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老知县还乡后,雍城也多多少少来了五六位知县,但大多做不了多久便自请调离,其间原因一想便知。雍城地处西南,终年潮湿,因而林木茂密,瘴气弥漫。北有云岭、黔江,南又临阳河、平水,更有匪帮于西北环伺。若非东北还有一条小道直通岺阴,真就是个闭塞荒僻的原始林。几任知县来此所做的努力,大抵是伐木开荒、发展渔牧,声势不小,收效甚微。究其原因,还是对雍城县的了解不够。
但这次新来的知县明显不同,人还未到,手谕已经落在了同尘斋里——修桥、开路、种茶树。三条措施直击雍城痛处,新知县又带来了足够的银两,因而修桥的工事可谓开展的热火朝天。
“能有这等洞察力,又被安排到雍城这地界,怕不是哪个得罪了皇帝老头子的愣头青进士。”赵瑾客光裸上身趴在柳倾川的医庐里,手支着头,让柳倾川给他背后的伤口上药。
他这旧伤时常复发,冬日开裂,夏季流脓,没个愈合的时候。柳倾川第一次见时罕见地皱了眉头,问起来,赵瑾客只说一句“黎家的孽”,让她抽冷气的同时感慨赵瑾客命大。
江北黎家,北地兵锋之宗。无人知晓这群“诸黎”是谁,但他们铸造的兵器在江湖上是不息的传说。无论是传说中取人性命于百里之外的“青萝”、还是已经失落许久,有“不世双璧”之称的对剑“沧月”“巉岩”。近几年黎家越发低调,几乎没有动作,但八年前一把名为“孽”的长刀的横空出世,却是令整个江湖震了几震。
传闻中,孽刀所造成的伤口永不愈合,让受创者时时受灼烧之痛。真实效果倒是没有那么可怖,但造成的伤口的确难以愈合。更别提赵瑾客受伤已经是许久之前,积年来没得到过有效的处理。柳倾川能做的,最多是使伤口不再恶化,愈合与否仍要听天由命。
至于赵瑾客受伤的原因,他不想说,那便是只属于他的秘密。
深秋的阳光隔着窗纸照进屋里,把一切都映得朦朦胧胧。柳倾川擦了把汗,将手中棉纱丢到地上,开口道:“新皇继位都八年了,怎么还翻你那老黄历。”她伸手,从身旁桌上取下来一个木盆,盆上搭着一块崭新的棉纱,盆里是捣好的药材。
“啊,天顺都——八年了——?”赵瑾客拖长了声音,动动脖子,“你来雍城也五年了,不回岺阳看看?”
柳倾川不理他,小心而平稳地展平棉纱,叠了几叠,才把药材填进去。“我志在四方。”药液从棉纱里渗出来,洇开一片暗暗的绿色。柳倾川将药包好,敷在赵瑾客背上,又用绷带缠住。“好了,你最近少活动,三天来找我换一次——最长不能超过五天。绷带和伤口都不可见水,记住没有?”
“记住了,大神医——”赵瑾客想起身,又被柳倾川拍了一巴掌,只得维持趴着的姿势,偏过头去看她,“柳仙儿,这下我又欠下你了,下手轻点行不行。”
“嗯。”柳倾川把挽上去的衣袖捋下来,重新绑了头发。她从腰间取下烟管,走到门口点燃,吸了两口烟才不紧不慢地说,“陪我下盘棋吧。”
她逆着光站在门帘旁边,被暗暗的阳光勾勒出来一个模糊的、绒绒的轮廓。相比之下,烟管的影子都更清晰些。屋里还存着些她熬药留下的余温,让她在这深秋天里还能穿着单衣。赵瑾客看着她盛着暮云的琥珀色眼睛,觉得十分寂寞。
但伤春悲秋着实不像他的一贯作风,更像是趴太久了的后遗症。他索性伸直两手,反弓起背做了个伸展,被门口的柳倾川送了一记眼刀才笑嘻嘻地趴回去。
“下棋当然没问题。但是你可得等挺久,我想想啊,县太爷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两天是在采购木头绳索,今儿是挖沟筑桥基,估计还得几天。再过两天修路架桥。还不一定会忙成什么样,怕是——”
“我刚听尚老爷子讲了个话本,叫,赵捕快一诺千金。”柳倾川稳稳地切断赵瑾客的话头,透过白蒙蒙的烟雾看着赵瑾客,皮笑肉不笑,“实在拖久了你就多付些利息,我没损失。”
“哪能让柳太医等啊。再说,雍城人守信是传统,我可不能让尚老爷子失望。”
柳倾川笑了一声,手里烟筒一转,把帘子掀开一道缝散烟气。室外透进来的冷风吹得赵瑾客一哆嗦。“但是这个新知县……筹尹,我与你打个赌,我猜这位新知县,十有八九是京城来的。”
赵瑾客嗤笑出声:“京城的人?那怕不是厌弃功名洁身自好,叫柳昱茗?”
“也有可能是思乡成疾、鲈鱼堪脍,叫赵筹尹。”
两人对望一眼,大笑起来。柳倾川把帘子放下来,室内又变得昏暗起来。她径直走向赵瑾客,烟杆在他背上一点,示意他可以起来了。赵瑾客长出一口气,翻身起来换衣服,问:“赌什么?”
柳倾川转过头去收拾药材,想了想,说:“你院子里的那棵腊梅。我若输了,梅园里的梅花任你挑送你。”
不愧是爱梅如痴柳倾川。赵瑾客点点头,笑着打了帘子出门去,秋风已然萧瑟。
熬过了架桥时出力的工事,小心翼翼养到冬天,好歹赵瑾客的伤情得到了控制。今冬酷寒,柳倾川去医庐是时断时续。好在她医庐里还有些人看顾,不至于关张大吉。一盘棋是拖了又拖,好容易两人凑在一起,魏以靖一封信来,搅得这棋局平添几分紧迫。
“都没猜对。”赵瑾客把手中的棋子哗啦啦放进棋篓,感慨道,“都没猜对就罢了,怎么偏偏是他。”
一颗一颗圆润的别无二致的棋子撞在一起,四散奔逃,也逃不出命运的棋篓。
“魏以靖是谁?我跟你说,他可是当年龙啸场上天子指名的武举人,能文能武前途无量,来这里之前可是在南洵小京城做提督的,俊美风流、清高出尘……”他把手放在沈瑧禾精心挽好的发髻上搓了一把,不理会少女的咆哮,直直盯着请帖上的语句,“你说他怎么就想不开,自折前程来雍城做知县,啧啧——哎,打不着。说正事说正事,你看我,一介小捕快、人傻嘴笨,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何必去沾他的光。这种事,还是咱们聪明俏皮、善解人意、前途无量的沈小七大捕头更适合。”
这一通马屁当时拍得沈瑧禾直犯恶心,不偏不倚在现在,夹在赵瑾客和魏以靖两人中间时,她又想起来这段话。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饶是她自诩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要说是有龃龉,一个百般吹捧,对对方际遇了如指掌;一个直呼其名,刚到雍城就直奔过来,怎么看也不像是生分的样子。但要说他们是旧友,二人只分别与柳倾川对话,尤其是进了屋后,一个瞪着同尘斋的书画,几乎要把画里的虎给吓倒;一个对自己的斗篷看了又看,恨不能把上面的绣花看成活的。这算什么呢?沈瑧禾想了半天,艰难地把他们总结成“有很深过往彼此关心但又有矛盾的故人”。
过往也好、矛盾也罢,总归是故人。故人就是这种东西,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故人。
她这儿悄悄松了一口气,没注意柳倾川已经出了门。等她抬起头来,就看见赵瑾客已经转过头来,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沈捕头,我能用同尘斋的杯子喝水吗?”
这有什么能不能的!你赵瑾客多少次都不问就用了,这次问我是干什么!吓人呢!沈瑧禾真觉得自己把千万句话都放在了目眦欲裂的神态里,无奈赵瑾客目不转睛皮笑肉不笑地瞪着她,让她只觉汗毛倒竖,索性把眼一闭,脖一缩,小鸡啄米般点头。
赵瑾客吐字清晰地“哈哈”一声,伸手就去拿茶杯。茶杯还没拿到手里,魏以靖猛地在木桌上一拍,杯子便直接从桌上竖直飞了出去。沈瑧禾吓傻在当场,一边心疼自己的桌子,一边看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却见赵瑾客也不起身,腰间长剑出手,剑柄一顶一抬,下降的杯子稳稳停在剑柄的底部。他再把剑一送、一撤,杯子便随着剑身落回他的手中。沈瑧禾看得直想叫好,又在心里埋怨赵瑾客平常不露这些把戏给她看。正想着,却见魏以靖直接抬手在杯底一挑,回落的杯子又斜斜飞向魏以靖。赵瑾客剑身一斜,从杯子一侧轻轻一勾,茶杯打着旋地向他飞了回来,魏以靖出手飞快,向反方向一格,改变了杯子飞行的轨迹。二人并不看那只飞转的茶杯,沈瑧禾只看见两只手在空中腾挪推挡,
你来我往之间,那杯子里是一滴水也没洒、一下地也没落。
这种杂技若是放在勾栏里,她能连着看一个时辰不带动弹,但她此时夹在二人中间,只听着两只手带起呼呼风声,半点欣赏的心情也无。
忽然,只听见几声细弱的猫叫,沈瑧禾凝神去听,心里按那叫声的节奏飞快翻译了几句,喜出望外地跳起来,大喊一声:“阿瑾哥!小九来找我了,我先走一步!”
说完,她也不管赵瑾客同不同意,撒丫子就跑了出去。细细的猫叫声还在墙的另一边响着,她跑到墙下,借着竹芋丛的盆起跳,身子一腾从墙上翻了过去。
“呜哇——小九,你不知道我刚刚在那里面经历了什么!我跟你说……”
柳倾川端着酒杯和热好的酒走进屋,刚打起帘子,就看见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沈瑧禾早不见踪影。赵瑾客的手里攥着那只茶杯,茶水却泼了一地,正咬牙切齿。魏以靖看着她手中的酒,轻轻道:“胃不好的人不能喝隔夜茶。”
赵瑾客不说话,把茶杯磕在桌面上,起身要帮柳倾川端酒杯。柳倾川一侧身,把手中的案板放在桌面上,端起酒给三个酒杯各倒上了酒,自己先取了一杯,抬手示意二人喝酒。
二人一人取了一杯,也不碰杯,只闷头喝干。一杯喝干,柳倾川又抬手续杯,天色就在无声里渐渐暗了。暖黄的光从窗上绢纱透进来,映进三人的酒杯。酒罐见了底,赵瑾客仍不说话,倒是魏以靖先开了口:
“顾大人遣我来雍城做知县,委任状在县衙。”
柳倾川点了点头,道:“阴差阳错,好在大家都挺好。”说着给自己又倒了满杯,晃着酒罐看赵瑾客。赵瑾客哀叹一声,苦笑道:“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柳倾川莞尔,掀起酒罐,把酒液尽数倒进赵瑾客的酒杯。最后一滴酒液落下去。她端起酒杯,和赵瑾客轻轻一碰道:“点灯石被阿佑拿走了,在这里坐着也没意思,我们不如去听尚老爷子讲话本。听说老爷子又写了新的话本。”
赵瑾客看着杯中的酒,不解道:“都入夜了,老爷子还要在桥边说书?”柳倾川一哂,说:“桥边上那家万乐楼是个会做生意的,请了尚老爷子去,按他话本排演戏目。”一边说,一边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看着眼前两人,道:
“岩宰不想去看看吗?”
魏以靖微微一笑起身。赵瑾客无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一拱手道:“劳烦你带路了,柳太医。”
“不劳烦,”柳倾川说,“二十文,带路费。”
万乐楼里早已人满为患,柳倾川与熟识的小倌打了招呼,带着二人从侧面的楼梯上了楼,找了个侧对着舞台的位置,看着楼下好戏开幕。
台下惊堂木一拍,满座皆静,魏以靖定睛看去——这戏台设计当真巧妙,左边凸出一块下陷的台子,桌椅齐备,说书的尚先生正坐在其中,一扇一醒木,背拥一簇灯火。他身后是个长方的戏台,围着戏台的灯火将台子照得亮如白昼,一黑一白两个年轻人正站在台侧。
尚老先生拍完惊堂木,摇头晃脑地念了一段定场诗,这才开始讲起他的得意之作:
“却说那月生出了东雁门,只见门外空无一人,心知上当,急忙策马回身,却是——千里奔袭出东雁,回首故人情义变,刀光闪,剑影寒,短兵接,红雪满天……”
台上的唱段咿咿呀呀到了精彩处,楼下客座里的观众纷纷屏息凝神,唯恐错过台上少年的一个动作。与此同时,在万乐楼几里地外西祥街的一间小茅屋里,传出了一阵断续的、压抑的呜咽声。风声渐大,打更的人唱着“小心火烛”走过西祥街的每一户。寒风卷走满地的叶,把那些低低的絮语,连同悔恨、痛苦、不堪,统统藏进了那阵呜咽声里。
有什么轰然落地,连同一些根深蒂固的痛与恨一同倒塌。半只残钗滑脱,她茫然地张开手,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