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邬百灵作为临终护工的一天。
早上七点半,被沈宣墨用枕头砸醒,将愤怒的沈宣墨从床上搬到轮椅,给沈宣墨打湿的毛巾和挤好牙膏的牙刷,等沈宣墨洗漱完,把沈宣墨带到一楼吃早餐,吃完早餐上三楼,把沈宣墨送到画室。
早上九点,到花园吹口哨,喂飞奔而来的小狗,再到窗户边吹口哨,喂飞奔而来的小妹。
早上十点至下午六点,等待沈宣墨传唤。如果沈宣墨没有传唤,邬百灵就自己在宅子里逛逛。
下午六点,上三楼把沈宣墨从画室接出来,送到医疗室,接受柳医生的检查,鉴于他上次的不良行为,检查期间他只能呆在门外等着。六点半检查完,晚餐时间到,把沈宣墨带到一楼用餐。
晚上八点,准备就寝,用一小时克服心理障碍,于九点开始伺候沈宣墨洗澡,洗澡更衣后,把沈宣墨扛上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再到沈宣墨的房间,上房间里的小床,等沈宣墨看完书/上完网/画完画/听完音乐/品完酒,关灯睡觉。
直到早上七点半,被枕头砸醒,推轮椅,洗漱,吃饭,喂小狗,喂小妹,闲逛但不能出宅子,吃晚饭,给沈宣墨洗澡,回自己屋洗澡,在沈宣墨房间里睡觉,被砸醒,吃饭喂饭,闲逛,吃饭,洗澡睡觉,被砸醒,饭,没事干,裸体,睡觉,“咣!”,“吁——”,“小妹!”,“叮叮当当”,“有伯你在做什么?这些是什么药?这些画会被送去意大利展出?真酷!”,“小妹你现在工资比我还高”,“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来,接住这个飞盘!”,“叮叮当当”,“不就是沈宣墨的鸡鸡吗,十年前已经看过了,不怕不怕,反正他现在是个瘸子,又干不了什么,等会儿他真是个瘸子吧?”,“哗啦哗啦”,“你勃起干什么!”“你老洗我小腹干什么!”“我在你背后看不到洗的是哪里!”“那你转到我正面给我洗!”“为什么要我面对你勃起的鸡鸡,死变态!”“所以说是你老洗我小腹……”,“哗啦哗啦”,“今天放哪张唱片?”,“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出的画册,明天下午能借我翻翻吗?”,“啪”,“咣!”,“吁——”,“小妹!”,“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啪”,“咣!”,“吁——”,“叮叮当当”,“哗啦哗啦”……
“咚!”
邬百灵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头一下一下撞墙。这种日子他才过了几天,就已经过烦了。沈宣墨和有伯每天都很忙,但他帮不上忙,他能帮的,就只有吃饭和睡觉。
好想和有伯一起对接展馆,好想出去,帮人跑腿帮人主持。他问过为什么不能出去,有伯说他不是不能出去,而是需要呆在离沈宣墨很近的地方,万一有什么事能及时赶到,沈宣墨不出去,所以他才不能出去。
他又问沈宣墨为什么不出去,沈宣墨说不能让人看到自己坐轮椅的样子,他没有对外公布过自己生病了,何况是需要坐轮椅的病。
邬百灵说,那么你住在都马岛,却没有看过米基雪山,盛典广场,麦东集市,兰卡公园,太阳神像,都马剧院,国家博物馆,植物园吗!
沈宣墨说,我住在都马岛最著名的景点,斯旺海滩上。
邬百灵说,就为了你艺术家的体面,你就忽略了这么多美的地方,窝在你这个大宅子里!
沈宣墨说,艺术家的体面!我是当代最杰出的青年艺术家,拯救二十一世纪艺术的希望,最年轻的艺术学院教授,人类艺术仅存的火苗,后现代的清流!你知道公布我得绝症的消息,会引起什么后果吗!多少人要失去希望,要变得厌世了!
邬百灵说,当年你参加滥交派对,你的崇拜者都没什么事,你得绝症,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沈宣墨说,他们只是不在乎所谓滥交。
邬百灵说,那他们厌世也没什么关系了。
沈宣墨说,我想死得更像艺术家一点。
邬百灵说,我不明白你们艺术家在想什么。
沈宣墨说,就像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一样。
偶尔无聊的时候,邬百灵会故意推着沈宣墨,经过一些有角的柜子,让沈宣墨的膝盖被角磕到,观察沈宣墨的反应,看他是不是真的瘸子。晚上洗澡的时候,沈宣墨看见自己腿上的淤青,奇怪道那里来的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伤。邬百灵这时候就会偷乐说我也常常有不知哪来的伤,随即他又不高兴了,因为沈宣墨好像真的是个瘸子。
能让人变成瘸子的病有哪些呢?癌症,中风,神经紊乱,心脏病,或者关节炎,感染,致命的,不致命的,都有。
他证明了沈宣墨是个瘸子,但还没证明沈宣墨得的是绝症,两年内会死的绝症。
“给。”
在沈宅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段时间,小妹和狗都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小妹的右手大拇指血肉已经腐烂尽了,只剩两节指骨。小妹想和左手大拇指一样把它用瓶子装起来,所以拜托邬百灵给她找瓶子,要和装左手大拇指的一模一样。
邬百灵画了张瓶子的素描,请有伯外出时买了一个,有伯一下就买到一样的了,还说邬百灵有绘画天赋。其实邬百灵学过素描,还是当代最杰出的青年艺术家教的他。艺术家当时说教他比教学生还认真,十八岁的邬百灵被感动得把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他的心给了艺术家。三十二岁的邬百灵只觉得恨铁不成钢,有人给点免费的好处,外加长得好看,就能爱上了,死心塌地了四年,那人说想画他的裸体,他就边害臊边脱得什么也不剩,换成现在的他,只会为了三百万脱得什么也不剩,少一分都不行。
他懒懒斜倚在花园的长凳上,小妹在一边给他预告:“我要开始装我的右手大拇指了!”他兴致缺缺地附和:“嗯。”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小妹通知“完成了!”,邬百灵才用正眼瞧瞧小妹在干嘛,发现小妹在愤怒地哭着。
邬百灵“噌”的一下起身,问:“怎么了?”
小妹突然跪在地上,在草地里摸索:“我的右手大拇指,不见了!”
她的右手大拇指早就没了,啊不, 她的意思是骨头不见了。邬百灵帮忙一起找,四处都没有,在小妹房间里找,还是没有。正当他们手足无措时,邬百灵听见“汪汪”两声,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正在玩一根小骨头!
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把小骨头含进了嘴里,邬百灵揉它的头,让它吐出来,它却以为邬百灵在和它玩耍,更高兴了,把那小骨头用牙咬出了齿痕。“不——”邬百灵绝望地看着地上被狗口水浸湿的满是齿痕的小骨头。
该怎么办好呢?也许需要委婉地对小妹表示,她没有右手大拇指了。
邬百灵对小骨头说“愿神保佑你”,然后把小骨头埋了,泫然欲泣地拦住想把小骨头刨出来的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狗狗乖,”邬百灵说,“这骨头是姐姐的,不能吃。”它听明白了似的,抬头看邬百灵。
在一人一狗为小妹而担忧时,小妹突然从矮灌木丛钻出来,说:“找到了!原来我怕狗玩我的骨头,所以一直含在了嘴里!”她吐出舌头,上面躺着两根小骨头。
“……”
小妹拍拍身上的树叶,走过来,看见狗嘴里的骨头已经没了,叹了口气说:“给你的鸡骨头这么快就吃完了?今天可没有了,因为别的都被我吃了。”
“……”
邬百灵想问她确定她含着的是自己的右手大拇指骨头吗,想了想,算了。
装完骨头,小妹也算了却了一件心事,闲来无事的她决定拼事业,扯了一大把花,开始编花环。放下心的邬百灵感到一丝疲倦,在长凳上打盹。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含糊地叫“小妹”,小妹在草地上坐着,他笑着过去问编了多少花环啦,一看,小妹呆呆的,一个花环也没有编。
“爸爸,哥哥,百灵哥,”在邬百灵的眼神示意下,小妹改了对他的称呼,接着说,“我编不了花环啦,因为我两只大拇指都没了。”
“以后我就编不了花环了,给罗丝奶奶的十个花环,就是我这辈子编的最后的花环了。”小妹说,“她这十个花环,是唱诗时候用的。百灵哥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邬百灵心生一股悲伤,而后这悲伤被信念包裹,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带小妹出去。
隔天沈宣墨做检查的时候,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邬百灵走进去,抢在沈宣墨开口前说:“柳医生,我不过问沈先生的病,但身为他的护工,我需要知道做什么对他的身体更好。”
柳医生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回:“哦,哦……”
“所以,”邬百灵正义凛然地说,“出门活动对他的身体有好处吗?”
柳医生说:“有好处,倒不如说,他需要出门活动活动,有助于他的病情。”
“嗯,谢谢柳医生。”邬百灵看向沈宣墨,“以后每天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沈宣墨皱眉拒绝:“不行,我不能被人认出来。”
邬百灵“啪”的一下子把一个东西安在沈宣墨的脸上。“戴上口罩就行了,给你选的透气防晒口罩!”
“……”沈宣墨没理他,转而问柳医生,“出门转转能延长我寿命吗?”
柳医生笑眯眯地说:“那倒是不行的。”
沈宣墨便摆出一切免谈的架势:“那不必了。”
“不过,”柳医生却接着说,“能让你表现得体面一点。你很怕因为这病露出丑态,对吧?”
“……”
在教堂门口,邬百灵差点被拦下,因为轮椅上坐着的男人太可疑,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轮椅扶手上还拴了狗绳,牵着一条狗。
邬百灵解释道:“父啊,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包括这条狗。这男人是因为阳光过敏才这样的。原本他死活是不出门的,但他命不久矣,离开前最后的愿望,就是看他心爱的罗丝太太唱诗,所以父啊,请放我们进去吧……啊!”他被沈宣墨狠狠掐了一把, 便赶紧拍拍沈宣墨,演着戏呢,别捣乱!
“啊,罗丝太太啊,是老年唱诗班的,他们在教堂后面的空地上唱诗,请去那边吧。”
小妹一听,兴奋地冲了过去,邬百灵灿烂地笑着,叫她慢点。沈宣墨就不一样了,垮着脸,在空地上唱诗,那他刚才白牺牲了。
空地处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小妹灵活轻巧地从人缝里钻到了前排,邬百灵就没办法了,他还推着轮椅。所幸即便在外围,也还是听得见歌声,神圣的词,被年迈的声音唱出来,就像忏悔时被一位长者摸了摸头,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会被慈爱地原谅。
邬百灵不忏悔。要忏悔的不是他。但他喜欢歌声里慈爱的感觉,他没有被长辈宠爱过,而这歌声让他感受到了短暂的包容。
他低头看见沉默不语的沈宣墨,因为帽子墨镜和口罩,他看不见沈宣墨的表情,但邬百灵心想,这人最好是在忏悔。
歌声还没停止,小妹就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走到邬百灵身边。邬百灵问怎么了,小妹不高兴地说:“我们走吧。”
邬百灵奇怪地问:“你不多看看你的花环?我们时间很充裕,你想看多久都行。”
“我们走吧,我不看了!”小妹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们戴的,根本就不是我的花环,连罗丝太太戴的都不是!”
说完,小妹不听劝阻,径直离开了。邬百灵赶忙推着轮椅跟上,同时埋怨道,罗丝太太怎么买了小妹的花环,却还用别人编的?
这时,沈宣墨的声音闷闷地从口罩里传来。
“这都过了多少天了,她编的早蔫了吧。”
邬百灵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