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一天之后我的假期正式开始。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往小灰楼跑的频率直线上升。
沅沅和阿季再看到我的时候倒没有什么不自然或者不好意思的样子,有时候她们在忙,我就一个人写功课,或是自己看书。
沅沅帮我做了一张沙地围公立图书馆的借书卡。今年五月起沙地围地铁站出口前的天桥下开设了新的图书流动站,可以从那里很方便地借书来读。
我们的普通话课程还在按部就班地继续,只是小箱子里的诗集开始有些不够用。
原来在麦小鱼自己也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被牵引着,一点一点偏离了原本生活的轨迹。
与此同时我开始忍不住地经常去打量沅沅和阿季。
我偷偷扪心自问,觉得这应该不算是对少数群体的另眼相待,只是对生活中乍然出现新事物的一种新奇。就像楼下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或是小食店更新了菜单,路过的人总要张望一眼。
这个认知莫名让我安心许多,但沅沅和阿季身上拥有无穷无尽的秘密,这一点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前面说过我爸去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到五年级,给我的基本关怀也就是吃晚饭用的二十块钱从去年开始涨到了三十。
与此同时楼下小食店的一份盐焗鸡饭,要价已经水涨船高加到了四十二蚊。
我觉得这不能怪我,但显然也不能怪我妈,只是大家平时都把日子过得不太上心,于是诸如此类稀里糊涂的粗糙日常就成为一桩无头冤案。
我身边的人们大抵同样如是。如果一个人的日程被维持生存所需的一切事务填满,港城人说“手停口停”——这样的境地里,多余的情绪和浪漫早就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我模模糊糊的意识里,家的内涵或许勉强能够收纳那一份出自我妈之手的美味糖水,但要一个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五年级小女生来理解爱情,并且接受这个词理当应该是“家”的起点,其实是一件很单薄而且困难的事情。甚至在我所接触的所有生活的常态里,都看不出这种理解的必要性。
可沅沅和阿季的所有日常,却都在无比自然地诠释着一个“家”的样子。
而且她们把这一切做得如此理所应当,好像一切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好奇怪,明明我生活的世界里从来不缺合法夫妻,但那些人却比沅沅和阿季更像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合租客。
于是我对她们的越发好奇,想来也就不难理解。
如果你也没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做参照,生活里又不曾目睹过什么浓墨重彩的感情,第一次亲见那样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别样情谊,都会把这两个人铭记在心。
何况沅沅和阿季是那样美丽,任谁看过一眼,都要留下格外深刻一些的印象。
我记得阿季提过,说沅沅的爸爸会按月给她转账,这样看起来,好像理所当然是一个放手让心爱的女儿在外追梦的父亲。
但时间久了,就也很容易发觉一些不同寻常。
比如我像现在这样几乎整日整日地和她们待在一个屋檐下,似乎也没有见过她们曾和家人联系。
这种隐隐的疑惑一直持续到某个实在很热的午后,我眼看着阿季在五线谱的结尾处标上一粗一细两条终止线,然后哗啦一下把本子往床上一丢。
那本空白谱本已经被用掉一大半,平时阿季随手记谱,都是到处找空白的纸片,写到哪里丢到哪里,最后全靠沅沅一张张收起来叠好展平压到桌角的台灯底下。只有当她打定主意要写完一整首有头有尾的歌,那个本子才会被拿出来端端正正派上用场。
但看今天这个丢本子的手势,阿季好像对新作不大满意。
都没有顺手在后面勾个沅沅。
沅沅前几天跟阿季出门逛街,不知从哪里淘来了一批五颜六色的印花长裙和云纱披肩,最近正兴致勃勃地一件一件试穿。
于是阿季的即兴创作里就多了很多新风格的沅沅。穿花裙子的沅沅不再像初见时那个纯洁到发亮的白色公主,反而多抖落出一些迤逦多姿的闪光碎片,好像艳阳下生机摇曳的大丽花,或者又像某种矜贵的鸟类,拖着长长的尾羽踱过我们的面前。
我敢肯定那一打裙子都是便宜的地摊货,但沅沅一件一件仔细洗了熨好,穿起来也立刻就好像把价位提升了好几档。
她似乎早就知道阿季的小爱好,很乐意地做这个模特,把每一件新衣服都穿出一百二十分的好看。
然而今天阿季无可奈何的哀怨已经响起来:“沅沅你真的要写这个主题吗?”
沅沅从她身后捞过那个本子,一边翻一边点头:“是啊。”
话题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我的身上:“你看小鱼多可爱。”
?
我的耳朵动了一下。
瞄到本子上“童年”两个字的同时,麦小鱼的脑内已经自动发展补完一千八百种后续剧情,好怕她们下一句就要开始为了蕾丝边没有前途而分手。
——偷偷恶补了很多功课的五年级小学生,承担了这个年纪不应该承担的智慧和压力。
结果沅沅继续把话说完:“你小时候明明更可爱诶。”
从话音来听好像撒娇的语气,但又不很过分,那种微微不满但仗着讨人喜欢所以硬要撩拨的口吻,也确实没法让人讨厌。至少阿季显然很吃这一套。
我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又动了一下。
而且说话间沅沅已经很自然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在合成器上拨出一串音符:“要不……我给你个动机?”
跟她们混在一起久了,我不但学好了普通话和英文,连音乐素养也在飞速提升。
比如沅沅现在说的这个“动机”,我就听懂了是指一首乐曲里最关键的一小段旋律。
这段旋律会在之后的整首曲子里用各种形式反复出现,成为贯穿最终乐曲的灵魂。
我有些好奇,沅沅心里关于童年回忆的开关,居然是和阿季有关的吗?或者说,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居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早更多吗。
仿佛看见了一个窥得过往旧事的契机,跟着那一串乐句向下,就可以像打开长卷一样,一路探寻到关于她们爱情萌生的秘密。
——阿季显然立刻认出了沅沅的所指,很快地捞过手边的吉他,把刚刚那段旋律复写了一遍。
那是一串淋漓的雨声,带着珠圆玉润的水光,顺着她手指的动作从弦上纷纷而下。
每一年的夏天,港城都要经历一二三四场台风。
风雨来时遮天蔽日,十步之外就只能看到全是水,树枝树叶和随便什么东西一起裹在风里飞,玻璃窗上的雨多到连水珠淌过去的纹理都来不及看到,哗哗流得像瀑布。
沅沅和阿季前几天找了一份在花店唱歌的兼职。港城的旧楼如今日渐被年轻的创业者发掘,花店也开得精巧细致——事实上不管是工业大厦还是旧唐楼,谁也不知道连片残破屋宇的中间是不是就有个单位在某一天悄悄改头换面,花舍书屋轻食铺,都好像城市缝隙里生出的蘑菇一样冒头。
然而现在台风来了也就只能歇业,人人足不出户,在家里刷天文台的最新消息。我先前教她们提前买纸胶带在窗户上贴米字,阿季爬完窗台之后看着交叠的十字叉海豹拍手:哇哦。
她们来自遥远的北方,大概是第一次经历这样风雨如晦的长日,于是所有的不安背后又都多出一丝隐秘而躁动的新奇,好像对着一扇窗户都能看到美丽新世界。
到现在天文台的八号风球已经挂了好几个钟,好在沙地围的电讯设施都还安好。我乖乖待在家里,捧着手机和沅沅她们隔空聊天。
风势雨势都没有一点点要减弱的样子,阿季在群组里发了一张纸胶带涨价十倍的新闻图,加了一个心有余悸的表情。
我很过来人地劝慰她们:打风炒胶纸,总是这样的啦。
但是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港城也已经好多年没有被台风正面侵袭。想来也容易理解,那么一点点大的城市,想要气旋精准登陆反而比较难。
果然到了晚上雨势就开始收歇,风也渐渐变小,窗外景象改换新天,不用想也知道社交网络上已经是一片“准时返工”的调侃哀叹。
第二天照例艳阳高照,我蹦蹦跳跳下楼,直奔小灰楼去找沅沅和阿季。
其实台风还是带来了一些影响。沙地围的天桥边上被吹倒了一棵树,好在铁路没有受到损毁,交通运营一切如常,通勤高峰的人群很顺利地涌进地铁站里去,除此之外就只剩道路上残存的积水在哗哗流进下水道。一些零星的垃圾还没来得及被清理,七零八落散在街边,大多也是被折断的枯枝。
小灰楼虽然看上去很破,但大概一生已多风雨,顺着楼道走上去时居然看起来一切都很安好。我敲门进去之后发现沅沅和阿季都窝在床上,阿季刚才是爬到床尾探过身子来给我开的门,一松手睡衣带子立刻从肩上滑下来。
我看到沅沅把电脑都挪上了床,这时曲着腿从屏幕后面探出一个头:“是小鱼啊。”
然后她就露出忍笑的表情:“你来得不是时候,阿季才刚睡没多久。”
诶?
沅沅很快地爆料拆台:“她昨晚在担心房子会不会塌。”
于是阿季立刻在被子下面踹了她一脚。
我目睹全程,想笑又不敢笑,赶紧低着头抿嘴关门,也学样蹭到床边,一抬屁股坐上去。
其实我觉得正常人类看到小灰楼,可能都会忍不住怀疑它能不能撑过下一场台风。倒不是房子本身的问题,而是这一栋大厦从里到外都散着颓唐的气息,住在里面的人也消沉萎靡,反而沅沅和阿季这样的才是异类。
结果沅沅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我第一次遇到阿季的时候,也下了很大的雨呢。”
我立刻想起那首在台风到来之前没有写完的歌。
那一串由合成器造出的雨声从沅沅的手里轻轻巧巧落下去,好像一个撬杆在打开从现在联通到过去的门。
沅沅合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往后倚成一个很舒服的姿势:“那是好多年前,我爸妈去演出,我一个人……从后台跑出来,结果就开始下雨。”
她的声音里有些放松的慵懒,似乎经过十几年之后再回忆过去的人生,就好像重温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那是父亲和母亲难得的合作专场,音乐厅里座无虚席,从后台帷幕的缝隙间,都可以看到笼罩在他们身周那些炫目的光。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的,最开始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嘛。结果就走到那条街。”
和来时恢弘大气的大剧院不同,那条街曲曲折折,五色霓虹连绵渗进夜色深处,每一扇门里都透出迷离狂热的空气。
“我们本地的酒吧和live house基本就集中在那里。”阿季解释。
“然后你就坐在那个街口,哇我觉得你的吉他都要和你一样高,好酷哦。”沅沅笑得眉眼弯弯,“然后我们就认识啦。”
她配了一个很可爱的烟花爆炸手势:“嘭!就这样。”
大概也是因为下雨的关系,那天街面上的人不太多,阿季说她背着吉他蹲在屋檐下数地上的水洼,百无聊赖的时候,就遇到慌慌张张冲进来躲雨的沅沅。
“我当时就想,她真好看啊。”
我想象了一下漂漂亮亮的小公主沅沅,表示认同阿季的这个想法。
阿季接着说:“我就想,怎么能让她进到那样的地方去。”
这一点是很容易理解的。地下世界是孕育第一流乐队的温床,却也一定藏污纳垢,好的坏的都一起滋长。
“结果后来我们还组了乐队,专门去那里演出诶!”沅沅三言两语抢过话头,飞快地给故事安排上了结局,“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啦。”
可是现在的沅沅还是这样好看,纯白柔软眼眸明亮,好像从所有污浊的尘世都为她分开两边,从万千世界里走过也不染一点尘埃,
我想象着她们初遇的那一天。
——“我叫季时。”
——“我叫夏沅!”
世界从那一刻起就好像变成一个奇妙的寓言。
城市被大雨颠倒对折,光明和阴影彼此重叠。
在某个夏季漫长无尽的末尾,诞生了一支叫作“季夏”的乐队最初的萌芽。
我突然想起之前阿季带着戏谑的语气说过:“其实我才是真的没有人要的小孩哦。”
原来是这样。
眼前正在被平平叙述着的故事自动延伸补完,很快地膨胀拉伸,再生长出色彩和形状。
沅沅那样千娇百贵生养起来的小女孩,怎么会放着那条几乎是一目了然仿佛注定的殿堂之路不走,却要这样漂泊吟游。
那座剧院里的光太亮了,亮到灼痛双目,流淌重压有如实质。
她只是需要一个偏离航道的契机,然后契机就如约降临。我几乎能想象那一夜雨幕之中新世界的光明是如何从暗门的缝隙里泄漏滴落,然后就是浩浩荡荡一泻千里。
爱情和灵感双生为伴,生活和生命都如福音降临。
而最幸运的是,阿季也同样值得这一切。
我能想象沅沅是怎样从父母的光芒之下脱身逃离,怎样被吸引着走上另一条仿佛离经叛道而与过往截然不同的道路,却不能想象阿季是如何才能站在那条道路的起点,为自己赢得一个并肩的的机会。
暗巷里的童年,藏在楼梯间里的午夜,隔着薄薄墙板听见的男人的叱骂和女人的尖叫,还有成叠的餐具哗啦啦倒下来摔碎的声音。
血色罗裙翻酒污。
我从阿季和沅沅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那个迷醉颠倒的世界,和在这一切光怪陆离中一步步走来的那一个女孩。
学会弹吉他,学着写下第一个音符,在车轮战的场子里一首一首,从周四人烟冷落的凌晨唱到周六周日人流量最大的黄金档。
然后猝不及防地发觉一场从幼年时代就开始缠枝生长的爱情,挣扎苦痛和蜕变从这段关系的一开始就如影随形,直到最后一念成誓,又再向着更远的远方迁徙漂泊。
我想起沅沅教我念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她们略过了所有的辛酸,困苦潦倒挣扎拉扯都被简单地淹没在言语之间。世界的阻挠家人的不理解,连亲人的电话都很久没有听见。
后来关系稍稍缓和,却也只是银行卡上一笔一笔划拨的数字,隔着千山万水却好像对面无言。
沅沅讲起这些时语气都很平和:“你说,等再过两年,季夏开够一百个专场,我妈会不会对我们观感好一点。”
甚至还掺上几分希冀,鲜活神色都应在眉眼里。
但我看见阿季隔着床单握紧她的手,薄薄的被面被攥出不起眼的褶皱。我不知道沅沅为什么会说起这个故事,或许是那一场台风终究掀起一些平日里被仔细遮掩着的蛛丝马迹,又或者只是因为此刻对面的那个人是我,是一个她们知道注定要再度别离的萍水之客。
那些深藏的恐惧,那些脆弱的不安,那些一路走来桩桩件件的因果和缘由,都可以在这一刻找到一个看似安全的出口。
一夜风雨让小灰楼里这间仿佛远离世界中心的居所暂时地变成一个安宁而独一的孤岛,多多少少勾起某些关于温情脉脉的联想。
“会的。”我听见阿季轻声应着,不知道是回答还是许诺,或者只是一个不知道会不会被实现的愿望,“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