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好。”
“您好。”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能否做个自我介绍呢,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可以。我叫温束城。”
“嗯。”
“……”
“结束了吗?”
“嗯。”
“好,谢谢你,需要我礼尚往来吗?”
“不用了,林医生,我记得您的名字。”
“或许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摇头。
“那能让我问你几个问题么?”
“嗯。”
“你能告诉我——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
“不,没有。”
“没有?”
“嗯。”
“束城。”
他知道对方想他如何回答。
“你是说先生么。”
“先生?先生是谁?”
“……”
“能向我介绍他吗。”
“不。”
“嗯……好吧,所以你数次询问大家,是在找先生么?”
“是的。”
“为什么要找先生?”
“……”
“束城,找了多久的先生?”
“……”
“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不会找到了。”
“为什么?”
“因为不在了。”
“那你现在在找什么呢?”
“时间。”
“时间?”
“是的。”
“束城,能和我解释一下么?”
“找属于先生的时间。”
“……怎么找?”
“……”
“这总能分享吧——先生是束城的谁——我的意思是、家人?朋友?亦或是——”
“先生就是先生。”
——
2014年3月11日:雨。
雨势夸张,天空,大山,高楼,河面,雨水作缝针,将它们交织成一片茫。黎明陷入黑云的围裹,在阴翳中虚弱吐气。
计程车司机静静等待。
街道空无一人,这般雷雨天,就连早餐店都不愿再支棚开张。
温束城收伞,伞顶滚落的水珠融入大雨,一并洇湿他的肩头。
“等等!”
视野中随即出现的男人看不出年龄,他扶住司机摇下的车窗,“师傅,市医院走吗——方便带么。”
计程车司机回头,是在征得温束城的同意。后者默许。
“快上车吧。”司机示意他坐到副驾。
男人淋得狼狈,方落座司机便问了:“这大雨天不带伞呐?”
他闻言一笑,没出声。
这司机爱聊天:“这个点去医院?有人值班么?”
“嗯。”他答非所问,“我跑出来,现在回去,没准发现不了。”
“嗯?”司机瞄了一眼,捕捉到他棉衣外套后的条纹里衣,明白些许,却更疑惑道:“你偷跑出来?跑出来做什么?”
“我想吃顿早饭,但好像……跑得太早。”他又笑,凝望城市的雨帘最终汇成海洋,“雨下得太大,早点店没开门。”
“还要下几阵的,春天要来了。”司机说,“下次出来吃吧——有的是机会,挑个好天气。”
“嗯。”
医院的方向其实相反,但路程不远,男人让计程车停在路口。
破晓时分,天光散射,溺亡于暴雨的蹂躏,像是自投罗网。
建筑物静立在雨幕中,无声无息。
“稍等。”温束城叫住了他。
男人惊觉顿足,只见递来一把伞。
“雨大。”他的声音裹在过度湿漉的空气里,不模糊也不清晰,男人看见他的眼中有恍惚。
“保重身体。”
他道。
—
“先生,先生?您醒醒?”司机笑着指了指窗外:“您到了。”
“抱歉。”温束城直身。
“雨下得更大了呢,先生。”司机苦恼地说。
“更大了么。”他垂眸,沉默少时,“师傅,能否麻烦您再载我一趟——到市医院。”
“哎?”司机难以置信,“刚才的市医院?”
“嗯。”
纵使毫无头绪,计程车司机没理由不恪守本职。朦胧的烟雨模糊道路尽头,汽车行驶的速度自觉放慢许多,这次在医院的门口缓缓停下。
“师傅,您看。”温束城看着窗外。
司机根据他的方向琢磨,但眼前除了白墙瓦砖堆砌而成的庞大建筑,空空荡荡。
“先生,是我愚笨,看不出这有什么啊。”
“您说的,雨下大了。”
“啊……?”司机师傅一点没明白,面上糊里糊涂地跟随他一道目光,心下只顺便想着雨势何时能减小些。
后座的人目不斜视,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再无头无尾道:“师傅,我方才做梦了。”
话音落下不久,计程车司机猛地一颤,双眼猝然睁大——住院大楼的天台处,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
司机冲出车门,这盛大的落下该是一声巨响,但他们没有听见动静,雷声遮盖了。冲击将视线也遮挡了一半。
直到他看清——坠楼之人似曾相识的棉衣外套,他的鲜血晕染开来,绽放得如宣纸上的水墨。他久立着,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回头顾及:汽车后座的人看来并无异样,依旧是原先的姿态。
与他对视上一眼,司机额角抽痛。
转瞬即逝的一幕——
突兀,迅速,仿佛没有开始。
像是一个人短暂地与大雨共舞,然后大雨抛弃了他,他和天光一同坠亡。
—
“哪位?”
映入眼帘的是一串陌生数字,第二次拨来时秋子愕按下接听键。
“是我。”
“……”
秋子愕的神经顷刻绷紧,再次扫了眼屏幕上的号码,“你又偷跑出来了?”
温束城没有否认,只道:“子愕,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
秋子愕:“上次我说的,你可是答应的。”
“我们去看看他。”
“好吗?”
秋子愕沉声:“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安静片刻,“子愕,坠楼的那人如何了?”
“坠楼?”尖锐的字眼使秋子愕瞬间紧张,“什么坠楼?”
“子愕,我见过那个人。我梦见了。我……看见了。”
“温束城。”听筒中传出的语气蓦然严肃,“这可不是玩笑。”
“没有,我真的看见了。我没撒谎。”
“下着大雨,整个世界都被淹死了,他也是。”
“若是一天,我也——”
“温束城!”秋子愕恼怒地打断他。
“我只是……”
“……子愕,我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
秋子愕愣了愣。
“我的先生,不再以任何形式的存在替代自己。他要我不再思念他。他剥夺了我想念他的,仅有的,最后一点权利。”
“子愕,我只是问问他。我去看他。答应你的我没耍赖,这是最后一次。”
“我保证,这次过后,我会说一不二。我将毫无保留地回答医生的问题。就这次,我想和他说说话,行么?”
“……”
墓园四周似乎存在一道无形的屏障,阳光和温度都无法穿透。
“子愕,雨不下了。”温束城仰望天空,万物明朗得仿佛昨日从未存在。
“嗯,是有好一阵了。”
温束城蹲下,细细拂去墓碑上的灰尘。
“好久不见。”他盯着封存在黑白照片里的人,轻声问候。
然后像与人对话,又似自言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秋子愕悄声走远,站在树底下点烟,回复未接来电。
“祈远哥。”对方的电话接得极快。
“束城呢?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又去——”
“嗯,在这。”
“啧!”他极力忍耐,话语间还是难以忽视咬牙切齿,“你还由他胡闹?你看好他,我快到了。”
“您不用来了。”
“说什么胡——”
“我的意思是,他会跟我回去的。他只是想他了,他答应我,回去会配合的。”
“……你也跟着犯糊涂是吧?你我都知道——那底下根本就——”
“祈远哥,正好问问您。你们医院出什么事了?”
“事儿?什么事?”
“有人坠楼?”
邹祈远漫不经心:“没听说。”
“哦,那没事了。”
“你在打听什么?”
“没什么,医院见。”
——
“林医生,我困了。”
“嗯,好,我们就到这里。”
“等一下,束城。”
“嗯?”
“能保证吗,没有下一次偷跑出去了。”
“医生,出去吃顿早饭都不行么?”
“嗯?”
“那个坠楼的人。”
“坠楼?”
“是的医生,我看见了,昨天凌晨住院大楼的天台,雷雨天,他跳下来了。”
“……束城,你糊涂了。昨日是晴天——不止昨日,雨水有一段时间没下了。”
“不是的……”
“束城,兴许你将梦与实际混淆了。”
“……”
温束城掏出手机,打开搜索软件,输入“市医院”“雨天”“坠楼”等关键词,页面稍后便跳出纷杂的内容。
往下刷了几条,温束城视线骤定,急切地将一篇报道递上前,“您看。”
林偿峰蹙着眉浏览一番,直到瞥见左上角一行数字,好笑道:“束城,你自己仔细看看。”
温束城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指尖下的地方,眼睫颤了颤。
报道的时间是十余年前。
“……”
“不碍事的,这期间记忆力出现偏差和混乱很正常。”林偿峰起身离开座位,转身从柜子里抽出一册文件,又扭头瞥了一眼。
“束城?”
目光呆滞。
“……”
双手颤抖,接着是肩膀,再是全身。
“束城!你药吃了没有?”
“不……不是……”他像是反应过激得不会说话了——又或是不敢说,林偿峰耐心地看着他,“不着急,慢慢说。”
“我好像找到了……医生。”他的眼圈泛红,泪水夺眶而出。
“祈远!”
走廊尽头两道身影清晰逼近,邹祈远迅速起身:“小姨,姨父。”
“小城他……”
尚未回答,病房的门锁一声动静。
“林医生!”宋耘薇焦急迎上前,探头,“小城没事吧?”
“太太放心。”林偿峰示意众人平静,眼光周扫一圈,“只是太太,能冒昧占用您一点时间么——这位也一起吧?”
视线又落在邹祈远身上。
他将三人请到咨询室,简洁明了地切入正题。
“是这样的,您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我想当下这种情形,确实需要您情愿告知于我。”
宋耘薇一噎,直截地去注意温渝钟的表情。
“他说了?”邹祈远却先脱口而出,一牵扯到那个人,他实在无法保持冷静。
“是的。一直都是因为那位‘先生’吧。”
宋耘薇垂眼,无所适从,并未遮掩流露而出的悲痛。
墙面上的挂钟嗒嗒响了数十声。
温渝钟开口,他抚摸宋耘薇的肩部,“我来吧。”
“麻烦您了。”林偿峰留给二人些许缓冲的时间,翻开手中一叠纸稿,道:“第一个问题:方便让我知晓这位先生的身份么?”
才第一问就把温渝钟难住了,这指的是何种意味的身份呢?索性先说不避讳的。
“只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打交。”
“嗯。”
“他与小城……认识……”他进退两难:该怎么说,往哪个方面说?
“其实林医生,他们——”
“太太,先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林偿峰笑着看他们,意味深长。
“……”二人对视。
嗒嗒又十声。
“他们,在一起过。”温渝钟抓紧宋耘薇的手,两人都在克制。这句极小声,仿佛见不得自玻璃窗扑进的一点儿光线,见不得他们板板正正的呼吸与叹息。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偿峰在纸上记录,确认一遍:“是。他们彼此相爱——是这样吗。”
“……是的。”
林偿峰丝毫不含糊:“束城告诉我,他在寻找这位先生。其中的原因是……”
“他荒唐!”温渝钟猝然厉声,比雨中的惊雷还要突兀,眼中怒意显露。
“姨父。”短短时间,为平稳两人再被激起的情绪,邹祈远简而言之,代替回答:“他离开了。”
“这个人抛弃了小城。我们都知道,除了小城。”
林偿峰笔尖一顿:“嗯?”
「因为不在了。」
——“他认为他不得不尔,除非有什么苦衷——除非他死了。”
温束城这么骗自己。
除非他不在了,否则他怎么会停止爱我呢?
“他为他立了一座坟墓。”
林偿峰惊诧:“坟……”
“荒唐!”
闻于此,温渝钟愤然起身,仿佛接下来的内容不堪入耳,背手立在窗前。
由邹祈远握住宋耘薇微颤的双手,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道:“是这样的。他去申请了青崮墓园的一方墓地。但这是一场骗局。所有人附和他的一场演出——大家组织另一个骗局,去应和他困住自己的骗局。”
邹祈远一字一顿:“那底下,根本没有东西。”
温渝钟扭头,家丑不外扬,他像是恨不得替林偿峰总结:“他疯了。”
房间内诡异地沉默半晌。
林偿峰打破这份心知肚明的静谧:“太太先生,恕我再唐突一问——既不是生离死别,难道毫无办法联系上他?”
他又解释:“解铃还须系铃人。”
“联系?!我若是能找到他——我恨不得杀了他!”温渝钟情绪激动,鼻间喘着粗气。
“……”
他顾及擦拭眼角的宋耘薇一眼,别过脸沉寂。
依旧是邹祈远搭腔:“林医生,真要如此轻松就好了……”
叹气。
天际的云层一簇簇聚拢,藏起明媚,宛若缝纫机上拼接的织布,造物者斗榫合缝——怎么看都是要落雨的趋势。
……又是雨天。
“他怎么样了。”温渝钟眺望窗外。
林偿峰如实相告:“不吃不喝。几日嗜睡。”
三人皆是过分震惊,宋耘薇更是坐不住,匆忙起身。
“请听我说。”他稳住二位家长,后半句话险些令听者愤懑:“这倒不是坏事。”
林偿峰正视对面三张充斥疑惑与荒谬的脸色。
抛来一句不明不白,看似故作高深的胡扯:“他有他的方法。”
“这次谈话,一是想终于深入了解束城的这位‘先生’。”
“其次我是想告诉二位,他同我说,似乎找到他了。”
温渝钟嗤一声:“不可理喻……”
“等等,温先生。先别着急。”林偿峰递来一片状似书信的纸张。
手在空中僵硬了片刻。
接过。
展开。
「我的爸爸妈妈: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他。」
……
目目相觑。
继续。
「我从未与你们细致地谈论过他。
爸,您还有印象吗。您第一次与我讲道他时,连眼尾都挂着笑意,溢出赞许与欣赏:惊才风逸、凤表龙姿、淑人君子——我那时笑您夸张。
后来我与他提起,他面上不动,但其实内心欢喜,我感知得到。因您认可他。
爸,我没来由问过您:是不是每个人原都应是负一身重罪诞生。
你不甚了了,于是没有下文。
我其实想说:是否有些人的罪孽途中被其他人担去了。于是有人荆棘塞途半生,而有人布帆无恙。所以这些人必定出现于彼此的一程生命:有的补过。有的如释重负。有的相互折磨。人与人之间的碰撞,得以源源不断地发生。
那爸爸,所以我此前犯下的错、应当遭受的罪,部分都被阿雀担去了吧——其余自是分于您和妈妈,分于祈远哥,分于呵护我至此的长辈们。
您一定又气极我无可救药了。
我此时想象着您气急败坏的模样。您会说,我的想法毫无逻辑、为难他人、感动自我。可是,我能够将他的过去——我没有参与的过去,将他遭遇的不幸——您眼中与我无关、属我庸人自扰的不幸,与我联系起来,皆是因为我爱他。
而他更爱我。
爸爸妈妈,我不忌讳对他爱意的表达。我一定从未提及,我对他的喜欢,在素未谋面的过去,就已经是一株悄然生长的植物,待茂盛的枝干盘虬交错,连我自己都辨别不清。对你们说我爱他,我可以重复上千遍万遍。我想当你们读到此应已恼羞成怒——这并非我刻意。我从未妄图与你们为敌,我知道的,你们排斥和反对的一切基础都是源于对我的保护,无论如何是为了我。你们深爱我——我永远不会质疑这一点。
正是如此,我予你们的反馈不再是无休无止的争吵,不是决意分道扬镳的默认,也不会是任性妄为、自私凛冽的选择——于我而言,他不是选择。这不是我爱你们、同样不是我爱他的方式。
在他和其他人之间,我要做的从来不是选择,因为他曾与我说过,他给我的爱,理应力所能及地守护并给予任何我所思所念,而不是将你们从我身边剥离。所以我以同样的方式,甚至更多的爱去回应他。所以我带他回家,我想让我的家人像爱我、保护我一样,去爱他、保护他。
即使我失败了。
那也是我的原因。
妈,您记得吗?那天我将他领进门时,您说您喜欢他,要不是小园太小,您有个女儿一定嫁给他了。
那天晚上,他在房间里吻我许久。
他说您说得对,您已经如愿了。
妈妈,这样的阿雀,哪舍得弃我而去。
是我丢了他才对。
他替我背赎十一年的苦与难,但他又对我说,他将用他的剩余去接受一个孩童完整的爱意。他真真切切地做到了。您说是不是、这一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我们阴阳两隔,但无碍,我去追回他。
我若将他带回来,我们一家团圆,我们给他一个家,好吗?
阿雀。先生。
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
—
林偿峰将二人的愣怔——更多是无措尽收眼底。
他偏头远望:奇怪,雨滴还没落下。
这场雨怕是下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