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严格来说,线人并不算一种正规的职业,但孟舟还算爱岗敬业,不是因为他高中辍学就开始干这个,资历够老,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孟”,即使他年纪也不过29岁——线人界普遍由闲得发慌的大妈大爷组成,他这种实属年轻有为。
也不是因为他缺钱。虽然孟舟确实没有踏入CBD高级写字楼的身份,但是他入股了小弟何观澜开的烧烤店,不用朝九晚五打卡上班,也能过得下去。线人赚的三瓜俩枣,但凡有正当工作的人都瞧不上。
这么上心,纯粹是因为他“贱骨头”(姐姐慷慨赠语),就喜欢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里寻找刺激。
一年前和江星野相识,也是源于他这个“不安于室”的性格。那时候姐姐孟横的视频up主事业陷入瓶颈,就拉着孟舟一起拍姐弟探店视频,他正嫌生活没波澜,脑袋一热就答应了。
他们探店的第一个目标是曙光餐厅,这店新开不久,号称是东越市第一家带人体验盲人视角的“黑暗餐厅”。知道的人不多,又开在西比尔五星级酒店内部,只允许会员入内,孟横也是托朋友帮忙才约上。
神神秘秘的,让孟舟有点担心这只是个故弄玄虚的网红餐厅。
然而晚上一踏进餐厅的暗区,孟舟那点质疑的小心思,就被浓稠饱满的黑暗生生挤没了。
他瞪大眼睛,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手无助地搭在前面姐姐的肩膀上。孟横比他淡定许多,一手拿着相机录音,一手扶着前方领路员的肩膀,三人如一小节火车车厢,行驶在无尽的黑色流浪上。
这里本是最繁华的地段,孟舟却听不见半点喧嚣,周围静得只能听见鞋底蹭过地毯的声音,和似有若无的呼吸。
他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们前进了多远,走的什么方向,拐了几个弯,碰到了什么异物,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走着。都说人的视觉被屏蔽后,其他四感会敏锐起来,可孟舟好像嵌入了这块黑暗的凝胶,无知无觉,成为了黑的一部分,行走不过是一种惯性。
很久之后他才发现,手上搭着的肩膀脱离了他的指尖,孟横和领路员已经不知所踪。
孟舟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走散了。这太离谱了,他居然像个小孩一样走丢了?他停在原地深呼吸,心脏跟起哄似的砰砰乱跳,他不想承认,他好像有点怕。
拳头和牙关渐渐收紧,身体也因为紧绷仿佛在无限缩小,孟舟惊讶地发现,所谓的正常人在黑暗中竟然如此渺小孱弱,耳边忽地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跟我来。”
凭良心说,那声音沁凉悦耳,很好听,但这种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声音,孟舟的第一个反应也是一拳挥过去,纯然的下意识应激反应。
然而他的拳头罕见地没能击中目标,那个男人轻笑起来,像一声叹息在孟舟耳边轻缓散开:“这位先生,别那么紧张。”
一只微凉的手抓起他紧张得发烫的手,孟舟不由自主地僵住,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应,指尖蜷缩起来,在他的掌心安抚地挠了挠,南方人慵懒的腔调很熨帖地说:“我叫江星野,是这里的员工,我带你出去。”
孟舟想说自己才不是怕,他一个肌肉梆硬的猛男怎么会怕黑?可是才张口嗯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声音打着颤,完蛋,他听见江星野又笑了。之前失效的四感随着这声笑回归孟舟的身体,他很纳闷,自己怎么连那样水雾般飘渺的笑声都能听见?
江星野的手上有薄薄的茧,他们几乎十指相扣,那茧顶着、磨着掌心,有种异样的痒。他们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不用江星野开口,只要他手腕微动,指尖轻颤,孟舟就知道该往哪里转向,脚往哪里迈。
掌心像种了颗心脏,随着江星野这些小动作扑通乱跳。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也是肌肤相亲吧?孟舟心猿意马地想,他喜欢肌肤相亲,那薄薄一层皮肤和心是连着的。
发现自己能从相贴的皮肤上盗取别人情绪的碎片,是在青春期的时候。孟舟不是没被吓到,也害怕自己会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被机构抓去做实验什么的。姐姐却说他这种连读心都算不上的小能力,科研机构才懒得研究。
也是,他这玩意只能感知碎片化的情绪,还有被人当作流氓的风险,确实没多大用处。
孟舟想通了,是他不懂察言观色也懒得费那个心思,所以老天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点保命的小技能,只需要抚摸薄薄的皮肤,就能触摸到人心一角。
此时此刻,孟舟无比庆幸自己有这样无用的能力,让他知道牵着他手的江星野,心情很愉悦,甚至不合时宜地兴奋。
他也一样。
江星野拉着孟舟左拐右拐,黑暗在他面前乖顺低头,他仿佛摩西分海般,凭着肉身斩开一条直达光明的大道。在这片不见五指的墨色海域,孟舟成了盲人,而领路的他是唯一的“正常人”。
离开暗区,把孟舟暗区领到亮区的餐桌旁,江星野才松开手,彬彬有礼地问他体验感如何。孟舟很多话想说,可一对上江星野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他就忘记了语言。
江星野看不见,那样美丽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那是孟舟最羡慕的一种眼睛,下垂的眼眶里圈着一汪淡淡的宁静,浅浅的忧郁,和小时候走过的江南春天一样凄迷,一样缠绵。
孟舟呆呆地注视良久,他无耻地想,幸亏对方看不见,他才能这么无礼地盯着他的眼睛。
“哈哈我这个弟弟,别看人高马大的,还怕黑呢,”孟横见孟舟只管瞪着眼看着江星野,赶紧替他打圆场,冲着江星野道谢,“谢谢你帮忙把他带出来呀。”说着又一胳膊肘捅了一下孟舟,才叫他如梦初醒。
孟舟忙跟着囫囵了几句谢辞,被姐姐毫不留情揭了短,他本能地想找回一点场子:“我那不是怕黑,是不习惯……而且那里面七拐八弯的,很多杂物。姐,你没人家带路的话,也得转晕。”
孟横眨了眨眼睛,笑得坦然无辜:“所以我不会和别人失散呀。”
行吧,孟舟被噎个正着,看来他在江星野面前想挽回形象是不能了。
“孟先生说得不错的,”没想到江星野却肯定他说,“黑区确实不好走,道路曲折,也很多杂物,这样安排主要是为了模拟视障人士的日常……”
江星野好脾气地向姐弟俩解释黑区设置的意图,他的音色并不很柔软,是说话方式娓娓道来,轻言细语,才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般舒适。
姐弟俩渐渐明白,“黑暗餐厅”想做的,并非单纯让一般人体验失明,而是亲身体验一个视障人士如何在黑暗中生活,黑区行走只是其一,接下来的就餐时间同样也是体验的内容。
一听吃饭也要黑着吃,孟舟骤然意识到,这是今晚挣回猛男面子的唯一机会。他现在稳稳当当坐着,没道理还会被吓到,也没道理表现比姐姐差。
孟舟做足了准备,刻意调动起全身的知觉,他发现,神经和肌肉一样,是需要提前激活的,他再也不会像刚刚在黑区行走那样,放任自己感官钝化。
许多人第一次在黑暗中进餐,连自己嘴在哪儿,食物要往哪儿送都不知道,要么擦到脸颊上,要么掉到衣服上,有的人急了甚至干脆拿手吃。孟舟可不想吃得那么难看,他小心翼翼摸索着,控制着,不管是西冷牛排,还是奶油培根意面,都顺顺当当吃进了嘴里,得空还嘲笑姐姐掉了根香肠。
在黑暗中咀嚼,舔舐,吞咽,食物失去了色香的视觉刺激,却带人回归味道的原点。不同质地的食材在火热的唇舌间渐次粉碎、融化,口腔仿佛浸泡在馥郁的云海。
意外却突然降临了。
孟舟吃到了一些奇怪的颗粒,有点硬,有点脆,是坚果仁吗?他用舌头灵活地摩擦颗粒粗糙的表面,味道有点果味甜,毫无预兆的,小东西竟然劈里啪啦在他嘴里跳起霹雳舞,吓得孟舟“啊”一声从席位上蹿起来,头正好撞上站在背后服务的江星野。
江星野吃痛得闷哼一声,孟舟也被撞得头晕眼花,忽觉身后伸来一双手臂牢牢捆住自己,江星野的手压在他的上腹部。
这个动作孟舟认得,是海姆里克急救法的标准动作,他明白了,江星野这是误会他被食物堵住气管,他想救他。
孟舟慌里慌张,海姆利克急救法有一定概率压坏内脏,他怕自己成了乌龙下的枉死鬼,抬头想对江星野说自己没窒息,可嘴里的食物,那些颗粒和疯狂分泌的唾液难解难分,粘腻得张不开口。
江星野看不见孟舟的脸,他双臂蓄力准备施救,怀里的人却忽然躁动起来,好像想挣脱他的钳制,他想安抚孟舟一句,才低头,那些话就被急于解释的孟舟用嘴堵住了。
双唇相碰的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惊一怔,相似的震颤从紧密相拥的两具身体同时发出、扩散、传播,鬼使神差,孟舟的舌头伸进了江星野的嘴里,粘腻的唾液、松软的华夫饼和那些蹦跳的颗粒,在这瞬间“口口相传”,抵达了另一处陌生燥热的口腔。
它们发了疯地尖啸,狂舞,在无人知晓的黑夜,无止无休地纠缠。
后来孟舟回想起来,他对江星野的一见钟情,或许并不是始于那个阴差阳错的吻,而是行走在暗区时,他轻挠他掌心,痒的却是他的心弦那个瞬间。
但,是那个阴差阳错的吻让他确信,这次的一见钟情恐怕有点顶不住。说不清是为什么,一种直觉,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邻座的孟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毕竟黑暗可以掩盖画面,却遮不住声响,但她什么也没说,吃完抹抹嘴,还赞美餐厅有创意,往华夫饼里加跳跳糖,把她这个傻弟弟激动得都蹦起来。
孟舟这才后知后觉想起,那个在二人唇齿间旋舞的颗粒,确实是童年风靡一时的零食王者,跳跳糖。糖一跳,就跨过他们之间客人和服务生的距离,跳进荒野的篝火中滋滋作响,融化成蜜。
也不知是因为加料产生了乌龙,还是为那个摸黑的吻,江星野向孟横道歉:“是我没搞清楚状况,差点伤到孟先生。”
“没事,”孟横笑盈盈地说,“我看他开心得很。”
孟舟只装听不见她的弦外之音,闷头吃菜,可具体吃的是什么,完全不知道了。
吃完饭,江星野领着姐弟俩回到餐厅门口买单。收银机咔咔作响,一点一点吐着发票,也不知要吐多久,孟横无聊得把目光移开随意一瞥,就见另一侧的墙上贴满了顾客的留言,这里的灯光比餐厅内部要亮,让人深感光明的可贵。
樱花粉的美甲按在一张画满爱心的留言条,孟横偏着头冲孟舟娇柔一笑:“老弟,你看,这个餐厅简直是月老庙啊。”
孟舟被老姐的娇笑吓得麻了嘴,瞅了眼留言条上的字,“原来意面的另一端是你”,这下半个身子都麻了。
虽然和江星野一起嘬着意面接吻,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不对不对,孟舟赶在脑海的电视机开始播放18禁特写画面之前,关闭了胡思乱想的电源。
其实墙上大部分留言都是感恩光明,珍惜当下之类的感慨,正面得可以不打马赛克直接上本地新闻,偏偏孟横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专找这种暧昧的留言让他品评。
虽然孟舟相信江星野和他接吻绝对心甘情愿,没有什么比肢体接触更能表达心意的,尤其对他那个无用小能力来说——但冷静想想,对方不会因此把他当成那种很随便的接吻狂吧?
孟舟有点泄气,感觉今晚他的形象是彻底毁了,又胆小又怕黑,爱吃人豆腐的接吻狂……而且,吃的还是弱势群体的豆腐。
但转念一想,那个意外也不该他一个人背锅吧,他要是主犯的话,江星野怎么的也是个从犯?
一个人如此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孟舟自己都觉得有点新奇,空窗的时间有点久,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他很喜欢恋爱,也不排斥一夜情,姐姐一度担心他荒太久生出毛病来,给他组过几次局,可惜可爱0虽然多,合他眼缘的却很少。
江星野把打好的发票递过来,孟舟接过还留有余温的发票,忽地一愣,手心里不只有发票,还有江星野迟迟不肯离去的手指。
他又在挠他的掌心。
孟舟猛抬头,见江星野被他亲得有些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做出“回见”的口型,他心里一跳,想攥紧他的手,江星野却忽然放开,神色自若地步入黑区,去服务下一波客人了。
孟舟翻过发票背面一看,上面写了一行清秀小字:“10点下班,楼下独角兽酒吧喝一杯?”
来不及和姐姐解释更多,孟舟一叠声道歉,和孟横分道扬镳,直到坐上楼下酒吧的吧台,砰砰直跳的心脏还在敲着战鼓的节奏。
太好了,不是他一厢情愿。
这间独角兽酒吧装潢走的是法式复古的路子,暖色基调浪漫而不轻佻,唱片机里流淌着轻柔抒情的歌声,歌手的烟嗓醇厚得比酒还醉人。
此外,这里还是gay圈名声在外的猎艳地,所以江星野约他在这喝一杯是什么意思,孟舟心里雪亮。
离约定的十点还有点时间,孟舟自斟自饮,婉拒了好些前来搭讪的人,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了孟横的微信。
【横横小仙女】:恭喜老弟今晚开荤!
孟舟啧了一声,这话说得……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姐怎么比他还急啊?刚想回复,姐姐那边自顾自又发来一条。
【横横小仙女】:不是我说,那个小江一看就你喜欢的类型。
孟舟愣了一下,刚想回复一句“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你倒说说看?”旁边的吧椅忽然坐下一个人,他以为是江星野到了,笑着抬头一看,来人却是个生面孔,脸上的笑容顿时七零八落。
“哥一个人啊?”那是个年轻的男孩子,长得不错,在搭讪的这些人里也算拔尖,一张白净的学生脸,配上灿烂笑容,和两颗虎牙,身上流露出走到哪里都不缺人约的自信,“我叫Kevin,哥你呢?”
孟舟不讨厌自来熟,如果遇到合意的他也会这样,就像今晚伸舌头那次。想起那个意犹未尽的吻,孟舟笑了笑,委婉地说:“我在等人。”
Kevin怔了一下,孟舟的笑让他有些意外。他观察孟舟很久,肩阔腿长,身形精悍,小麦色肌肉被西服紧实包裹,一看就是猛1。
这样的人坐在吧台,即便眉眼凶悍,也必然惹得人前仆后继。Kevin冷眼看着很多人被他拒绝,年轻人争强好胜,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很多人”一样。
他暗想,再冷硬的男人,都经不过软缠。更何况孟舟对他笑了啊,笑得眉心的疤舒展开,可爱得令人心揪起来,全然没有面无表情时的压迫感。
这不就是意味着有机会?
Kevin很快重整旗鼓,举着自己的手机往孟舟身边挤:“等人很无聊吧?要不要打个排位,打发时间?我很擅长奶的,哥……”
一口一个软绵绵的哥,伴随年轻男孩热乎的气息,和橙香基调的香水味儿,直往孟舟脸上扑,薰得他拧起了眉,他不想对小孩发火,但这股黏糊劲他有点受不了了。
“我不打游戏……”孟舟话还没说完,从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臂,横在他和Kevin之间,吓了他一跳,“江……”
江星野抬臂一扫,看上去只是入座前的普通动作,都没用什么力,Kevin就被挤下了孟舟旁边的吧椅,脚咚的一下踉跄地踩在地上,他怒目瞪向江星野,却只对上一双无辜得无神的眼睛。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江星野顺理成章坐上吧椅,头小幅度地转着,似乎在辨认Kevin的方向,“没摔着吧?”表情语气还是做惯了服务行业的温和得体,叫人挑不出毛病。
孟舟神色几度变化,从起初的惊愕,到反应过来的爆笑,他才不信江星野不知道座位上有人,盲人的耳朵那么灵,他既然能循着他的声音找到这个位子,又怎么可能听不到Kevin软绵绵叫他哥?
在孟舟毫无顾忌的笑声中,Kevin愤然离场,他恨恨地低声冷笑:“我也是傻,和一个瞎子争什么呢?”
江星野此时又听不见了,风轻云淡地和孟舟搭话:“孟先生,你这样很没礼貌呀。”指的是他刚才的大笑。
“把人挤下座位就很礼貌吗?”孟舟反唇相讥。
两个人沉默片刻,又同时笑出了声。
孟舟忽然发觉,江星野的名字里这个“野”字,实在很妙。他待人周到,不笑的时候下垂的眼角还有几分忧郁,可当孟舟试探地伸出舌头,江星野没有躲避,也没有推开他,反而迎舌而上,用更激烈更野蛮的方式缠住孟舟的舌头。
Kevin的小插曲一下破开了初相识不知道说什么话题的尴尬,江星野点了杯“大都会”,抿了一口蔓越莓酿成的鲜红酒液,长叹一口气:“虽然无缘得见孟先生的样子,但是您坐在这,没少被搭讪吧?”
孟舟笑了,目光落在江星野被酒水涂湿的唇瓣上,酒吧灯光一照,他的唇便像上了一层他姐最稀罕的名牌唇釉,越看越适合接吻:“你也不赖吧,我看留言墙上很多顾客夸你,他们都很喜欢你。”
听到这句打趣,江星野却脸色微变,他摩挲着酒杯,淡淡地说:“其实我约你来,是想拜托孟先生一件事。”
“什么?”孟舟这句问的是“什么事”,也是失望的感叹,他约他来,竟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江星野举起酒杯,低笑道:“我想拜托孟先生别去餐厅投诉我,今晚的酒我请你,算是赔礼道歉。”
孟舟没明白:“我干嘛要投诉你?投诉你什么?”
“投诉我性骚扰啊,”江星野笑意更甚,苦涩的味道却顺着上翘的嘴角蔓延开来,“强吻了你,很抱歉。”
孟舟更糊涂了,他怎么还道歉上了?那不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的一个吻吗?投诉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家伙在想什么啊?!
“不是,虽然确实是你的嘴先碰到我……”孟舟试图理清江星野的思路,却怎么也说不利索,“但是,哎,总之……我不会投诉你,你放心!”他放弃解释自己多喜欢那个吻,毕竟大张旗鼓地说他喜欢和他接吻,好像更像性骚扰吧?
“你服务那么好,谁会投诉你啊?”孟舟焦躁地捋了一把刘海,猛灌一口金汤力压压惊。
江星野却扳着手指数起来:“很多啊,这个月就有好几次了,走黑区的时候,有的顾客会突然惊叫一声往我身上扑,或者抱着我,有的说不敢摸黑吃不知名的菜,要我试吃安全后再嘴对嘴喂给他们,还有人吃完问我要联系方式,我不给就不付账的……我不愿意,他们就去老板那投诉我,说我仗着残疾博取同情,对他们性骚扰。”
孟舟越听越沉默,他本以为曙光餐厅氛围不错,老板是真心为这些视障人打算,让他们能自食其力,可他忘了,残疾人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很多时候并不是服务本身……何况江星野还是一个漂亮的残疾人。
“所以孟先生你想错了,他们不是喜欢我这个残废,他们只是把我当作瞎眼的猫,”江星野垂下眼睛,血似的酒倒映着他晃动的身影,“心情好的时候同情一下,亲亲抱抱举高高,我一反抗,他们就生气了。”
他说话依然是一贯款语温言的柔,仿佛还在服务生的角色里,孟舟却听得如坐针毡,心脏一鼓一鼓地好像要从里面冲出个什么。
“江星野,”孟舟握紧手中杯,沉声道,“我不会这样。”
“嗯,你是不一样,”江星野忽然偏过脸,不能视物的眼睛朝向孟舟的面孔,眼里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只有他,“你喜欢我吻你。”
“你喜欢我吻你。”
听到这句话,孟舟才反应过来,江星野说的“拜托别去餐厅投诉我“,原来只是一句逗他的玩笑话,这个男人对那个吻坦坦荡荡,毫不羞耻,怎么可能怕被投诉?
江星野倾过身,挨得那么近,近到孟舟能看清他的睫毛粗细,无用的瞳孔比一般人更水光湛湛,近到闻见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雅好闻的花香,他居然为了这个约会特地换下了餐厅制服,穿上洒了香水的私服。
但很快,江星野吝啬地收走了他的香气,他坐得端正,正得好像刚刚并没有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孟舟的心神却随着那道香气飘远了,他想起刚刚Kevin挤过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往后躲,可江星野靠过来时,他非但没有躲,手臂还下意识地想搭在江星野的腰上,好在他及时发现,忍住了。
他不仅仅喜欢和他接吻的。
“其实我这样算好的了,之前有小姑娘被客人趁黑猥亵,发生那种事后,店里就让女生都去亮区工作了,”江星野没奈何地说,“神奇吧?没灯的时候,人的道德水准会低到你想不到的洼地。”
孟舟点了点头,黑灯瞎火,让人产生了为所欲为,无人能管的错觉,于是那些平时不敢释放的欲望,暗处的蠢动,通通膨胀了。就如他对江星野的鲁莽,不也一样?
说到打击违法犯罪的话题,孟舟很有经验地建议起来:“进暗区之前,领路员不是会说一些注意事项吗?下次把监控警告也加入提示语里吧,看他们还敢不敢乱来。哎等等,你们不会是没装监控吧?”这方面他还蛮有几条熟识的门路可以介绍给江星野,但他又担心自己这样太热情,把人吓着。
听他这么认真地建议,江星野愣了半晌,忽然破功笑了起来,他明显不想笑得太过分,极力压抑笑声和肩膀抖动,却禁不住耳垂上的碎钻晃出细碎的波光,滑过孟舟的眼睛。
孟舟看得恍惚,抬手拂过他的耳垂,仿佛要挡一挡那过于亮眼的光茫:“你笑什么?”
“你啊,果然还是……”江星野忽然止住话头,侧头把耳朵亮出来,“满天星耳钉,好看吗?”
孟舟嗯了一声,手指一动,又想伸手摸羊脂玉似的耳朵,不期然却听见一声叹息。
“真想看看呀。”江星野说。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轻易被酒吧音乐盖住,它又太重了,重重地坠到孟舟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来气。他只能干巴巴地说:“很配你。”
“不娘吗?”江星野又问。
孟舟斩钉截铁地摇头:“当然不。”这是实话不是安慰,江星野的相貌自然不如他硬朗,他像个地道的江南人,柔而韧,温而润,但和女子的美丽并不相同。
江星野打趣他,娘这个词充满刻板印象,他还回得那么认真,又掉进他的语言陷阱了。
孟舟不响,他何止是掉进他的语言陷阱?他已经明白,这一晚,他早早掉进了江星野编织的黑色梦境,一脚踏空,看不见,摸不透,却欣欣然下坠,也不问坠向哪里,也不管会不会粉身碎骨,只想两个人一起急速地坠下去。
世界颠倒了,当他们真的相拥着坠落在酒店房间的床上,酒意涌到脸上,血液却往下身冲刺,孟舟的脸红得像盏灯,把自己的心情照得清清楚楚。
太快了,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太慢了,他们现在才到这一步。
房间里很暗,只有台灯懒懒地亮着,床软得弹性十足,动作再大也只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欲语还休,还能承受更多似的。
脱下的衣服在地上胡乱笼成一团暗影,明明刚刚还是主人最精致的战衣,舍不得起一丝褶皱,小心翼翼喷过香水,此时却像蛇褪下的皮一样随意丢弃。
他们刚结束一场乱七八糟的深吻,孟舟大口呼吸,像结束一场长跑。原来接吻也可以要人半条命,嘴唇被咬得血痕交织,舌头酥麻得没了知觉,口腔的软肉颤抖痉挛,一切快感都比餐厅那次,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暴、持久。
这种和江星野的温柔脸完全不符的接吻方式,令孟舟心有余悸,又难以自拔。
“草……”良久,他爆了句粗,“你疯了吗?”
江星野的脸影影绰绰,从孟舟麦堆一样的胸肌上抬起,他舔了舔唇上的残血,露出一个艳鬼似的微笑:“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不疯也总有点病,不信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孟舟说到做到闭上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江星野光白的躯体,说来挺意外,穿着衣服的时候,江星野看起来清瘦得像一竿竹,衣服一脱,这个男人的肌肉竟然并不比他少。而且他都喘成那样了,江星野还游刃有余,脸上身上也只是泛起淡粉。
猛男的自尊心在此时受到了小小挑衅,孟舟暗暗比较,还是自己的胸肌大块一些,手臂也更粗一些吧,待会压在江星野身上时,要让这小子见识见识他的臂力。虽然闭着眼打桩,可能会影响准度。
忽然,一块凉凉的布料盖住了孟舟的眼皮,打断了猛男夺回尊严的遐想,他伸手想摸,却被江星野捉住了手,孟舟纳闷地问:“你还怕我偷看?”
“你们‘正常人’诡计多端,就算偷看了我也不知道呀,不如一开始就做得彻底一点,”江星野抓着他的手去摸那块布料,“你摸,我的领带而已。”
“你才诡计多端吧,花样那么多,”孟舟笑,“又是你给我领路?”
“怎么,不喜欢吗?”江星野声调一扬。
“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在这?”这么多年,孟舟头回觉得这件事可以这么刺激,和线人的工作似的,不可预知。以往他常怕自己一身肌肉,力量过强,弄伤了身下那些娇弱的对象。
只是江星野那句“正常人”听着实在有些刺耳,孟舟顿了顿,皱眉说:“你只是看不见而已,我们都是正常人。”
他话说出去,半天没听见江星野吱声,正当孟舟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江星野突然俯身贴到他脸侧,蔓越莓甜香的酒气倏忽钻进耳道,灼烧他的耳膜。
“孟先生,别乱说话,我都硬了。”
妈的,孟舟浑身一个激灵,那他也别靠这么近,用这种语气说话啊!
他想立刻翻身把这个家伙压在身下,却忘了手正被人抓住,江星野警告似的加大了力度,大得让孟舟有些吃不消,就听那道柔和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我来,好吗?”
听起来是个问句,实则不等孟舟否定,江星野就抓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扣住了他手上的动作。
孟舟笑了笑,在床上他向来脾气不错,对象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既然江星野想主动一些,他也愿意配合他,让他骑上来。
江星野跨坐在孟舟身上,另一只手在他裸露的麦色皮肤上跳着舞,他说:“你知道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吗?是配角。主角虽然光芒四射,可要么自己缺胳膊少腿,要么害得身边人倒霉,死爹死妈死恋人,一生都被波澜壮阔的命运支配,而配角只管平平无奇,无灾无病过完一生,多幸福啊。”
他抬起二人相扣的那只手,引孟舟把手伸向自己耳垂上的那点晶莹:“我只想当一个配角,平平无奇,无灾无病。”
孟舟不知道江星野为什么要讲这番话,欲望上涌,理性褪去,他只想用力抱紧江星野,给他一个再平平无不过的慰藉。然而知觉都被手上的触感夺走,碎钻的坚硬,和耳垂的柔软同时陷进他的手里,他小心翼翼地摩挲,揉捏,听着江星野小声地喘了起来,哈,原来这是他敏感的地方。
这家伙敏感的地方都这么奇怪,可爱。
他的手一路被江星野引领着,一直往下游走,停到某处男人的本钱时,孟舟忽然悚然一惊,这……似乎比自己还牛啊,江星野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点无聊的男性自尊又开始作祟时,孟舟忽觉下身一凉,裤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更恐怖的是,他的两条大腿正被江星野大咧咧地掰开,鸡皮疙瘩瞬间全副武装,在全身上下拉开高度警戒的防线。
“你干嘛!”孟舟一声暴喝。
“嗯?干你想干的事啊,”江星野轻松地说,“放心,我当top这么多年,不会让你痛的。”
“你他妈……我想干的是你,不是让你干我!”孟舟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一把抓下蒙在眼上的领带,正瞧见江星野无辜地望着虚空,手上已经挤好了一大团油。
好家伙,他要是再不制止他,这人就要直捣黄龙了。
离开酒店时,已经是凌晨,街上人影稀疏,灯亮着的都没几盏,孟舟特意和江星野隔了老远站着,焦躁地等着网约车。
孟舟本来都和姐姐打好招呼今天不回家,哪知道看对眼的人竟然和自己同一型号,缠绵的夜硬生生提前掐断,还得浪费时间抚平自己的欲望,真他妈尴尬。
“真的不试试在下面吗?”江星野却似乎不知尴尬为何物,咬着烟屁股回头找孟舟,他不确定他的具体方位,只好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我技术很好的。”
孟舟眉头打结,怒极反笑:“你他妈怎么不自己在下面?”
江星野摊手,吹出一口薄烟,他连抽烟都姿态轻盈优雅,全然不似孟舟的凶狠模样,一双眼睛越发烟笼寒沙:“孟先生何必这么大火气?让我在上面,伤你自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