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和宁辛第一次见面是在蛋糕店,我把最后一块提拉米苏让给了这个脸圆圆,眼睛也圆圆的男生。
他俏皮一笑:“你给我小蛋糕,我就给你我的手机号吧!”
他盯着我把他的号码存好,还反复确认我真的会打给他。
有点可爱,而我天生对可爱没有抵抗力。
认识一星期他就搬到我家了。
他问我地址时,说要送给我可爱的小东西。
我还在认真思考回礼,门铃就响了,原来可爱的小东西是他自己。
作为一个快要六根清净的医学生,我很没出息地红着脸问他,我们的进展是不是有点快。
宁辛蹦蹦跳跳地扑到我怀里,“可是我喜欢你呀!我迫不及待要和你住在一起了!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对。很对。
我没法对宁辛说不,我就吃他这一型。
朝夕相处后,除了尝到爱情的甜,我也发现宁辛的性格有很大问题。
比如他问我最近为什么加班,我告诉他因为有个危重病人,实在走不开。
“那你都需要做什么呢?”他问我。
我把每天的流程大致说了一下,即便再尽心,我也不能保证病人一定可以活下来。
宁辛听得皱眉,“好麻烦,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你只要疏忽一点就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要么我去做也可以,好不好?”
我先是震惊他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想法,然后又发现他在用最天真无邪的表情,认真地询问。
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做。病人死掉了,繁琐的工作就都没有了。
于是我试着告诉他,我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
宁辛很快就点点头,“好,那我以后也要救死扶伤。”
再比如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天,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指着他手里的糖葫芦问,“哥哥,你的糖葫芦在哪买的?”
我看得很清楚,那个男孩绝对没有抢过来咬一口的意思,只是手指离得比较近。
宁辛却把他踢翻在地,如果不是我拦着,他可能还想打他。
我第一次向他发火,宁辛眨着他圆圆的眼睛,“因为他要抢……是你买给我的……”
男孩的父母很快赶来,和他们道歉,陪着去医院一项项检查,大半天还没完。
宁辛始终跟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能感觉到他的不耐烦。他盯着男孩的父母,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像在俯视蝼蚁,居高临下地审判。
不知怎么,我猛地想起来他之前说要杀掉病人的话。是不是在他的认知里,死是了结一切麻烦事的最好选择?
我把他拉到一旁,“你是不是想杀了他们?”
宁辛愣愣地看着我。
我吸了口气,“你说实话。”
宁辛点头,然后不确定的小声问我,“可以吗?”他还带着点期待,“他们刚才还瞪你,我先挖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再杀,我现在就去。”
我控制着发抖的声音,告诉他不可以。宁辛哦了一声,有些失望道,“好吧,听你的。”
一直到一切结束,互相道了别,我没再和宁辛说一句话。
他伸了个懒腰,没事人一样抱着我的胳膊,“终于能回家了,你想吃什么?”
我没理,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仔细看我的脸色,“许亦,你怎么了?生气了吗?”
“我男朋友整天喊打喊杀,我不该生气吗?”
他像是才知道缘由,慌里慌张地追着我,“许亦许亦,我不杀他们,你别生气好吗?”
声音不小,引得人纷纷侧目,我捂上他的嘴,“回家再说。”
宁辛很怕我生气,路上一直不停地道歉。我不忍看他这样,只好把车停到路边,想问清楚,“在医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宁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说了,你还喜欢我吗?”
不等我回答,他就抓着我的衣服,恳切道,“我改好不好,你说我都改的。”
“你改,是害怕我生气,还是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知道……我以后不会了……”宁辛开始哭,像只被欺负的兔子。
“我很喜欢你,宁辛,你别怕。”我摸着他的肩膀,“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他抽抽搭搭地告诉我,“你好不容易放假,但是都没有陪我,一直在陪他们看病。那个小孩根本没有生病,我只是踢了他一脚,踢不坏的。他们好讨厌。”
“讨厌到要让他们付出生命?”
“不是的……是因为你的休息日很重要……因为你可以陪我的时间不多……许亦……我想你陪我,陪我久一点……”
宁辛越哭越伤心,我也心软作罢。
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话里的真正含义,只以为是工作繁忙,让他敏感了。
我能感到他的思维和常人不太一样,最初还当他是年纪不大被家里惯坏了,越相处越知道不会是这么简单。
只是他身上的谜团,他不主动说,我不愿勉强他一定要拆开,又莫名自信地觉得我能把他教好。
好在那之后宁辛的个性真的柔和了很多。
虽然不时还会语出惊人,说一些让我脊骨发寒的想法,但我说什么他就改什么,态度特别好,什么事都会先问过我的意见。
好像孙悟空,有闹翻天的本事,但好好教化也能心怀慈悲。
我还不用念紧箍咒,宁辛很听我的话。
在一起几年,某天他突然拿了社区发的拾金不昧和乐于助人奖给我看,捧着锦旗问我,他是不是我的乖宝宝。
我的宁辛,真的变得很好很好。为了我。
唯一屡教不改的是,他有点过分关注我的身体健康了。
规定我每半年为自己安排一次体检,饮食上的营养均衡,运动上的有氧无氧,比专业的还专业。
他太爱我了,好像真的很担心我一不小心就死了。
我也曾反抗过,把他丢在床上弄了大半宿,问他,“你觉得我身体很差?”
宁辛扶着腰,“不是的。但好好保养说不定能长寿。”
“……”
他的担忧是对的,我还是死了,死于一场医闹。
宁辛照料得健健康康的身体,一刀就轻易毁了。
我也想让病人活下去,但不尽人意,所以病人家属要我陪葬。
如果不是刚做了近二十个小时的手术,让我精神不佳动作迟缓,我想我有能力躲开那把刀。
还是差了一点,我听见尖刀穿透心脏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活不了了,我是医生,我知道这样正中要害,存活几率有多渺茫。
混乱。一片混乱。
那人刺向我后还在发疯地刺杀其他医护,大家忙着逃命自保,没人有余力顾及地上的我。
可能只有两三分钟,我短暂地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我站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倒在血泊中的我。
我下意识想把他扶起来,但手指穿透了他的身体——我碰不到他。
多可笑,坚定的无神论者,死了才知道真的有灵魂一说。
很快保安制住行凶者,我的同事们把我抬进手术室。尽管他们可以判断出,我应该被抬进太平间。
我站在旁边,想告诉他们别白费了,我已经灵魂出窍了,那只是一具尸体。
他们尽力了,不意外地没能唤醒我停止跳动的心脏。
那年我二十九岁,死在了我以为会奋战一生的地方。
接着宁辛来了,他来给我送他最新研制的十全大补汤。
我的同事哭着告诉他我的噩耗,带他来见我。他呆呆地看着我,把手里的汤稳稳地放在桌上。
同事留他和我独处,他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捧起旁边的血,想送回我的身体。
“许亦,等你醒了,把汤喝了。”
我想哭,但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想安慰他,但我碰不到他,他也看不见我。
宁辛也没有哭,他只是很不理解。那样空洞茫然的表情,像是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对着我的尸体喃喃自语:“怎么会,许亦。”
“怎么会,明明还有六年。”
还有六年。
这句话涵盖的信息太多了。
好在变成灵魂之后,我的接受度疯狂提高。
我几乎马上就想到,宁辛说不定有什么超能力,可以洞察生命。
六年后我三十五岁。在一起时我二十五岁。
他明知我最多只能陪他十年,还是坚定地选择了我吗?
而最后连十年都远远没有。
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宁辛为什么那么注重我的身体健康,为什么那么珍惜和我的相处时光。
他又为什么憎恶男孩的父母,憎恶我加班照看的病人。
不全是他本性亦善亦恶,也是因为他把我的陪伴看得异常珍贵——他知道我没有很多时间。
如果他早知道我活不长,那我每次和他畅想晚年生活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可惜我的后知后觉都太晚了,在我失去生命之后。
我现在连心疼他都做不到,灵魂不会心痛。只剩空洞的顿感,比任何形式的痛苦都要难挨。
我只能默默陪着他处理我的身后事。
没办法说一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我还在”,因为这安慰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他。
一个不能被看到,听到,触摸到的灵魂,算什么在呢?
宁辛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可怕。
一夜间成熟到我不认识的模样,他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事情,沉稳自如地和别人交谈,在我死后没掉过一滴眼泪。
我不是一定要他为我悲伤,只是他现在的样子更叫我担心。
他坐在我的坟墓前,没什么语调地看着我的遗照说话。
“这张帅不帅?我觉得你最帅的就是这张,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你说了不能杀人,所以我也没什么可做的。医院报的警,他被抓了,过些日子判。”
“你把我教的很好,许亦。不然…你知道有个说法叫诛九族吗,我可能会杀那么多人。不对,是一定会。”
然后宁辛就沉默了,我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对着墓碑发呆。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他才又开口,“许亦,我可能不会再来了。”他的声音发抖,“你别怪我。”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还是不能没有你,所以我要去找你了。”他抚摸照片上的脸,“去另一个世界,有你的世界。”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是他想轻生,可我拦不了他。一缕魂魄能做什么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吗?
“说得跟要自尽似的,”他忽然笑了下,“虽然你听不见了,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
“你好奇吧,我从哪来,为什么那样丧尽天良,又顾着我的自尊不敢问我。”
“不是……”
我拼命摇头,想告诉他我没那样想过,我的宁辛真的很好很好。
然后宁辛向我传达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观,我忽然觉得与之相比,灵魂的存在都合理了起来。
我怀疑过他性格有缺陷,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不是人。
照他的说法,我生存的世界只是万千世界的其中一个,还存在着无数个平行世界。
而在这些平行世界之外,还有更高深的异次元空间。他是异次元中的巫师,可以在各个世界中穿行,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换句话说,每个世界中都有一个许亦,但宁辛是独一无二的。
还有他也是才搞清楚的:他看到的人类寿命,是最长年限。
我最多能活到三十五岁,不是一定能活到三十五岁。
宁辛比我更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同时他也知道,死的只是无数许亦中的一个。
“我能力有限,穿行到哪个世界是随机的。我也不知道那里的你多大年纪,做着什么工作,会不会爱上我。尽管都是未知,我还是要去。”
他一直黯淡的眼睛突然多了几丝光彩,“许亦,我才二十几岁……我得看见活的你,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好。我陪你。”我说。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阻拦不了,能做的也只有陪伴。
我不知道灵魂的最终归属是哪,何时魂飞魄散,还是一直四处飘荡。但只要跟着宁辛,就不算孤魂野鬼。
我不担心宁辛爱上新的许亦,我只是害怕那个人不及我爱他。
“好啦,再跟你聊会儿我就走了。”
宁辛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温声软语的对着遗照说话。
“巫师没有人性,不分善恶。初到这世间来,见到什么人就学什么样子,养成什么性格,很难再更改,但是许亦,你改变我了。”
“你猜我最先见到的是什么人?”
他眨眨眼睛,神态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俏皮可爱。宁辛真的很喜欢和我聊天,哪怕我变成一盒灰埋在土里。
是在逃嫌犯?刑侦小说的作者?我猜不到。
“我在百货大楼的电视卖场看了一下午古装剧。好笑吧?”
宁辛自己都笑出声来,然后声音又低下去,“但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会杀人,并且不觉得这是错的。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恶魔抛弃我。”
我总算知道他那残暴的想法的哪来的了,我都能想象是什么样的古装剧。打斗场面很多,可能还有受刑和虐杀。
前几年盛行冷血无情的人设,说一句“你很吵”,然后拽拽地捏死一个反派。
而宁辛那单纯的小脑袋瓜,侧重点不会是里面的建筑物、人的穿着打扮和现在不一样。他要看的是人性。
什么对视觉冲击大,他就记下什么,编织成他的初性格。
他学到的是:谁惹我,我就可以杀了他,反正人命看起来很不值钱的样子。
如此想来,即便是我教给他正确的思想之前,他也已经很收敛了。
“你真的很好。”我说。
与此同时,他也说了和我一样的话。
“你真的很好,许亦。”宁辛站起来,“我会一直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就知道他要去寻找下一个许亦了。而我不放心他,要和他一起去。
他从我的坟前经过,我的灵魂与他并行。
我不知道宁辛什么时候穿行,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怕他把我落下。
而就算寸步不离,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和他一起穿行。
宁辛回了家,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最后回到卧室打开抽屉。我以为里面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结果他只是拿出了剪刀。
然后他把一直戴着的项链吊坠打开,取出一个又小又薄的东西,用剪刀刺破手指,把血滴在上面。
我直觉这是要穿行了,赶快跑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反正我就是个魂,我甚至可以和他重叠在一起,希望我也能被带走。
短暂地失去意识,再恢复,我出现在一片树林里,宁辛就在我旁边。
他在笑,我知道这是成功了。
“这次怎么这么晕……”
宁辛使劲晃晃脑袋,嘀嘀咕咕的,“我的斯盘呢……找到了。”
他把那个小东西捡起来,放大成手掌那么大,开始在屏幕上操作。
几分钟后,斯盘滴了两声,显示出一行字:
许亦。30岁。建筑工程师。
我把我生存的世界称为第一世界,这个新世界是第二世界。
第二世界的许亦,还挺想见见的。
虽然只有一岁之差,但毕竟是我没活到的三十岁。
宁辛在斯盘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前台说他出去了,大公司不随便让进,宁辛就在门口等。
站累了蹲着,蹲累了站着,我就比较幸运了,我会飘。
我很少穿西装,一身白大褂走天下。
所以当看到一个人,顶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西装笔挺,十足的商业精英模样出现在面前时,我也被帅到了。
不过这时我并不认可他是我,可代替我。就姑且和他的同事一样称呼他,许工。
宁辛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小声惊呼,“真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像小旋风一样冲过去,还没收住脸上的惊喜,“你回来啦?!”
这样的问候对我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可这个世界的许亦根本不认识他啊。
不会太突然吗?我很担心。
许工果然愣了愣,然后才嗯了一声。
“西装真帅!”
“谢谢。”许工谦虚地笑。
我都忘了我笑起来什么样,但看他眉眼温温柔柔的,感觉脾气应该不错。“出去签合同了,平时也不太这么穿。”
宁辛双手捧脸,甚至不愿再多客套一句,“你要和我约会吗?”
是不是每个世界的许亦,都对宁辛没有抵抗力。他们的进展竟比我们当初还快,三句话就拿下了。
许工还有事忙,先和宁辛交换了联系方式。
宁辛风风火火地租了房子,买了漂亮衣服,整个人都因为见了许工一面快活起来。
晚上许工发微信告诉他下班了,宁辛就和他热络地聊了起来。
我和宁辛第一次聊时还含蓄地斗了半天表情包,他们直接约了明天见面。
许工和我很不一样,我和宁辛约会全是他来做主。
而许工挑选了口碑不错的韩餐和法餐,正在问他想去哪个。讲得了人文历史,也会适时地开几个得体大方的玩笑。
宁辛正对他的优雅和博学狂吹彩虹屁。
宁辛说:“吃法餐吧,感觉那里气氛会比较浪漫。”
许工回他:“因为你把浪漫带过去了。”
我亲眼看见的,宁辛的脸和脖子噌地红了。
那种感觉真的真的很奇怪。
我最爱的人,即将开始了一段新的,热火朝天的恋爱——恋爱对象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我旁观他们聊天,有一种偷窥隐私的羞耻感。
可我又止不住地想看。我甚至在宁辛对许工的关心上找慰藉,幻想那就是对我说的,因为他爱的人是我。
我用宁辛的逻辑安慰自己,我们都是许亦,他是我,我是他。那我看我和我男朋友的聊天记录有什么错?
许工最后发来一段语音:“明天还要开早会,我得睡了,晚安宁辛。”
宁辛放在耳边听了好几遍,捧着手机在床上打滚。
惊喜,幸福,珍视,所有人可以拥有的积极情绪都在他脸上展现。
我该为他开心吗,他又拥有了一个新的我。
我想,如果宁辛真的和许工在一起,那我是不是该走了,随便飘到哪去。
还是得承认,我不想旁观他和别人恩爱。
“许亦。”宁辛安静下来,把手机放在胸口。
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叫谁。还是说对他来说,不同世界的我真的都一样,只要是活的就好。
“我看见你了,听见你了。”
他睁着眼睛,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但是许亦,我知道他不是你。”
那是我死后他第一次哭,我又舍不得走了。
原来我们都知道那不是。
宁辛哭到睡着了,我也想睡,但灵魂似乎不能睡觉。我闭了很久的眼睛,不能进入睡眠状态。
我开始感到绝望和恐惧,我是一缕魂魄,没有任何娱乐方式,没有陪我说话的人,我只能自己度过漫长孤独的黑夜,而这样的黑夜往往会特别长。
孤独,无尽的孤独。
“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大吼一声,想起我已经不是人了,心酸又好笑。
待到后半夜,我想不如出去参观一下新世界,还比较有趣一点。
然而仅仅是飘到门口,我忽然有了窒息的感觉。
伴着一种强烈的直觉,是我知道我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魂飞魄散。
我退回来一点,好些了。
回到房间里,那种感觉消失了。
我发现我并不能离开宁辛很远。不然会连魂也不剩下。
第二天他们约会,我自然也得跟去。看不下去了就测好距离,飘到后厨看大师傅做菜,闻着菜一道比一道酸,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身上的醋味。
许工其实不错,比我温柔,比我浪漫,比我情商高,还比我有钱。
我这个世界的父母很出息,他是个富二代。
宁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像泡在最甜的蜜糖里。回到家又失魂落魄,好像丢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他丢了什么。
他没有认识一周就搬到许工家里,他们也没有任何约会之外的进展。我知道他没忘了我,我也知道他很痛苦。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那天许工带宁辛去他设计建造的楼盘,指着那一片地方,说:
“宁辛,可能你会觉得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等这片建好,我会买下地段最好的那一套。到时候可以邀请你一起住进来吗?”
别说宁辛了,我都感动了。
我俩是“自己人”,我能感到许工真的想和宁辛在一起很久。
可也是那天,他叫宁辛先回来,他留下处理事情。
然后工地坍塌,许工没能生还。
距离我们到这个世界,仅仅过了不足一月。
第二世界的许亦,只比我多活了一年。
许工家世好,人缘好,葬礼办得很大,前来吊唁的人也多。
可和他认识不久的宁辛没能在邀请之列,只能在人都走净之后出现。
宁辛还是没哭,状态和我死时差不多,很茫然。
“我可以在知道你去世时就走的,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都太难熬了……但我总觉得,没看见坟墓就不是真的没了。”
“说到底还是不死心,我没想过这次时间会这么短。上次……上次我也没想到……到底为什么啊许亦,你不想陪我吗……”
“许亦,我又失去你了。”
我没有看到许工的灵魂,甚至有点窃喜就连灵魂,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就让我快乐一下吧。
不吃不喝不睡,除了清醒地飘着不能做任何事。
看宁辛和另一个世界的我约会谈恋爱。
看他每天在痛苦和快乐中游离。
看他在又一次失去我后的茫然和绝望。
太苦了,我得学会自己找点安慰。不然灵魂也会痛的,会疯的。
流程和上次一样,只是宁辛割破手指后,滴了几滴血都没反应,他又割了一次才穿行成功。
我们来到了第三世界,斯盘上很快显示出字样:
许亦。26岁。刑警。
过了几秒,又出现了两个字:已故。
29岁,30岁,26岁。
是不是每个世界的我,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可如果连我都猜到了,宁辛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原以为只有我这个短命鬼没福气,宁辛可以找到一个长寿的许亦陪他白头到老,现在看来好像不可以。
即便不可以,他还是在义无反顾地寻找。
第三世界的许亦是刑警,这职业听起来就很危险。不看到不死心,宁辛还是跟着斯盘去到了许警官的墓地。
那里还有几个吊唁的市民,在一起感叹唏嘘,说许警官怎么年纪轻轻就因公殉职,生前是个多么正直为民的好警察。
是啊,他才26岁。
那几个市民走后,宁辛一个人在坟前坐了两天,一言不发。
我很担心他的状态,因为只有我这样的阿飘才能不吃不喝不睡,正常人再继续下去是会死的。
就算宁辛说他是什么巫师,同样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
我试着和他说话,劝他离开。
“下一个世界还会有许亦的。”我居然主动劝他继续去找了,只要他别再这样了无生气。
结果当然是徒劳,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存在。
第三天早上,来了个年轻女孩。
怀着孕,月份看起来已经不小了,手上戴着结婚戒指。
我直觉她是许警官的妻子,又很难以置信,连性取向这玩意也能不一样。
明明我连双都不是,我只喜欢男的。
宁辛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女孩从包里拿出几页纸放在墓碑前,“刚做完产检,想着来给你看看。宝宝很健康,你放心吧。”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向宁辛露出一个笑,“谢谢你来看许亦。”
可能是见宁辛脸色不好,还安慰道,“犯人已经绳之以法,你也不用太为他遗憾。就算重来一次,许亦还是会冲过去的。”
她摸着肚子,“爸爸是个勇敢的人,对不对呀。”
显然,她把宁辛当成前来吊唁的普通市民。
我听到“爸爸”两个字时,还是震颤了下。这个世界的许亦如果能活着,他会是一个父亲,陪一个可爱的小生命长大。我更加为他可惜。
宁辛却没什么反应,也没有站起来,只是扬着脸,好奇地打量着她,不敢信似的,“你是许亦的……”
“是他妻子。”
“什么时候认识的?”
“中学。大学毕业就结婚了。”
宁辛掰着指头算,“那比我多了好多年。”
他还很小地嘀咕了声“真羡慕你”,这个小傻子。
“你是许亦的朋友吗?”
宁辛摇摇头,“我是被他帮助过的人。他很好,对吧?”
女孩笑了下,眼神像在追忆往事,“他哪里都好。”
“你能忘了他吗?”
“能忘就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了。”
短暂的沉默后,宁辛站了起来,像做了很大的决定,“你想不想见许亦,我带你去。”
女孩愣愣地盯着他,惊讶又带着丝期待,“去,去哪?”
“去到另一个世界,平行世界,我可以送你去,然后我再去下一个就好了……”
“不对,你是人,所以那个世界可能还有一个你。而且那个世界的许亦可能不喜欢女人……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是我着急了。许亦,我有点着急了……你别生气……”
他低着头自言自语,最后都带了哭腔。
女孩伸手在他眼前晃,“你还好吗?”
宁辛推开她的手,失了魂一样离开了。
我赶紧跟上,身后是女孩不放心的声音,“我叫程小菲,你如果需要任何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
宁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晃到天黑,打开了斯盘。我以为是要穿行,结果他让斯盘带他到许警官和程小菲的家门前。
他放了不少钱在门口。
“一个人带孩子还想帮别人,不自量力的女人。”宁辛哼了一声,按响门铃,然后快步离去。
“算了宁辛。”我听见他安慰自己,“他就算活着也不能是你的。”
接下来是我已经熟悉了的操作,只是这次宁辛直接划破了手腕,滴了更多的血上去。
我们来到了第四世界。
宁辛紧紧地握着斯盘,指甲都要抠出血来,看到屏幕上的字才松了一点。
许亦。34岁。创意总监。
34了,那岂不是又没多少活头了?
我都想骂人了,宁辛却很乐观,傻傻地笑,“还好,活着就好。”
像是听到了我的哀求,宁辛没有马上去找人,而是终于舍得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口,他的手腕还在流血。
替他包扎的医生把他想成割腕自杀,略带惋惜地问着,“年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
宁辛向着窗坐着,阳光洒在身上,为他镀了层温柔的光泽。他盯着窗外发呆,眼珠都不动一下,不知在看什么。
听到问话才眨了下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
那一刻我突然有个怪想法,如果他的睫毛把日光划出个口子,里面是会更光明,还是无尽的黑暗?
“没想不开。”宁辛笑笑。
“没想不开在手腕上划刀子?上周割腕送来的就没救过来,也是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现在的年轻人啊,唉……”
包扎完毕,医生问他,“需要叫你的家人来接你吗?”
宁辛摇摇头,“我自己会去找他。”
从医院出来,那天阳光很好,我跟在宁辛身后,听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我们都不知道,这天已是我们在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一天。
我后来总在想,如果这时宁辛就知道死的那个男孩是谁,把他逼上绝路的又是谁,他会不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宁辛还是没去找许总监,而是先休养了两天,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点。
要去之前还趴在镜子前戳自己的脸,“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不知道你见了还喜欢吗。”
他直接在许总监家门口等,是栋别墅,又是一个比我有钱的许亦。
本来这个小区是不随便让外人进的,不过宁辛一个可以在各个世界穿行的人,穿墙自然难不住他。我就更简单了,我会飘。
一会儿许总监就回来了。
34岁的许亦,我想到以前宁辛看的小说里形容的“真香老男人”,大概就是他这样。
绝对不是自夸,即便拥有相同的脸,可他身上有种我没有的气质,很成熟,很有魅力。
他看到家门口的陌生男孩也没有多警觉。毕竟宁辛这张毫无攻击性的脸,很难让人觉得他能做什么坏事。
还没等许总监开口,宁辛先来了个素质三连问:
“你结婚了吗?”
“你有女朋友吗?”
“你有男朋友吗?”
我又一次感叹这种方式真的太冒失了,许总监居然真的都挨个回答了“没有”,然后才双手环胸,懒洋洋地看着他,“该我问了吧,你谁啊,来干什么的。”
宁辛几乎是虔诚地告诉他,“我是宁辛,来和你在一起。”
许总监眉毛一挑,低头凑近,鼻尖几乎都贴上宁辛的,沉着声音问他,“一起睡觉?”
我傻了,宁辛也傻了,他怎么是这个路数的。见宁辛不回答,许总监又站直身体,“无趣。”
他不再理会宁辛,自己想开门进去,宁辛攥住他的衣角,小声妥协道,“也可以。”
很明显,他不爱宁辛,也没想爱。
那种感觉就像是,任何一个说“可以”的男孩,都能进他的家门。
我告诉宁辛不要,嘶哑地喊着求他听听我。
这个许亦很怪,很不对劲,快逃好不好。
许总监抱他进了卧室,我只能在这栋别墅里找自己的容身之处。
离宁辛太远会有魂飞魄散的风险,但我也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
然后我发现在别墅外面也可以,卧室在二楼,从窗飘出去,在一楼的墙外待着。这个直线距离不会让我出现不适感,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
早上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宁辛的状况。
许总监在卧室里的洗手间刮胡子,宁辛趴在床上偷看他被抓包,许总监淡淡地问他,你总看我做什么。
“我好喜欢你。”宁辛回答。
许总监走过来拍他的屁股,“宝贝,你只是跟我睡了一觉,这么走心的吗?”
宁辛说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他的眼神很炙热,许总监玩味地看了一阵,捏起他的下巴,“真乖。那就留下来伺候我。”
我以为不爱是最糟的,以为把他当成玩物是最糟的,以为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是最糟的,但都不是。
是宁辛住进来没几天,许总监在家喝了两杯酒,让他给煮面。
“咸了。”他把面扫到地上,然后打了宁辛一个耳光。
我想那时的宁辛一定是震惊大过疼痛的。
他是许亦,他顶着那么一张爱他的脸,下那么重的手。
“什么眼神?不服?”
许总监的眼睛很清明,他没醉,他也不需要任何外力来当做他施暴的借口。
没打够,他把宁辛踢倒在地,“打服你,以后就不敢这样看我了吧?来,像你第一次那样,求我收留你的那种眼神。”
“宁辛,你当时在想什么?屁股很.痒吗?要在别人家门口等.草?”他抓着宁辛的头发,“别害羞啊,告诉我,我就喜欢送上门的。”
我冲向他,然后穿过他的身体。
我嘶吼着,让他住手,让宁辛逃跑。
我是最可笑的灵魂,明知无用还不停地尝试。我无法像人一样流泪心痛,那种空洞的顿感要把我吞噬,我想不如不看,可又放不下宁辛一个人面对魔鬼。
而更恐怖的是,宁辛从来不反抗他的任何。
软弱是让恶魔猖獗的最好方式。
许总监越来越变本加厉,桌上没有他想吃的菜时,洗澡水的温度高了一度时,或者他这个创意总监想不到新点子时……任何他顺心不顺心的时候,都以打宁辛来取乐。
花样也渐渐多起来,不是殴打而是折磨。
“今天就打二十个耳光好不好,自己数。”
“哭了?重新数。”
他买了一条软鞭,每天都会让宁辛跪着,抽上几鞭子。
鞭痕要叠成一个五角星,或者一鞭叠着一鞭,每鞭都重合到一起,没发挥好就再来一次。
“疼啊?再叫大声点。”他踏在宁辛的胸口上,“再说喜欢我啊。”
我从一开始的疯狂,到麻木,到他施暴时,我甚至躲在外面,躲避这一切。
我无数次地想过,是不是魂飞魄散还比较痛快一点,可我放心不下宁辛。
我猜到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辱也不愿离去。
前两次的穿行,许亦一个比一个死的快,而每次穿行的代价都越来越大。
宁辛肯定会担心,万一下次的穿行得到的还是“已故”怎么办,他怕就连被许亦打的日子都没有了,他就没有许亦了。
现在这个,他是疯子,可他也是许亦。
而且他34岁了,宁辛在等他死,再去到下一个世界。
我都快忘了,宁辛曾经也是个喊打喊杀的小魔头。
我甚至后悔我教给他的为什么不是烧杀抢掠,他现在就不会这样。
他喜欢许亦,他可以直接绑走,他可以把他关起来,他可以是打人的那个,起码他不用受苦。
许总监不在的时候,我就飘到宁辛身边,不停地和他说话,说我们甜蜜的过去。我知道他听不见,我更像在安慰我自己。
又一次施暴结束,许总监擦净了手,“你身上有血,别进房间了。”
他回房了好久,躺在地上的宁辛才动了一下。他缩成一团,低低地哀泣着,“许亦,许亦,我疼,我好疼……”
他在叫我。
又过了好久,他才慢慢爬起来,拿出了斯盘。
183天,整整半年。他终于意识到在这里有被打死的风险之后,选择了提前穿行。
宁辛割破手腕,斯盘整个都泡在血里,还是没有反应。
他又拿起刀,静谧的别墅里响起许总监尖厉的声音,“宁辛!你在干什么!”
“割腕?!你也割腕是吧!臭.表.子!”
“也?”
宁辛还在愣神,许总监扑了过来,不知是有意无意,踢到了斯盘。
宁辛忽然变了脸色,他猛地站起来,尖声哭泣着:
“许亦!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第四世界的许亦,也被尖刀穿透了心脏。
许总监捂着胸口倒地,他抓着宁辛的裤脚,
“再说一次喜欢我。”
然后他就说不出话,口型是一个“活”字。
我不知这次直觉为什么这样强烈:不是他想活,是他想让宁辛活下去。
他可能爱上宁辛了,在他死的那一刻。
宁辛亲手杀了第四世界的许亦。
他是个人渣,他该杀。
宁辛站了好久,慢慢蹲下来。
“我杀人了许亦,我杀人了……”
他抱着膝盖,“怎么办,我杀人了,我是坏人,你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停地说着,我真怕他会支撑不下去。
宁辛把许总监埋在花园里,堆了一个小土包,就是他的坟。
“结束了。”宁辛忽然笑了,“终于结束了。”
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良久,宁辛抬头看着月亮,轻轻说道,“你是最像他的,但你的坏又太低级。”
这个许亦是个纯纯的坏种,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相比前面两个,他们相处时间最长,所以宁辛才有了“像我”这个错觉。
只是那时我没想过一种可能,宁辛说的“他”,不是我。
重新给斯盘注血,手腕上的不够,宁辛于是随便在身上划了几刀,感觉不到疼似的。
一阵天旋地转,是第五世界。
宁辛在斯盘上输入我的名字,像之前一样操作。新伤叠旧伤,加上流了很多血,只是操作斯盘他都很费力。
是空白的。
重新操作,依然是。
“怎么会……许……”
宁辛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第五世界的许亦因为儿时父母的问题,很小就改了名字,叫楚淮。楚是他后爸的姓。
他和家里关系不好,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
今年18岁,高考失利选择复读。
楚淮。18岁。高中生。
这是宁辛晕倒后几天我知道的信息。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宁辛晕倒后就是被楚淮捡了去。
楚淮抱他去了医院,路上一直扁着嘴念念有词,“你可千万别死啊,坚持住……”
我一惊,难道他认得宁辛?
“我奶奶说了,摸过死人的手就不能发大财了……”
还挺迷信。我哭笑不得,这小子要是知道他怀里抱的是巫师,身后还被一条灵魂追着跑,会是什么反应?
宁辛身上大伤小伤不少,所幸都是伤在皮肉。但他一直没醒,我想是因为太累了。
确定宁辛没事之后,楚淮就把他带回了家。
他比较拮据的样子,住不起院。带宁辛去一趟医院,自己吭哧吭哧吃了好几天挂面。
我被许总监虐到ptsd了,还心有余悸。
有时担心楚淮也会伤害宁辛,但目前看来,好像没什么不好。
乐于助人,没什么心眼,而且同理心非常强。给宁辛涂药的手法笨拙但努力,还会抹眼泪:
“呜呜呜帅哥,你也太惨了,你是不是被卖到山里逃出来的呜呜呜………”
嗯,还是个小哭包,哭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宁辛睡了五天才醒来,看到了最年轻一版的许亦——楚淮正咬着笔杆做五三。
见他醒了马上丢下书,冲过去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问题。
宁辛呈半放空状态,哪个都没回答。楚淮双手在他眼前晃,恨不得摇个花手出来。
“说话呀,你失忆了吗?我去别呀!”
宁辛看着他的眼睛,“这次换你来找我了吗?”
“是呀是呀,是我把你救回来的。”
楚淮见他终于说话了,松了口气,又看看时间,“我要去打工了,要感谢我的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饿了自己煮个面吧,也给我留点。这几天太累了,上学打工还得照顾你。”
楚淮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当然你也不用太感动,我只不过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天使罢了。”
他再回过头来,宁辛的脸色就不对了。
我知道为什么,在许总监那,他因为煮面起码被打过几十次了。煮成什么样都不满意,到后来,只要提到煮面,宁辛就知道要挨打了。
“喂,你没事吧。”
楚淮一抬手,宁辛下意识护着头缩成一团。
楚淮愣了愣,然后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你放心我不会打你的,我小时候还是十佳好少年呢你相信我……”
宁辛抓着他的衣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许亦”。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楚淮好像还有点开心,“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呢,再叫一声听听。”
“许亦。”
“嗯。”楚淮揉揉他的头发,“不怕了,以后都没有人欺负你了。”
我想这时候的宁辛,遇到这个世界的许亦,已经是不幸中万幸了。
像小太阳一样,热血少年一个,中二又正直,每天活力满满的。神经大条,有时也很心细。
宁辛在慢慢被他治愈,楚淮也开始好好学习了。知道他还在读高三,宁辛就不让他再打工,自己找了份工作。
据我所知宁辛应该有很多钱才对,因为有一个月我的晚班排得比较多,他曾拍在桌上几张卡,要把医院买下来让我当院长。
我猜他是想让自己忙起来,就不用想那么多。
这样也挺好,两个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忙完自己的事情,晚上回到家抱成一团,一对很恩爱的小情侣。
我已经可以用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些了,宁辛受过那么多的苦,只要他平安健康就好。
楚淮常常会把他抱在怀里,傻笑着蹭他的脸,“老婆,小辛辛,我好喜欢你,我好幸福。”
再后来,楚淮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们一起爬到山上看星星。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等以后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和他一起看看星星,多浪漫。”
楚淮躺在草地上,向着天空大喊:我爱宁辛。
宁辛也喊了,喊的是:我爱许亦。
楚淮特满足地搂着他,告诉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楚淮高兴,回去喝了好多酒。宁辛拉着他的手腕,“差不多得了,喝酒误事,你说的你都忘了?”
楚淮抓抓头发,“你才喝多了吧,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说,是我说的。我也是许亦。可他们都听不见。
楚淮奖学金不少,他也重新开始勤工俭学,有多少钱全给宁辛。
他在认真地把日子越过越好,我能感到他很爱宁辛,不比我少分毫。
可也不是没有隐患:宁辛从来没有叫过他楚淮,而楚淮好像越来越在意这件事。
楚淮二十岁生日那天,蛋糕是宁辛亲手做的。
他们关上灯,一起点上蜡烛,然后楚淮双手合十,“我今年的愿望是,宁辛以后都叫我现在的名字。”
他转过头来看向宁辛,“可以实现吗?”
宁辛不语。
楚淮吹灭了蜡烛,房间里变得漆黑一片。
他嘲弄地笑了声,“看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你爱的是我。后来越来越不对劲,”他的声音在发抖,“宁辛你告诉我,你梦话里叫的那一声声许亦,有几声是我?”
他做梦我不知道,因为在我看起来,他俩太甜了。所以我一般飘在出租屋上面的阁楼里,独自享受我的孤独,一天又一天。
这一刻我的开心与悲伤,都是因为宁辛还没忘了我。
宁辛说,梦里的事,我也不清楚。
我想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但他不敢说。
“那天我们去看星星,你说你爱的那个许亦,是我吗?或者说,只有我吗?”
楚淮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是他在心疼宁辛。这一次,他是在心疼他自己。
“宁辛,我真的好爱你。”
他抱住宁辛,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但如果你想不明白,我就……不要你了。”
那天之后,他们陷入了冷战。
我整天跟着宁辛,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会有什么行动。
我常担心这么好的楚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而比这更先来的,是楚淮说他不要宁辛了。
我慢慢感到宁辛似乎没想解决这个问题,他只是在拖着。
拖到那天他要出门,楚淮拦住他,像只流浪的小狗,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角,“你想清楚了吗?”
“楚淮。”
宁辛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又轻易击碎少年眼里的光,“谢谢你让我想明白了,我要走了。”
我以为小哭包又要掉眼泪了,但这次没有。楚淮只是问他,你心里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只有我一个人。
宁辛动了动嘴唇,楚淮又急道,“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宁辛向他道了歉,道了谢,要走的时候,楚淮拉住他,“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呢?”
宁辛没有回答。
没有如果。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走到江边,趴在栏杆上吹风。他玩着胸前的吊坠,像在犹豫要不要把斯盘拿出来。
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叫着我的名字自言自语,只是他不知道我每次都听到了。
“许亦,原来我不怕伤害我的,不怕都见不上一面就去世的,我怕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爱我的。”
他还是把斯盘取了出来,拿在手里摩挲,语气变了很多,“这是你送给我的。”
我没送过他这种东西。
“你看到了吗,第五次了。我没力气了,我的能量只够我找到他们五个。”
他们五个。
许工,许警官,许总监,楚淮。
我死后他穿行了四次。
如果我也算作其中之一,那么宁辛真正在找的,到底是谁?
我忽然感到无比的寒冷。
他失落茫然,他倍受折磨,他开心,痛苦,彷徨,他为了寻找一个又一个许亦,把自己推向越来越危险的境地。
所有所有,我都只能旁观,眼看着一切又无能为力。
我原以为这是我经受的最大的煎熬,我心甘情愿,因为宁辛的出发点是他爱我,他一定更痛苦。
原来不是。
此刻我的绝望来源于,我忍过一切,却得知我可能也是个代替品。
“宁辛!”
是楚淮在叫他。
宁辛回过身,楚淮站在马路对面,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我都能猜到他说什么,说他不介意当别人的替身了,只要宁辛能留下。
但他没机会说出来,醉驾的车冲向人行道,楚淮的声音碎在车流里。
照亮了宁辛生命的太阳,永远沉睡在二十岁的月光里。
宁辛跑过去时,楚淮还有一口气。
他不停地掉眼泪,拉着宁辛的手,破碎的声音伴着鲜血一同流出,“下次先遇到我好不好。”
宁辛的斯盘掉在地上,泡在楚淮的血里。
接着,我好像看见了楚淮的灵魂。
很不可思议,因为之前从未有过灵魂。
我渐渐开始动不了,听不到。灵魂从他身体里完全脱出的时候,我失去了意识。
我没想到我还可以醒过来,满眼的白色,面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晃着摇摇椅,身后有一个奇怪的小屋。
“可抓到你了,在外面玩得开心吗?”她冲着我笑。
“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巫神的灵魂当然要单独收藏啦。我在这收了三千多个,你是最固执的那个,不肯进到屋子里去。刚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点的已经进去了。”
年轻的,楚淮吗?
我们都是巫神的灵魂?还有很多巫神的灵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又想到宁辛在江边说的话,他一直在找的人,难道是巫神吗?
“飘了这么久,让我好找。”
老婆婆笑着摇摇头,“不过也不能怪你,巫师的魔力帮他锁住了爱人的灵魂,可他自己都不知道。你等巫师自己和你解释吧,然后乖乖给我进去。”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再问,老婆婆就不回答了。
“可不敢乱说,万一你复活了,杀我怎么办?你老实在这等着。”她站起来向小屋走去,“我还是再去数一遍吧,上次数到几来着…三千七百……”
我听她的话,因为她说宁辛会来。
过了会儿宁辛真的来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还可以和他面对面地说话,我当透明人太久了。
我冲过去,还是抱不到他。
“别白费力气了,你还是灵魂,没有实体。”
他冷静地看着我,“时间不多,你有问题要问我吗?”
他的态度很奇怪,可我也只能赶快问。
“这到底是哪?”
“关押巫神灵魂的地方。巫神是异次元最大的神,他死后神元会分散到各个平行世界,分化成了无数个人,也就是许亦。用你能听懂的话说就是,所有死了的许亦都在这里。”
见我可能也没有头绪问什么,他继续说道,“普通的死后灵魂自动归到这里……我爱的,会被锁住灵魂。可我也是才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所以你真的爱上了楚淮?”
他猛地抬头,可能没想到我的关注点是这个。但很快又恢复淡漠,垂着眼道,“在他死的那一刻是的。楚淮的灵魂也被我锁住,两条巫神的灵魂同时出现在人间,目标太大,就被覆梦嬷嬷找到了。”
我有点明白了,覆梦嬷嬷是来抓我的,那宁辛为什么在这?我天真地问他,“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去哪?”他反问。
我才想到,我们无处可去,无法厮守。
我,许亦,已经死了很久了。
“本来我是不能来这的,是我求覆梦嬷嬷,让我和你见一面,劝你归顺。”
“归顺?”
“灵魂聚积到一定数量,巫神就可以复活。你跟了我这么久,身上也有了巫族的魔力,是能加速他复活的优质魂灵。但又因为……”他顿了下,有些艰难道,“因为放不下对我的执念,嬷嬷没办法把你收到屋子里,才同意让我来劝你。”
我消化了一下,问他,“进到那个屋子里,会怎样?”
宁辛看着我的眼睛,“永远失去意识。如果可以醒来,可能也只是巫神的一个细胞。”
我笑了,“和我说这些,不怕我更不想听话了?”
“就当是为了我。”他说。
“为了你什么?我又不认识巫神,我为什么要为他的复活作出牺牲?”
我几乎要失控,我无数次想过魂飞魄散一了百了,我不怕进到一个屋子里睡上一觉,醒不醒来都好。
我只是在他的话里想到一种可能性:
“你是因为他死了,才会穿行到人间找一个他的替身,对吗?而这个替代品即便死了,也得为他的复活做贡献,是这样吗?”
“宁辛,我情愿魂飞魄散。”
我没有流泪的能力,于是宁辛替我流了。
许久他才又开口,“那时我才十几岁,分不清喜欢和仰慕的区别。巫神不爱我,是我暗恋他。他死后……我承认我到人的世界是为了再看看他的模样,但我爱上了你。之后的每一次,都是在找你。”
“许亦,”他突然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快些睡吧,你只是巫神的一瓣魂,如果被发现个体特征太强威胁到主灵格,是会被销毁的,那才是真的消失了。”
我听懂了,我可以加速巫神的复活,甚至有可能抢夺他的意识。
在复活之前,会有人检测我是否真的有威胁性。
而宁辛他在教我,归顺,伪装,取代。
当然这个可能性比我现在直接原地复活还要小的多。
“就当是为了我。”他又说了一次。
他把我带到屋前,敲门。
覆梦嬷嬷乐呵呵地出来,告诉我们她数到三千七百八十八。
然后又指着我,“有你就好办多了,你一个顶三千。”
嬷嬷向宁辛微微鞠躬,“那我带这孩子进去了,巫师有什么打算?”
宁辛回答,“我等巫神回来。”
他笑,“可能又止不住地想,就还要去穿行。”
“不可以!”我下意识道。
他看看我,又看看嬷嬷,“你激动什么,已经和你说过了,不是为了你。”
我看着他离去,如果醒不过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宁辛没有回头,可我知道他在哭。
进去之前,覆梦嬷嬷可能是怕我还不死心。
她告诉我,巫神死前许了个愿望:
无论我在哪,他都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