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乐蕴一只脚踏进长安城的时候,城门口的瘸腿乞丐就劝她说,别来这地方,不吉利。看着富贵云集,实则就是个虎狼窝。像你这样的小女子,几年就得叫人生吞活剥不吐骨头的吃咯。
那时乐蕴轻翻了个白眼,想都没想,抬脚便昂首阔步迈进了长安,那一年她十五岁。
匆匆八年弹指一挥,她总算记起了也悟懂了那老乞丐的话,可惜悔之晚矣。
天牢里漏风,漏的还是深秋九月夹霜带露的阴风,她那件皇帝赏赐的雀金呢早叫人扒了下去,套了一身不知从那个死囚犯身上换下来的罪衣,冷得一阵一阵打颤。
连着啃了一天的馒头干蘸凉水,乐蕴终于吃不下去了,一头闷倒在蓬草乱木板搭起的床上,刚一伸展手脚,忽然就听见狱卒的动静:“柳大人,便是此间了。”
她坐起身,瞅着牢门外渐行渐近的绛色灯光,那颜色配得柳崇徽一身紫蟒,一水儿的紫气东来。更何况柳崇徽生于富贵长于富贵,模样更是紫薇花一样的好。
若非这张好面孔,当日就凭这小姑娘如何死缠烂打,乐蕴也难得动心。是已人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祸起的缘由,不还是为张好容颜。
“我没想过,第一个来这儿看我的会是你。”乐蕴笑了笑,抖了抖手上的枷锁,“就不给你行礼了,望多海涵,柳大人。”
柳崇徽递了个眼色,狱卒识趣退下,随后她俯身与乐蕴相望,那朗月似的眸子清亮得让人失神,乐蕴不想与她对视,一瞧见这人,就能叫她想起自己跌进粪坑还乐呵呵的那些年,晦气得很,只好将头微微侧了。
“阿蕴。”柳崇徽依旧是那副疏风朗月的模样,“只要你愿意招出那皇袍是谁嫁祸陈先生的,我愿为你在陛下面前作保,我把你接出去,去我府里……”
“陛下?”乐蕴笑了笑,“你对她就好到如此?我一个陪她上床叫她玩了这么多年的玩意儿,你也愿意捡?不怕脏了手?”
“阿蕴。”柳崇徽眉头抽动,“你不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乐蕴实在觉得好笑,“你不信,叫他们拎我出去打一顿,打死了我也就这一句话,我不知陈文琰家里哪来的龙袍,也不知那封藏在我官袍里的信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总之不是我的。我没心思害陈文琰,也不是我叫人杀了他的,他死了和我什么关系!我这些年做的这些事,全是凭皇帝的意思,不信你去问她就是,问我作甚!”她说得恼起来,直接抄了脚边的硬馒头丢了出去,硬生生砸在柳崇徽肩上,滚落在地,后者不动声色地将那石头似的干粮捡了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低声道,“我让人送些粥菜来。”
“最好往里头拌二两鹤顶红,毒死我了事。”乐蕴抱着膝盖,侧过身道,“我真是瞎了眼认得你柳棠,叫你们君臣两个轮番上,上完了一脚踹了我,还他娘的要我给陈文琰那老东西偿命。”
“既如此……你慢慢想。”柳崇徽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不送。”
柳崇徽向来说到做到,说走便走,那脚步声越来越远时,乐蕴终于将头抬了起来,瞅着那被柳崇徽放在门口的馒头,想着这日子还不知怎么过,馒头再硬也是个馒头,怎么好浪费不要,便试着挪过身去,将手顺着两栏之间的缝隙伸出去,试探着摸了摸。
忽然,她摸到个冰凉的硬物,再一摸,竟是个温热的手掌。乐蕴猛地一抬头,眼看着那馒头被人捡了起来,捡了馒头的人笑着望她:“乐大人,要这个?”
真他娘的流年不利祸不单行,这牢里今晚上怕是有的热闹了,乐蕴收回手,笑了笑:“永福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苏祎掂了掂那个馒头,蹲在牢门口打量一番:“我在家中等你你不来,逢人一打听才知道,你把陈文琰那个老东西弄死了,原本我还挺替你高兴的,谁料你还把自己个儿送进来了,我这实在担心你,就赶来瞧瞧,生怕错过了你乐大人受罪的好场面。”
她将那馒头丢回牢里,乐蕴接着了,小心擦了擦上头的灰,“不敢当,不敢当,流年不利,在道上走得好好的,谁想这一下就跌了跟头呢。可惜也没什么能叫郡主看着赏心悦目的。”
苏祎笑了笑:“我瞧你过得还不错。怎样,挨了杀威棒没有?”
“我哪威风得起来,更是不必杀了。”乐蕴想,你来这儿幸灾乐祸,还不够杀我威风的?
苏祎有些遗憾:“还以为陛下能有多绝情,瞧着还是对乐大人您余情未了啊。要我说,不出一个月,您怎么进来的,还能怎么出去。”
“借郡主吉言了。”乐蕴道,“只别叫我站着进来横着出去就罢。”
苏祎笑不拢嘴:“要我说乐大人命犯紫薇,这不就一语成谶了?”
乐蕴想了想,倒也真是这么回事,只不过犯的不是一个紫薇而是两个而已。
“现如今陈文琰死在你的刑部大牢里,他儿子门生在朝堂上闹得厉害,逼陛下砍了你的脑袋呢。”苏祎道,“要我说,乐大人,做人做事还是得做绝了才好,不然,只死一个陈文琰,可不是后患无穷?你就该把他全家都杀了才是。”
“永福郡主。”乐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陈文琰真不是我杀的,只可惜我说给谁听,都没人信。”
“哦?”苏祎忍不住凑近了些,“不是你啊?”
“真不是我。”
“那就是陛下了?”苏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真是可怜啊乐大人。”
乐蕴早就看淡了,随她怎么猜就是,反正无论是谁杀的,这命都得她来偿。
她现在就巴望着皇帝念一二分旧情,别叫人真砍了她的脑袋就是,一辈子蹲大牢也比一刀上刑场强。
“只是可惜了。”苏祎站起身,“乐大人,其实我很欣赏你的,你若愿意跟了我,我也不是不能搭救你出去。”
乐蕴眼前一亮:“郡主所言当真?”
苏祎笑了笑:“当然……是诓你的。”
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乐蕴怄得厉害,嘴上却道:“得亏下官也没当真。只是辛苦郡主星夜前来羞辱我了。”
“不辛苦,这算得什么辛苦。”苏祎道,“乐大人这些年为陛下鞍前马后,才是真辛苦。可惜啊,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再辛苦又能怎样呢?可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伴君如伴虎,这话倒也没说错,乐蕴想,可这到底不是她做得了主的,不然,谁乐意挂着脑袋陪那位皇帝陛下这么多年。
乐蕴和皇帝的初遇,是在五年前的御史台。
那时她刚凭着三年一迁的资历,终于从一个从七品的主簿升成了从六品侍御史,且刚发了头一个月的俸禄,正坐在御史台值房的庭阶上数着,算一算这三年攒下来的钱够不够买下广德寺旁的宅子,若是够,就不必再租赁那些和尚的院子住了;若是不够,就和同僚借一借,先将宅子购下来再还。
忽然听见太监通传皇上驾到,赶忙跟着一起跪下磕头。
偏巧那银两就跟着掉在地上,骨碌到了一双云头履下,乐蕴刚伸手一捡,冷不防就摸到了那鞋履的云头上。她一抬头,瞅着皇帝正端着笑容低头凝视,二人冷不防一个照面,便直接对视上了。她虽不曾见过皇帝,但凭那一身皇袍哪里还认不出来,连忙磕头道该死。谁料皇帝却并不加以责怪,反捡起那银稞子,用一双极好看的眉眼打量:“这是何物?”
乐韵道:“回皇上,是臣的俸禄。”
皇帝道:“俸禄?就这么点儿?”
乐蕴想这主子真是养尊处优只怕连银子也没见过,只道:“回皇上,臣月俸五两,已是天家恩德了。”
“五两?”皇帝再看了看手中的银稞子,“这是五两银子?”
“回皇上,那是一两。”
“哦。”皇帝笑了笑,将那银子还给了她,乐蕴接了过来,也不敢往钱袋子里装,只好握在掌心里。
皇帝道:“诸位平身。”
乐蕴跟着其他官员站起身,论资历论品阶,她都没有站在前头的资格,乖乖地走到几位中丞大夫后头,将掌心早已握得汗淋淋的银子放回钱袋里。
皇帝本就是路过,与御史大夫周診问候了两句便欲起驾回宫,谁料临行前又走到了乐蕴身旁,问了句:“这些钱,够置办广德寺旁的宅子吗?”
乐蕴不知皇帝如何有此一问,只如实道:“回皇上,广德寺旁的宅子,一间总要二十两左右,这些钱只够添置些床具罢了。”
“如此。”皇帝笑了笑,“朕便省得了。”
送走了皇帝,乐蕴不顾周遭人捏了把汗的神情,顾自又去算了算,两进的院子一间少说二十两,好在家中就她和一个仆人,两进的院子便够了,从租赁的宅子那里将床具搬过去,再添置些就够了,她这些年好说攒了五六十两银子,自然是够了。
然而,就在那一日散班时,御史台外头听了驾牛车,一名内侍服色的年轻人见了乐蕴便迎上前来,笑道:“皇上有旨,请乐御侍入宫觐见。”
乐蕴一怔,她一个小小从六品的侍御史,别说见皇帝,平常就是连皇帝的影子都见不着,怎么今儿撞大运,白日里见了皇帝,晚上还要去见?她连忙给那内侍塞了些钱,笑道:“还请公公告知下官……这入宫,所为何事啊?”
那内侍却委婉推却,“大人去了就知道了。”更让乐蕴一颗心悬了起来。
悬着心上了牛车,一路带到了皇都勤政殿前,谁料勤政殿前的内侍却说皇帝移驾水榭,请她到水榭觐见。向来皇帝只在勤政殿与尚书房接见大臣,何尝要去什么水榭?乐蕴不敢违逆,却又惶惶不安,谁料殿前那内侍乍瞧见了她便恭维道:“乐大人果真好姿色。”若在平常,乐蕴少不得谢他一谢,然而此时,她只觉得隐隐不安,客套了一句便跟那内侍走了。
水榭翼然泉上,荷风薰然十里,绉纱红灯那万千光亮点染着,将一路照彻通明。那内侍一指:“便是此地了。”乐蕴只得抬足向前,于水榭两扇屏风外叩首:“微臣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终于闻得里头声响,“乐卿,进前来。”话音一落,便是两扇珠箔银屏迤逦开,她望着九重珠帘纱帐里隐约一点人影,怔怔地看着宫人内侍上前将她扶起,一路送到了皇帝面前。
银屏相合,宫人内侍俱已不见,乐蕴刚欲下拜,腰间便被一揽而折。
也就是那一夜,初登大宝的皇帝苏完选中了她来临幸,就在那朗月之下清泉之上,一天一地之间。
她起初并不愿顺意,毕竟她尚是清白女子,如何委身女帝?
若传扬出去,只怕走路都要叫人戳烂脊梁骨。
可皇帝只将她按在七宝琉璃榻上,许诺将广德寺旁的一并十一间宅院悉数赏赐她,她听得一怔,而就是这一怔,皇帝便将她剥得干净。
乐蕴后来每每回想,是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轻贱的程度,广德寺十一间房就买下了她的除夜,陪皇帝上了龙床。
但不得不说,爬上龙床这件事无论她乐不乐意,她都在其中获益匪浅。
自那之后,皇帝先是将她官升三级,一跃拔为正五品上御史中丞,而后平级调往刑部,一年后再加侍中之衔,统领门下省,与尚书仆射、中书令同居宰相之职。
辗转一年之间,她便从一个从七品的侍御史一跃成了正三品宰相,一时轰动朝野,毕竟另外两位宰相一个六十五一个六十九,两位高龄无论哪个都是能做她祖父的。
她也得到了皇帝赏赐的十一间宅院,二十名奴仆,如同得道升天一般。是以当乐蕴身着紫蟒站在垂拱大殿上时,整个人都还有些不知所以。
但受皇帝恩宠,势必也要给皇帝做事,就如同皇帝想睡她,势必得先开出好处来一般。那时皇帝初临帝位,正是用人之际,乐蕴想,左右她红到发紫,如今也是将朝野内外得罪得一干二净了,倒不如抱紧了皇帝这棵大树好乘凉。
于是她就成了皇帝陛下第一走狗。
可惜背靠大树就得看树的脸色,给人当走狗更是要看狗主人的脸色了。起初皇帝待她虽不厚道但如何也算周到,更是为二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每每乐蕴遭人弹劾,皇帝都会站出来维护一二。
那时乐蕴就想,自己这一辈子的指望,就是看皇帝几时喜欢几时厌。若有一日皇帝厌了她人老珠黄一脚踹了她,自己便收拾好金银细软识趣辞官颐养天年。这事儿她打算了好几年,诸事皆宜,可谁料的偏偏叫柳崇徽的出现打破了。
柳崇徽……
乐蕴想,此人纯纯不是好物,生得一张好面孔,心思却九曲十八弯的恶毒。
那大约就是三年前,皇帝渐渐坐稳了龙椅,对她的心思也不如从前热络,后来听说为了皇嗣周全,择了礼部尚书秦家的三公子入宫侍读,侍读便只是个由头,历来本朝有女皇在位,皆会遴选些贵族子弟入宫侍奉以诞育龙嗣。
那礼部尚书祖上无荫,是实打实科考上来的,私交甚是清明,是以皇帝最为放心。那秦侍读一入宫,皇帝夜召乐蕴的次数就少了许多,连仪凤阁值班的小太监见了她都会说,奴才等久不见乐大人了呢。
乐蕴隐隐觉得她这日子算是到头了。
到头了也好,她那时才二十出头,大好年华一把,有的只怕旁人几辈子也修不来,何愁离了皇帝万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