻着颈间冰凉的玉坠,低声道:“可我……今生都不能为相公生下一儿半女……”
容沅瑾温声打断:“那又何妨?”
游邪顿顿。
他在世间千年,早已见惯了人世男子家中妻妾成群,门外莺燕傍身的常态,蓦然听到这话,竟有些怔然。
半晌,他略微偏头,面带疑惑:“膝下无子,你们容家的香火如何延续?”
容沅瑾也怔,惊于自己的‘男扮女装’嫁进门的娘子竟如此古板,好一会儿才说:“先前听闻娘子家中除去岳父大人外再无男丁……若你是游家唯一的儿子,现又被当成女子嫁出门去,你们游家又该如何延续香火?”
游邪哑然。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软性子小相公竟是在堵他的话,顿时笑了:“那便不延续了。我们‘生生世世一双人’且足够,多一个都不要。”
容沅瑾头点到一半,皱起眉头,不轻不重地在游邪肩上搡了一下:“好啊,娘子又在取笑我了。”
游邪道:“冤枉!”
容沅瑾扁了扁嘴:“我不就是爹娘多出来的那个……”
竹青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才短短半月,竟连床都下不了了。
容沅瑾脸上虽没表现出异样,但往母亲房里跑得次数比往日勤得多,除了睡觉以外基本都泡在竹青床头,有时坐在帮她捏捏腿脚,有时坐在床头给他念上几页话本。
清早,游邪将早饭端上桌,站在桌边盛饭。
容沅瑾打了盆温水过来,将帕子打湿,帮床榻上的竹青擦了擦脸。
他的手掌隔着帕子抚在母亲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心疼不已:“娘都瘦了,今天得多吃一点。”
竹青的眼窝深陷,眼珠仿佛附了层灰色薄膜,将那双往日里看上去清澈温柔的眸子搅合的浑浊无神,有些恹恹无力,眼尾却仍噙着柔和的笑意:“好。”
嘴角扬起牵动了唇上干燥的裂纹,她的表情稍显痛苦的拧在了一起。
容沅瑾脸上立刻紧张起来,游邪走到他身后,递来一只小瓷罐,轻声道:“拿这个给娘擦擦嘴吧。”
容沅瑾用指腹沾取脂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竹青苍白的唇上。
雪白脂膏被他用指腹轻轻推开,竹青配合着抿唇,苍白干燥的嘴唇逐渐恢复血色。
容沅瑾微怔,低头看向手中的瓷罐:“娘子,这是何物?”
“羊脂膏。”游邪将床帐挂起,“听闻慈安的贵家小姐都使这羊脂膏保养容颜,我便托二姐从慈安帮我带了只回来。”
容沅瑾将瓷罐送到鼻前嗅了嗅:“女子保养用的东西竟有如此功效?”
游邪笑笑。容沅瑾还想问,被竹青拦住。
竹青抚着他的手背,低声咳嗽了两声,哑嗓唤道:“瑾儿。”
容沅瑾忙弯腰前凑,应道:“哎。”
“拿面镜子过来,让娘瞧瞧。”
游邪从桌上拿起一面铜镜递过来,容沅瑾接过,将镜子举在竹青眼前,边伸手过去将她散乱的碎发撩到耳后。
“娘还是这么好看。”
竹青偏头对着镜子望了望,抬手轻轻抚摸过自己的眉骨,低声叹了一口气,道:“你爹曾经总说我这眉骨生得好,可人这一病啊,再好看的皮相也糟蹋了。”
游邪端着粥在床侧坐下,一边吹着碗里冒着热气儿的杂豆粥一边温声道:“净胡说,就娘这模样走出门让街坊瞧瞧,哪个不得夸上两句?怎么就糟蹋了?”
容沅瑾扶着竹青从床上坐了起来,竹青轻声笑了:“还是邪儿嘴甜。”
“娘偏心。”容沅瑾将枕搭在竹青腰后,“我方才分明也夸了您好看,怎么不说我嘴甜?”
竹青嗔他:“怎么成家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还得叫人哄着,也不怕你娘子看了笑话。”
伺候着竹青吃完了饭,游邪将桌上的碗碟收好准备拿去院里洗了。容沅瑾伸手止住他的动作:“我来,娘子忙了一早晨了,歇息会儿吧。”
游邪正欲拒绝,却被竹青叫住了:“让沅瑾去吧,你来陪娘说会儿话。”
游邪转头看了一眼床上人,只得作罢,道了声好。
容沅瑾掂着食盒离开,顺手将房门带上。
游邪还未将视线从闭合的房门收回,耳边响起一声“咚”。
竹青不知怎么起了身,双膝实打实地砸在地上,游邪蹙眉上去扶:“娘您这是……”
竹青拂开他的手,人却不起,双手叩在前额,虔敬地向他行了大礼。
她抬头,一双灰浑的眼中噙着泪:“恩公大人。”
游邪叹了口气,拂袖上前,将竹青扶起:“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你这又是何必。”
二人交谈至半,院中水声停了。
游邪扶竹青在塌上躺好:“往事不必多提,等到机缘成熟,我自会让他知晓。”
说罢要去开门,还未等他迈出半步,衣袖被拽住。
竹青眼底浮上担忧,犹豫开口:“……若是可以,能否劳烦大人不要告诉瑾儿大人的身份?”
游邪微怔。
“我这幅身子我自己清楚,我所剩的时日不多了。大人,沅瑾这条命是大人救回的,现如今又有您守着他,我自然是放心的……”竹青眼眶微红,“沅瑾待大人的心意我这个做娘的都看在眼里,但大人身份毕竟不同凡人,沅瑾却只是肉体凡胎一个。若是今后你们缘断也就罢,倘若是您与瑾儿今生能够相扶相持,厮守终生,那瑾儿必定是会走在大人前面的。如此下去,若是瑾儿知道了您的身份,届时……又怎会放心将您一人独留世间……”
她长叹一声,语轻:“……只怕是说句死不瞑目也不为过。”
游邪听到此处,眉心顿蹙。
“我今生不求沅瑾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够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度过。”
脚步声渐近。
竹青很快松开他的袖袍,抬手揩去眼角薄泪,抿了唇没再开口。
游邪长睫微垂,掩去眼下恍惚神色,仓促道了声嗯。
容沅瑾洗好了碗筷推门进屋,拿过面架上的帕子擦着手:“刚刚在院里还听你们说话,怎么我一进来便不说了?”
游邪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弯腰帮竹青将被掖好。
容沅瑾放下帕子,拉了把凳子坐在床边帮竹青捏着胳膊,好奇追问:“你们在聊些什么?”
竹青笑意温柔,轻声细语道:“你儿时闹出的笑话罢了。”
容沅瑾假嗔:“娘,你怎么净在娘子面前让我丢脸。”
竹青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都是一家人了,谈什么丢不丢脸。”
停了一会儿,竹青突然唤了一声容沅瑾的乳名:“正儿。”
容沅瑾心中顿时颤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竹青,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应道:“哎,怎么了娘?”
“娘的身体,娘心里自然有数。”竹青拉过他的手,声音温柔又平静,“娘去了以后,带着你媳妇去慈安吧。”
容沅瑾眼中顿时噙了满眶的泪,却硬是憋着没在竹青面前掉出一滴来。
他梗着脖子,难得倔强道:“我不去,娘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竹青抚着他的手:“娘知道你不喜欢你舅父一家,但书总归是要读的。你不是一直想上慈安考取功名吗?到时考上状元衣锦还乡,也算圆了你爹此生未能完成的念想。”
容沅瑾摇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去,我要守着娘……”
“正儿,”竹青叹了口气,气若游丝道,“你跟着娘受苦了。”
半月后,容家丧乐奏响,白烛常明。
竹青去了,她合眼时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一如容沅瑾从小看到大的模样。
容沅瑾没哭,也许是连着一个月夜里蒙着被子悄悄把泪流干了,真赶到事儿上反而内心平静得出奇。
他这幅模样却更让游邪担心。
游邪片刻不离地守在他身侧,陪着他将前来吊唁的人一一送离,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在厅堂上蒙着白绸的棺柩前跪立。
游邪抬手抚着他明显消瘦的肩膀,轻声道:“我去给相公弄点吃的。”
容沅瑾跪着没动,目光僵直地望着面前的木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
游邪暗自叹了口气,快步朝灶房走去。
等他端着饭菜从灶房出来,刚踏进院里,就听到了从厅堂里传出的呜鸣哭声。
容沅瑾憋了一天的情绪在空无一人的档口总算找到了宣泄口,厅堂的低泣逐渐变成了哭喊,裹挟着几分撕心裂肺。
游邪的步子顿了顿,抬起的腿还没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
他坐在厅堂外墙侧包着白布的马扎上听着耳边的哭嚎,喉中愈发紧涩,却因自身无泪而难泄苦闷。
游邪合上双眼,后背倚靠着冰凉的墙面,突然心生悲凉。
百年之后我竟连一滴泪都不能为你流。
抵达慈安竹府那日是个阴雨天。清晨雨雾清冷,洋洋洒洒。
打湿的泥土将容沅瑾洁白裤脚染上了小片秽渍,他没在意,持伞立于马车前,扶游邪下马车。
叩门许久,却不见人出来迎。
雨丝微凉,游邪转身回到马车立,将长袄拿下来为容沅瑾披上。
迟迟前来的小厮打着哈欠将门打开,撩着眼皮打量他们,半晌才懒洋洋道:“蔺乡来的?进来吧。”
车夫将两人行囊从马车里拿出来,卸在竹府门口,抬头欲唤小厮来搭把手,那小厮蹙着眉头,趾高气扬地冲人挥手:“拿开拿开,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车夫表情复杂地看向雇主。
容沅瑾收了伞,递给游邪,从车夫手中将箱子接去:“我来。”
游邪神情冰冷,从那小厮脸上将目光收回,从容沅瑾手中将行李接过,丢在那小厮跟前,眼神凌厉:“劳烦先带我们去住处。”
那小厮脸色略僵,瞪他半晌,不情不愿地拎起箱子领他们朝偏院去。
这偏院生气乏乏,小径杂草长过半膝,明显久无人居。房间倒是提前收拾过的,除去一床、一桌、一柜外,再无多余的摆件,看着倒是宽敞干净。
待小厮离去后,游邪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蹲下-身,为容沅瑾清理裤脚上的泥土。
湿泥在他雪白的衣料上洇出污渍。他起身,揩去容沅瑾额角沾着的雨珠:“相公先去换身衣裳吧。”
容沅瑾乖乖点了点头,道:“好。”
晨起正院往来匆匆,人语嘈杂,传到这边只剩雨打草叶的沙沙轻动。
容沅瑾边换衣裳,笑言:“倒也清静。”
游邪笑笑,不语。
整理好仪表,容沅瑾正要领游邪上舅父那里请早道谢,迎面一丫鬟托食盒进来。
那丫鬟将点心茶水摆在桌上,道竹老爷一早便离了府,府上无人接待,稍晚些会有人来领他们过去。
容沅瑾只得作罢。
在房中歇了歇脚,晌午又是这丫鬟来送饭。容沅瑾没忍住问了一句:“舅娘是否在府上?”
丫鬟面露难色:“在是在,但大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不方便接待……”
容沅瑾脸色不太好看,游邪揉着他的肩膀宽慰了两句,容沅瑾摇头道无事。
一直到天色昏暗后才有人来叫他们去前厅用膳,临出门前容沅瑾特意交代游邪:“舅父一家待人有些刻薄,若是席间作出什么有失礼数的事情,娘子万万不可往心里去。”
游邪道:“放心。”
两人刚跟着丫鬟刚埋进前厅门槛,席间的高声交谈戛然而止,席上几道视线朝两人投来。
一位身着绛紫锦袍的男子抬眸觑着他,扬声道:“哟,堂弟来了。”
容沅瑾拱手叫道:“堂兄。”
被容沅瑾唤作堂兄的正是舅父家中独子竹尧,竹尧这人仗着家中家大业大有俩臭钱,行事一向专横跋扈。
容沅瑾幼时,竹青因事远行,曾将他寄养在舅父家中一段时日。
外祖父还在世时对乖顺识礼的容沅瑾关爱有加,对待蛮横调皮的竹尧却严厉得多,因此没少找得竹尧妒忌,兄弟二人间便相处得始终不算和睦。
没想到这年纪长了几岁,竹尧这心性是半点长进没有。
他语气刁钻,语气里尽是嫌恶:“果然是乡下来的,这穿的什么啊。”
游邪抬眸,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
容沅瑾将手掩在袍下轻轻捏了捏游邪的手掌,抬头回道:“家母上月病逝,沅瑾尚在守孝期间……”
竹尧撇开眸子道了声:“真晦气。”
游邪当即色变,欲发作,主位上的人道:“来了就快入坐吧。”
容沅瑾扯了扯游邪的袖袍,对主位上的舅母抬手作拱:“沅瑾携妻前来叨扰,谢过舅母收留之恩。”
舅母神情冷淡地摆了摆手:“你舅父今日事务繁忙要晚归,不等他了,开饭吧。”
席间竹投三番两次对容沅瑾讽刺挖苦,主位的舅母视而不见,一帮小辈也都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游邪几次压制不住怒意欲要发作都被容沅瑾拦住了,一顿饭吃得好不窝火。
夜里,容沅瑾侧卧塌上面朝着距离自己足有一掌远的游邪,轻声问道:“娘子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游邪叹了口气,他虽修炼出了肉身,本质却与常人差异巨大。他并无心跳脉搏,自然也没有体温,而容沅瑾又体寒虚弱易染风寒,游邪只能尽量避免用自己冰凉的身体接触他。
前段日子在家中容沅瑾因母亲离世整日郁郁寡欢,时常夜里暗自垂泪,游邪舍不得他独自难过,于是就每晚上床前把自己的身体浸染在热水桶里半个时辰,以保证容沅瑾能在自己热乎乎的怀里睡着。等他睡熟了,游邪就小心翼翼地把人松开,再把被子帮他掖好。
时间长了容沅瑾便习惯于在他怀里入睡。
奈何如今寄人篱下,这残破的偏院竟连个灶房都没有,唯有院中立着一口深井,井水冰凉刺骨。这天儿还没入夏,别说用井水泡澡了,就是打上来饮用也得冻得人牙齿打颤。
容沅瑾见他不答,便伸手过去轻轻扯了扯他的中衣,小声试探道:“娘子可是……还在生气?”
游邪无奈地摇了摇头,担心他多想,只得将身子往他跟前挪了一些,但仍与他隔着一指左右的距离。
他隔着棉被抬手虚搭在容沅瑾腰上:“没生气,只是我这身子最近又有些凉了,担心冰着你。”
闻言容沅瑾这才终于放下心来,舒出一口气,往前凑了凑钻进他怀里,伸手结实地将他搂了个满怀:“没生气就好。”
游邪手掌抵着他的脑门,将人往怀外推,哄道:“乖,你这风寒才好几天……”
容沅瑾却死死抱着他不撒手,仰着脸在他掌心里蹭来蹭去,嘴里一边扯着瞎话:“最近天气热了,我昨天半夜被热出了一身汗,正好搂着娘子还能凉快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