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河谷边的糖枫树落下最后一片红叶时,寒潮如期而至。
一阵夹着雪花的北风吹过,驯鹿颈上的风哨发出了轻柔的鸣声。
伊兰从牧草堆里抬起头,看见远处高高的莫兰提山脉上,灰色的云层像浓雾一样翻滚着。
“看来今晚会有一场大雪。”他心不在焉道。
一阵温暖柔软的触感从腰间传来——是纽赫。它靠近伊兰,轻叫了一声,硕大的爪子拍了拍伊兰胳膊。
如果此刻有个外人在场,可能会对此发出惊叫。确实很难想象,那可以一掌拍飞成年人的巨兽能做出这样温柔的动作。但年轻人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我不冷。”他不情愿道,银金色的细软发丝正随风乱飞。
灰白色的巨狼叼起伊兰背上的毛皮兜帽,不由分说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好吧,好吧,你这个爱操心的家伙。”青年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笑意,他把皮帽拉正,将自己的脑袋严实地裹了起来,顺手轻轻挠了挠纽赫的耳朵。
其他的牧狼也靠近过来。伊兰无奈地挨个摸了摸它们:“辛苦啦,好家伙们,陪我走这么一趟。”
小山坡下的草场上,几头驯鹿正在咀嚼牧草。从高处看,它们有点儿像一块块会动的,毛茸茸的石头。积雪尚薄,眼下还能看见半青半黄的草,甚至还有些小小的野花。但北地边境的风雪是很无常的,可能只需要一夜,这片丰茂的草场就将被彻底掩埋。
伊兰积攒了不少草料和柴薪。差不多整个秋天的空闲时间他都在干这个活儿,所以并不会为冬天没有物资感到担心。而且驯鹿和其他牲畜不一样,它们在冬天也可以自己出去觅食,靠冰雪下的苔藓生存。
天色有些暗了。伊兰把最后几大捆牧草扔上货车,然后爬了上去。巨大的货车上原本堆满了冬菜和香料箱子,现在又多了好些牧草,这会儿看上去简直像一座小山了。伊兰低下头,悄悄在嘴里轻喃了一句,车下的皮带像蛇一样无声而迅速地爬上了草料堆。
他把皮带扣好,冲着山坡下吹了声口哨。
拥有最美丽鹿角的那头奶油色驯鹿抬起头,向着山坡缓慢地跑了过来。其他的驯鹿也慢吞吞地跟在后头。
“盖鲁玛!”伊兰催促道。
奶油色的高大驯鹿终于跑到车下,稳稳地停住了。伊兰敏捷地草料车上一跃而下,跳到了它的背上。
波洛驯鹿据说是北大陆体型最大的驯鹿。它们甚至比马车还要高一些。幸好这群大家伙们动作缓慢,性情温顺。
伊兰在驯鹿背上跳来跳去,给驯鹿们套上车套,并将滚圆的鹿角灯挂在驯鹿角上。纽赫发出一声长呜,牧狼们向着大货车围了过来。驯鹿群不安地来回踱着蹄子,小心地躲避着牧狼。纽赫立刻走远了些,其他牧狼也有样学样。
伊兰轻轻拍了拍盖鲁玛的脖子。驯鹿终于安静下来。青年又吹了声口哨,驯鹿们抬起蹄子,拉着大货车翻过山坡,继续踏上了返程的路。牧狼不远不近地跟在附近。
在经过枫树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伊兰在鹿角灯里滴了几滴火油,灯里的萤草芯泛起了光亮。雪花飘落,盖鲁玛颈上的风哨声变得有些尖锐。这向来稳重安静的美丽巨兽,此刻耳朵正在风中警觉地四下转动着。
坐在她背上的伊兰安慰地抚了抚驯鹿的后颈,目光转向了已被雪雾笼罩的枫树林。
秋天的时候,猎人和制糖人们在那里见到了不少死灵。
对伊兰来说,死灵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并不如何可怕。更值得忧心的是其他的异物:那些在黑暗中孳生的,人们尚不了解的东西。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各处,每一种都比死灵更加危险。
希望它们能够离开。伊兰默默地想。这里并不是那种充满着黑暗,怨恨与鲜血的地方,没有那些东西需要的食物,也没人会向它们供奉和祈祷。
他望向枫林深处,除了风声,那里很安静。他看见好些团浓厚的黑影在那里漂浮着,偶尔会出现一张血盆大口,将那些黑影一口吞下去。
伊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纽赫。牧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伊兰身侧,正步履轻捷地走在鹿角灯的光亮里。它行动无声,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只有规整的脚印和影子能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仿佛察觉到了伊兰的注视,纽赫抬起头望了一眼伊兰。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沉稳冷静,一如平常。
它轻叫了一声,是在让伊兰安心。伊兰冲它笑了笑。牧狼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路上。
盖鲁玛的耳朵终于不再乱转了。
他们很快穿过了枫树林。在转过一个山坡之后,炊烟和灯光远远地出现在了雪夜之中。
这是个名叫埃塔纳的小镇,此刻它正在大陆最北边,尤玛拉特帝国边境的莫兰提河谷深处静卧着。
小镇没有围墙,而是被一条只到成人膝盖高的白色石栏带环绕着,石栏带外侧是深深的壕沟。每隔几百米,会有一块半人高的界碑,上面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和图案。跨过那些石栏,就是埃塔纳的范围了。
驯鹿拉着大货车从镇南角的石桥穿过,进入了一片空旷的坡地。那里有一栋石屋,一间蓄满干草和羊毛的石舍,和一片有棚的围栏。数十头绒牛和黑毛羊正在围栏里慢吞吞地踱着步。
伊兰卸下牧草,然后挨个摸了摸牧狼们。
货物不属于他。订货人们预先付了钱。
驯鹿也不属于他。那九头漂亮的巨兽是奥瑞塔奶奶和她孙女爱莉的。
伊兰只是个送货人。
唯有牧狼属于他。准确来说,牧狼们属于纽赫,而纽赫属于他。
纽赫,莉达,毛手套,芝士球,铃兰,长耳朵和糖糖。
因为有了它们,伊兰才能在这里生存下来。
“乖孩子们。”他柔声道:“看样子今晚会有点冷。晚饭要等等了。”
牧狼们亲昵地蹭了蹭他。然后毛手套在围栏处趴了下来,张开大嘴打了个呵欠——不管是在旅途中还是在家里,牧狼们都会轮流担任警戒。其他的牧狼则回到了石舍中休息。
只剩下纽赫仍然安静地站在伊兰身边。伊兰笑了笑:“走吧,陪我把货送过去。”
通往镇中的小路已经被积雪覆盖了。伊兰在送货的路上碰见了几个镇上的居民,他们向伊兰打招呼,问他这次带回来了什么东西。
伊兰向他们保证,他们需要的东西都买到了,等到明天或者后天,大伙儿就可以在订货的店铺里拿到它们了。
铁匠格里芬来拿新的磨石。伊兰找出磨石递给他——那是一小箱规整漂亮的长方形石条,是伊兰在哈玛哈奇镇的石匠那里买到的。
格里芬接过箱子,向伊兰抱怨,说伊兰那只圆头圆脑的黄色牧狼每次见了自己都呲牙咧嘴。
“那是芝士球。”伊兰瞥了他一眼:“它的脾气最好了。”说罢歪头一笑:“你又带着母狗过来了?都说了,牧狼不会随意交配的,它们一生只有一位伴侣。”
格里芬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大汉子,看见伊兰的笑容,他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里变得很红:“没有……你知道……上次碰见爱莉,她说你家围栏的铁门栓坏了,我路过时就顺手修理了一下……”
“那真是谢谢你……”伊兰微笑:“我还以为是小精灵们回应了我的祈祷呢……”
格里芬还想再说什么,他的太太凯娜从后头冲上来拉开了他,并厌恶地瞪了伊兰一眼。
紧接着,她看见了纽赫的目光——牧狼正无声无息地望着她。
女人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伊兰抚了抚纽赫,拉起了盖鲁玛的缰绳,轻声道:“我们走。”
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见格里芬太太凯娜毫不掩饰的斥责:“……说了多少次,给我离那个家伙远点儿!还有他的狼……少得意了,他肯定早晚会被那群邪恶的玩意儿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伊兰越听越觉得好笑,然后真的笑了。他扶住石墙,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别那么看着我……”
纽赫的眼神像人类一样表达出了某种无可奈何。驯鹿们则开始东张西望。
伊兰笑够了,带着货车继续向前走。
送货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些镇上的居民。有的很友善,有的则避开了他们。伊兰毫不在意。最后,他在灯火通明的鹿角酒吧门前停了下来。
“在这里等我。”伊兰对纽赫道。纽赫轻轻甩了下尾巴。
伊兰推开酒吧大门,喧嚣声夹杂着一股带着乱糟糟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在嘈杂的乐声与粗豪的笑声里穿过那些酒客们,向柜台走去。很快就有镇上的人看到了他:“呦,这不是小伊兰么?”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转过来:“玛洛兹,路上还顺利么?”“枫树林那头的草场还能放牧么?”
伊兰冲他们淡淡点头,算是回应。但很快,打招呼的声音开始混入不友善的调笑:“呦,咱们的小蜜罐儿回来了?”周遭一阵猥琐的低笑。
伊兰没有理会,对老板希尼道:“你的货到了,在前门的车上。”
“哦好的,给你的钱够么?”
“还差1银币12贝尼。给我拿瓶去年酿的山莓酒就行,钱就不要了。”
希尼老头正忙得不可开交:“山莓酒……好极了,你就会给我找麻烦,那玩意儿得到酒窖最底下去拿……欧齐!欧齐!到前门去把货卸了……威齐!威齐!去到酒窖最下层给我拿瓶山莓酒!要去年的!”
名叫威齐的年轻侍应正忙着给客人端酒,闻言直接打碎了一扎白啤。
“该死……这个蠢货……”老希尼哀叹道:“他甚至没有他双胞胎哥哥十分之一的机灵……我根本不该雇他……”
有粗鲁的客人开始不耐烦地敲桌子:“酒!我的火焰黑酒呢!还有烤鹿肉!再不上我就砸了你的酒馆儿……”
“去死吧你这个混蛋!酒和菜马上就到!”胖胖的希尼老头跳着脚咒骂道:“好了小伊兰,你看到了,我没功夫去给你拿酒……”
“现货现结,概不赊账。这是你自己说的……行行好,我拿到酒就走。”伊兰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子:“家里的小乖乖们还在等我呢。”
“等会儿……等会儿……得有个先来后到……”希尼老头烦恼道:“雪天就会这样,你知道的……”他丢下伊兰,不知道跑到后**什么去了。
伊兰只好靠在柜台上等待,耳边吵吵嚷嚷,全是那些酒客们的闲谈。大概都是在聊南边的事,关于魔物和教廷之类的。听说丹伯利的教会最近捣毁了某个邪教组织,杀死了一只领主级别的魔物。
聊天的人讲述着圣职者的英姿,驱魔仪式的壮观,以及魔影奇异可怖的形态,听起来个个兴奋不已。而伊兰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雪花。传言永远夸大其词,他想。魔物有七个位阶,第六位阶被称为“领主”,拥有毁灭一整个封国的力量。那样的魔物,怎么会被圣职者轻易杀死呢。但他也明白,人们需要这样的传言,因为这样的传言,在苦难遍布的世道里,能给人希望。
伊兰是在三年前来到埃塔纳的。那也是个雪天。奥瑞塔祖孙被纽赫的嚎叫惊醒,在雪地里发现了他。
刚到这里时,伊兰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那会儿他除了纽赫一无所有。为了答谢奥瑞塔奶奶,他开始帮忙照顾驯鹿。
纽赫在这里很快有了同伴。伊兰也和驯鹿们熟悉起来。北地人烟稀少,环境严酷,而小镇居民需要生活物资。奥瑞塔奶奶年纪大了,伊兰接替她,做起了送货人。
这是份危险的活计。这种危险可能来源于变幻莫测的天气,可能来源于野兽,也可能来源于某些古老而可怖的存在。伊兰遇到过一些麻烦,所幸有牧狼们的陪伴,最终都化险为夷。它们永远是最可靠的伙伴。
想到纽赫还在门外等待,伊兰忍不住敲了敲柜台。
一个粗嘎而暧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趟旅程怎么样,小伊兰?”
伊兰转头,发现镇上的皮匠卡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自己身边。他是个瘦巴巴的家伙,有一双圆溜溜色眯眯的黄色眼睛,和一个大号的番茄鼻子。
对方靠得太近了,伊兰能闻到他身上兽皮的臭味,还能看见他牙上沾的菜皮。
“一切都好。”
“哦,可你看上去很寂寞。”卡特蠢蠢欲动地凑到他耳畔:“又去哈玛哈奇见你的情人了是么?听说这回这个都七十岁了……”
又来了。伊兰轻哼一声,不想理会他。
可卡特显然打定了主意要从伊兰身上揩点油水出来。目光若有实质,他简直就是在伊兰的脸上舔了一遍:“我保证比他更好……”他在伊兰耳畔殷切道:“听着,只要你和我好上一次,一次就好,我就给你一双长到膝盖的新皮靴,走在最冷的风雪里仍然像个暖脚筒的那种——我才用冰岩貂的皮子做好了一双,它们暖得像炉火似的……”
“听上去太热了,我好怕它们烤坏了我的脚。”伊兰似笑非笑。
卡特显然误会了这个笑容,也可能这种程度的拒绝并不能让他死心:“你可以来试试看……我家就在隔壁……你可以直接穿走它……哦伊兰……”他的手抚上了伊兰的胳膊:“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冰岩貂制成的新皮靴挺好的。在埃塔纳,这样一双雪靴起码值12个银币,而如果拿到丹伯利或者奇尔科那种大城市去卖,它们大概能换到一枚金拉特——就是那种印着皇室家徽的小金币,一拉特能兑换25个银币,差不多够镇上的普通人家生活三个月了。伊兰对此毫不怀疑。卡特确实是个好皮匠。
比起那些一毛不拔就跑来占自己便宜的男人,这位皮匠显然真诚得多——不过这也不好说,因为上一个没得到允许就想脱伊兰衣裳的男人被纽赫咬穿了胳膊。
天气这么冷,去男人家里喝一杯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坏主意。伊兰很长时间没和男人亲近过了。卡特色是色了点儿,人却不坏,据说那玩意儿也很可观。但伊兰还是不想和卡特在一起。没什么别的理由,只是不想。
他推开了卡特的手:“家里的小乖乖们还在等我呢……”
正说着,旁边传来了不怀好意的嘲笑:“卡特,别那么小气嘛。你再给小蜜罐儿一件灰鼠皮衣,保准他能在你床上待到明年春天……”
然后就是一阵哄笑。
伊兰回头,看见了小克里和他那帮狐朋狗友。老克里是镇上最富有的牧人,他拥有至少一万头绒牛和上百头驯鹿。小克里是他最小的儿子,一个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的少爷。
卡特有些不高兴:“喂!”
“怎么?不愿意听真话?还是说你不想给他皮衣?”
“这和你没关系。”卡特恼火道:“闭上你的嘴。”
“哦我明白了……其实是伊兰嫌弃你吧……全埃塔纳的人都知道你老婆是怎么跑的……。”
卡特涨红了脸,忍不住上前一步:“小克里,你他妈……”
“我是怕他太厉害了,我会遭罪。”伊兰放荡地冲克里笑了笑,顺手在卡特脸上摸了一把:“瞧,多精神。”
卡特举在半空的拳头僵住了,似乎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给克里一拳还是对伊兰做点儿什么。
“我有靴子穿。”伊兰扳过卡特的脸,紫罗兰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而且我要回去照顾牧狼,否则它们可能会跑到镇里来吃人,你知道的。”
他轻轻把卡特往外一推,然后走到小克里跟前,一只脚踏上了桌子。
小克里下意识往后仰去,又讥讽道:“神气什么,你这个流莺,我和卡特可不一样,就算你白给我钱,我都不会靠近你的。”
“我不是流莺。”伊兰微微扬起了下巴。
“有什么区别么?全埃塔纳的人都知道……你被老太婆捡到的时候……”
伊兰的目光冷了:“你看过我。”
“我不用看,人人都知道……”
“我不是说那次。”伊兰轻笑。
“什……什么?”小克里困惑道。
“夏天的时候,在枫树林边的小溪那里。”伊兰言之凿凿道:“你对你父亲说你来打猎,其实你在看我,并且在那里自己搞了好几次……”
小克里跳了起来:“胡说八道!我根本不喜欢男人!你这个……你这个魔物!”
伊兰凑近他:“承认吧,不丢人。”他樱桃色的嘴唇贴上了小克里的耳朵,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要么我就去告诉杰米,你爬了小丽芙的窗子……猜猜看,他的猎刀有多锋利?”
杰米是镇上最好的猎人,有着山火一样可怖的脾气。小丽芙是他的女儿,只有十五岁,一个小羊羔般温柔娇俏的姑娘。在大女儿和一个吟游诗人跑掉之后,杰米夫妇对小女儿简直紧张到了一定的地步。可想而知,如果知道有人在引诱丽芙,这位巡逻队的副队长会干出什么事来。
小克里几乎是惊恐地看向伊兰:“你……你……你在胡说……”
伊兰抱起手臂,轻蔑地看着他:“说你爱我,小克里。说你想我想得睡不着。”
小克里又怒又怕地瞪着他。
“不然我就说出来。”伊兰微笑:“就在这里……”他把双手拢起放在嘴边:“大家听好了!我要说一件事……”
“等一等!”小克里打断了他。
酒馆的嘈杂声低了下去。
“我……我……我爱……”小克里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大点儿声。”伊兰命令道。
“我……我爱……我爱伊兰!”小克里看上去脸色又红又青,像将熟未熟的番茄。
伊兰放声大笑。周围的人也哄笑起来。有人不明所以道:“发生什么了,小克里?”
“别犯傻,小伙子,老克里会打断你的腿的!”
小克里甩开了朋友的手,愤恨地看向伊兰。
伊兰回以微笑。
就在这时候,有嬉笑声从酒馆角落传了出来:“伊兰?竟然和那个白金之子同名……”
“什么白金之子,那是‘甜蜜的伊米安大人’……”
“如今连‘甜蜜的伊米安’也不是了,该叫亵渎者才对……”
一阵猥琐的笑声。
伊兰的笑容消失了。他回过头,看见那里坐着一桌流里流气的佣兵。
埃塔纳地处偏远,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小镇,偶尔会有外来者在这里落脚休息。行商带来货物和金钱,驿者传递信件,剧团带来欢乐……而佣兵是最令人警觉的那种——他们中往往什么货色都有,而且惯于蛮横无理,极端情况下甚至还会烧杀抢掠。
伊兰当然不怕他们,但仍然无法自控地感到身上有些发冷。
一个佣兵向伊兰吹了声口哨:“嘿,美人儿,你全名是什么?不会也叫伊兰达尔·伊米安吧?”
伊兰刚要走开,发现另一个醉醺醺的佣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挡住了自己的去路。那人左眼的瞳仁有些奇怪,像是一只蜘蛛趴在那里。
“问你话呢,美人儿。”
伊兰回过神来,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姓玛洛兹。”
那蜘蛛眼的佣兵盯着伊兰的脸,舔了下嘴唇:“哦,虽然你肯定不是那位大人,不过长得可真不赖……”他抓住了伊兰的肩膀:“来陪我们玩玩儿吧……”
伊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佣兵忽然捂住脑袋发出了一声痛呼:“哎呦……”
“不好好喝酒就滚出去!”老希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柜台后头,手里正举着山莓酒那硕大的酒瓶。
“你这个老东西……”佣兵摇摇晃晃地向老希尼扑过去。
不过他没能成功,卡特和另外几个镇上的男人摁住了他。
佣兵们一片哗然,拍着桌子冲了上来:“你们这些乡下人……”
“你们这些丧家犬。”老希尼不客气地回敬道:“再惹事就让巡逻队把你们赶出镇子!”
外头这会儿风雪交加,佣兵们的装备显然不足以应付残酷的大自然。埃塔纳没有旅店,这个酒馆儿是旅客唯一的落脚处。而且镇上的男人几乎全是猎手,民风剽悍。外来者们明白自己讨不到好处,于是只能嘀咕几句,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老希尼把酒瓶塞给伊兰:“快走吧,你的狼要在这里吃人了。”
伊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发现纽赫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望着那伙佣兵。周围的酒客们小心地挪了挪凳子,避开了它。
伊兰轻声道:“多谢。”他瞥了一眼那伙佣兵。他们这会儿显然也注意到了纽赫的存在,眼睛时不时地转过来,紧张地打量着这头沉默的巨兽。而那个蜘蛛眼的家伙已经醉倒了。整个酒馆里的人,似乎谁也没注意到他那只怪异的眼睛。
伊兰迟疑了一下,还是向外走去。纽赫收回目光,无声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伊兰和纽赫赶着空货车回到家时,外头的雪已经很大了。不过牧狼们看起来很享受这样的天气。
长耳朵和糖糖正在雪地里打滚儿。长耳朵大概四岁,是伊兰在莫兰提山谷的某条冰缝里捡到的。他的耳朵生得很奇怪,总是长长地软垂着。伊兰猜测它是因为畸形才被母狼丢掉的。听觉对牧狼来说相当重要。
糖糖是莉达的孩子,从出现起就一直跟着莉达,伊兰也不知道小家伙的父亲是谁。这可爱的小东西看上去最多两岁,有着甜蜜的枫糖色皮毛,性格活泼,充满好奇。
看见伊兰,两头小狼欢快地飞奔而来。纽赫敏捷地挡住了这份热情的冲击。就连个头最小的糖糖也有普通猎犬大小,而小狼们的力气却比普通猎犬要大得多。如果真的被撞上,伊兰可能会摔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牧狼是种罕见而特别的生灵。与普通狼不同,它们生得极为高大健壮,有着绝佳的耐力和异常坚强的意志,同时聪明得可怕。总之,在北地,这种生灵是传说中的顶级掠食者。
至于牧狼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们有时候会偷走牧人的牲畜群,把大批牲畜赶到人类无法到达的地方,作为它们自己的储备粮。
伊兰捡到纽赫时,它还是个脏兮兮的小不点儿,肚脐上连着胎盘,甚至没有少年人的手掌大。那双苍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机警而充满好奇,完全不像是刚出生的小东西。因为它颜色泛白,所以伊兰用《圣灵尊名录》里神使白狼的名字为它命名。
伊兰最初以为它是狗。等到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纽赫已经长成了小马驹那么大。在意识到纽赫是什么之后,伊兰担心他会被绞杀。于是不得不常常给它剃毛。剃过毛的纽赫看上去和猎魔犬相似,只是个头有点儿大,不过总算是不那么惹人怀疑了。伊兰会偷偷到圣城外的屠夫那里去买生肉和内脏喂养它——对圣职者来说,这是违禁的。幸而纽赫足够聪明,它几乎不会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周围的人只知道伊兰有一只性情异常安静,总是跑得无影无踪的灰白色猎魔犬。伊兰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但无论如何,这种隐蔽确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护了他们两个。
秘事司负责研究魔物的贤者们认为牧狼这种野兽是寒渊潜行者与普通狼交*后诞下的魔物血脉,是邪恶和不祥的东西。《暗影图鉴》中记载,那位魔神位阶不明,但无疑是领主以上的大魔物。撰写这本典籍的大贤者认为,魔物有七个位阶。二阶的魔物就已经相当难缠,到了被称为知觉者的四阶,魔物便不再是人类能对付的,需要依靠神的力量。这个位阶也是魔物力量的大分水岭,再往上的,从行者开始,全部已经是可以视为邪神的存在。
牧狼继承了魔神的血脉,也就意味着它们身上有着某种与之相似的东西。但圣殿裁判所的审判塔里仍然饲养着这种罕见的猛兽——因为它们对各种魔法都有很高的耐受力。据说它们会被用来测试圣器,刑讯犯人和处理尸体。伊兰听人说起过,审判塔里的牧狼是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做噩梦的存在——你甚至无法将它们和魔物区分开来。而伊兰那时候只是天真地将这话当作一个吓唬人的谣言。
没人知道纽赫是怎么出现的。伊兰记忆里,圣城附近从未出现过牧狼。它们本身就相当罕见。唯一的可能就是,审判塔里的牧狼跑了出来。伊兰猜测可能是通过废弃的排灰口——纽赫那会儿真的很小很脏。
但它现在健康又强壮,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年轻头狼了。和一般的狼不一样,牧狼的寿命据说有六十年,是普通狼的四倍还多。纽赫直到十岁才完全成年。成年的标志就是它的体型终于停止长大了。
这是伊兰和他相遇的第十一个冬天。在离开审判塔之前,纽赫从未到过北方。但他在这里就像对自己的故乡一样熟悉。伊兰看得出来,它喜欢这里,并且原本就应当在这里生活。
纽赫这会儿正和他的伙伴们在风雪里打滚儿,这是它们洗澡的方式之一。
伊兰整理好东西,推开屋门,迎面被芝士球甩落的雪粒淋了个正着。他笑着拍了拍衣服,走进了围栏。
牲畜看上去状态都挺好,干干净净,没有变瘦。伊兰离开之前把它们寄养到了镇外的围场,约定好今天送回来。牧工向来很尽职。
风雪可能要持续好几天,牛羊需要保暖。伊兰在围栏中央用木棍画了一个小法阵,并用石块垒出了个尖堆。他摘下手套,将手按在尖堆上。
尖堆毫无反应。
他集中精神,又试了一次。尖堆终于传来了些许微弱的暖意。黯淡的红光从无到有,缓慢地扩散到了整个法阵的范围。
伊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重新戴上了手套。这是最简单的暗火术,是他还没成为圣职者学徒时就天生会用的法术。然而如今即便借助法阵,他仍然连这种最简单的法术都无法轻松使出了。
审判者几乎夺走了他身上的一切,包括他与生俱来的那些力量。幸而他还有纽赫。
伊兰平静地起身,去检查新生的牛犊了。很多事情等着他做,没空为过往叹息。
他独自一人在风雪里忙碌着,照顾牲畜和家禽,用符文对驯鹿设下简单的禁制,确保它们不会离小屋太远。
做完这一切,伊兰终于能回到屋中去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他还得为牧狼们准备加餐。
牧狼们其实和驯鹿差不多,能自己在山林中找到食物。它们相当耐饥,即便大半个月不吃任何东西,也仍然能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伊兰可以什么都不管,因为牧狼的食量很大,而饥饿的牧狼有时候会变得相当暴躁。
它们确实不会伤害伊兰,但在那种状态下,它们会变得难以沟通,有可能会去伤害其他人。牧狼不是狗,伊兰也不是它们的主人。严格来说,这属于某种共生关系。
但伊兰选择与它们为伴,就对它们负有责任。所以在牧狼的正常狩猎之外,他差不多每隔几天就会喂它们一次,以确保它们的平静。
食物是早早就备好了的。在来到埃塔纳之后,伊兰学会了像当地人一样囤积物资。他的地下储藏室里堆满了越冬的食物和柴薪。
埃塔纳大部分时候都能自给自足。一个人只要勤快些,生活虽然不至于多么富贵,但起码的舒适是可以保证的。对伊兰来说,即便要额外负担牧狼们的食物,这种舒适也并没有打什么折扣。
烧得旺旺的炉火上,汤锅盖子正咔啦咔啦地轻响。伊兰揭开锅盖,里头的牛肉甜菜汤咕嘟嘟地冒着泡,香味飘了出来。他戴着厚手套,小心地把大部分肉汤倒进了一个大铁盆,并把吊锅里的两大根牛腿也捞了出来。
他熟练地切了点儿最外层已经软烂的肉丢回锅里,让吊锅升高,离炉火更远些,并加了之前烤好的洋葱和白豆子,然后随手放了干蒜,碎胡椒和盐,以及一瓶盖山莓酒。
剩下的肉则全部和骨头一起剁成大块扔进装汤的铁盆里。伊兰又放了剁好的南瓜块和熟鸡蛋,然后他抱着这个沉重的大铁盆向外走去。
牧狼们早就闻到味道等在外头了。铁盆一落地,莉达便带着糖糖和长耳朵走上前来。纽赫则带着余下的狼安静地等待着。
伊兰向纽赫微笑了一下,揉了揉手腕,向后屋走去。
那里有间小小的浴室。这会儿铁底浴桶下的炉灶已经熄火了,但整间浴室仍然水雾蒸腾。
伊兰挂好鹿角灯,熟练地将一块圆形的水沉木板放进了浴桶。黑棕色的木板慢慢沉入水中。
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厚重的衣物层层剥落,年轻人修长匀称的身体很快出现在了镜子前。镜子里的背影很像秘画里绘制的天使:白皙的皮肤,闪着柔光的头发,微微回头时羽扇般的睫毛……如果忽略了骶尾到腰窝那块黑色的三角状伤痕的话。
那图案模糊得像一团影子,却有着狰狞的形态,仿佛某种正在从伊兰身体里向外爬出的未知魔物。在鹿角灯的光亮中,若隐若现的尖爪和利齿似乎撕开了伊兰那美丽的身体。
当伊兰转身时,他下腹另一个相似的伤痕也映在了镜子里。两个一前一后,让他仿佛被魔物们贯穿和吞噬着。
然而伤痕的主人只是挂好衣服,匆匆跨进了浴桶。
热水让伊兰发出了轻叹。他在水汽中仔仔细细地清洗自己。边境气候寒冷,时常风雪交加,但这里的空气却很干净,几乎看不到灰尘。伊兰身上也并不怎么脏。热意不仅仅让他放松,还搅动起了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他的手滑过自己的肌肤,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落入水中。他在温暖洁净的水汽里呼吸着,心中感到一种空荡荡的满足。
然而这份满足很快就变了模样。
水雾之中,有暗影正凝聚成形。它向伊兰张开嘴,露出利齿和噩梦般庞大恐怖,看不清具体形态的身体。它戴着镣铐的爪子那样巨大,轻而易举地将伊兰摁在祭台上。
没办法形容那种恐惧,痛苦和绝望。那是属于祭品的绝望。被撕裂,被分而食之。不止如此,还会被诅咒,被唾骂,被遗忘。以微尘的姿态从这个世间消失,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
但在最深的绝望里,又好像存在什么其他的东西。寒意正在消失,包裹着他的是难以想象的炽热和濡湿。
一条长长的,带着肉刺的舌头从赤红与黑暗中浮现。它贪婪地舔舐着伊兰。
就在这时候,许多嘴巴出现在了黑暗里。
审判。嘴巴们说道。审判。审判伊兰达尔·伊米安……
有罪。重罪。判他的罪。罪不可赦……
热度消退,寒冷重新吞噬了伊兰。舌头变成了利齿。黑暗中的魔物撕碎了他。嘴巴们尖笑起来,是只有魔物才会发出的那种诡异的笑声。
伊兰猛地挣扎起来,在水声中睁开了眼睛。
芝士球正在外头呜呜地叫唤,大概是又被铃兰欺负了。而他在浴桶中睡了过去。水已经冷了,雾气早已消散。伊兰低下头,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中看见了自己的下腹。
那诡异的伤痕从这个角度看去,又很像一条滴着口涎的舌头了。白色正在水中缓缓旋转。
伊兰盯着伤痕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浴桶。
牛肉已经炖好了。伊兰擦干头发,切了几片糙面包,顺手又烤了点儿南瓜。
炉火旁的矮几上很快被摆满了:煨得酥烂的牛腿肉,麦香浓厚的糙面包片,甜软的烤南瓜,还有一杯很淡的蜂蜜柠檬酒和几个熟透了的山梨子。伊兰坐在厚厚的大软垫上,慢慢吃着晚餐。
一声轻呜响起,纽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明明那么大的个头,但纽赫走路的声音比猫还轻。旧木地板哪怕连一只老鼠跑过去都要咯吱作响。可纽赫从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包括他在狩猎和袭击敌人的时候。有时候伊兰会觉得纽赫根本就是一片可怖的影子——唯有影子才会如此诡秘而悄无声息。
但当它靠近时,那种荒谬的想法就消失了。
纽赫无疑是令人恐惧的。可对伊兰来说,它却是如此温暖柔软。
牧狼在伊兰身边趴了下来,亲昵地舔了舔伊兰的脸。
湿漉漉的红色狼舌让伊兰又想起了那个梦。但在现实之中,那个梦已经不再可怕了。伊兰放下木勺,挠了挠着纽赫的耳朵,把山梨递了过去。
和很多人的认知不同,牧狼其实并不只吃肉。它们也很喜欢吃水果。秋天的时候,在往返于埃塔纳和外界的旅途中,牧狼们常常在山果丰富的地方停下来进食。人类喜欢的野果,也是它们的最爱。
纽赫吃完山梨,把伊兰的手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头拱了拱他,示意他赶紧吃饭。伊兰微笑着,把剩下的面包和煨牛肉吃完了。
这是个很平静的夜晚。他洗漱完毕,在皮肤上涂抹黑刺玫果油——这种东西可以预防皮肤开裂和冻伤,然后坐在床边给纽赫梳理皮毛和清洁耳朵。
炉火噼啪轻响,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芳香。牧狼沉甸甸毛绒绒的脑袋安静地枕在伊兰腿上,大耳朵偶尔微微动一下,是回应伊兰的低语。伊兰抚摸着纽赫厚重光滑的背毛,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和安然。牧狼身上并没有野兽常见的臭味。天热时它们闻起来像晒过的毛皮被子,会隐约带一点儿鲜血的气息;天冷时则有种冰雪的味道。
门被顶开了一条缝隙。片刻后,更多的牧狼走了进来。伊兰被这群皮毛柔软的大家伙们围着,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他挨个清洁它们的耳朵,打理那些虬结的毛发——直到它们变得蓬松又顺滑。
外头的风雪更大了。毛手套开始嗷嗷叫唤,纽赫起身,去和它换班警戒。
牧狼们又脚步无声地出去了。只有糖糖留了下来。
它快乐地跳到伊兰面前,晃了晃尾巴。留在屋里是它的特权。因为它还小,皮毛没有完全长成,没法抵抗太过强烈的寒风。据说在野外,牧狼会把小狼藏在避风的,垫满柔软干草的山洞里。而如今,小屋对它来说就是山洞,伊兰的床比干草堆更舒服。
伊兰刚把它的爪子擦干净,糖糖就跳到床上,直接趴了下来。
伊兰盖上鹿角灯的灯罩,钻进被子里,赤裸的双脚碰到了正在被子里乱动的糖糖。小牧狼的皮毛暖洋洋的,柔软得像最蓬松的丝棉。它在伊兰脚边哼唧几声,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柴薪将尽,壁炉上的符文开始有微光流动,炉火熄灭了。屋外只有风雪的呼号。偶尔会有一团黑影或者一只血红色的眼睛漂浮在半空,从窗子处向屋内窥视。
伊兰就在这样的风雪夜中,安然地睡了过去。
这原本应当是个静谧的长夜,直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沉眠中的伊兰皱了皱眉,浑然不知糖糖已经坐了起来。而纽赫不知什么时候也跳到了伊兰床上,正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两只牧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一模一样的苍蓝色幽光。
火把的光点和微弱的嘈杂声出现在远处,又很快消失了。徘徊在窗前窥伺的红眼睛对上黑暗中同样泛着幽光的狼眼,终于不甘心地飘走了。
睡梦中的伊兰含混地呢喃道:“纽赫……”
灰白的牧狼低下头,轻轻舔了舔伊兰的脸,用身体将他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