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昨日,傅岹然的单幅人物画《玫瑰,白天鹅,美人》以1.1亿港币超估价拍出,创下了近十年在世艺术家的最高纪录。傅岹然是当代先锋艺术的杰出代表,尤以绘制人物画闻名。四年前傅岹然宣布投身游戏行业,近年来画作极少,这也使得他的作品价格飞涨。这是《玫瑰,白天鹅,美人》首次现身拍行,业内人士称......”
今天是工作日,美术馆门前的人似乎比往常多。阳光在大地上描绘出毫无新意的影子,只有游客拾级而上时能短暂拉扯出有些不同的模样。
矮墙的那边,是一条终年难见太阳的小巷。它显是半点没沾上邻居的艺术滋养,处处散发着占道经营的蓬勃生机。
「第一届《什么都可以拿来展》」——略显破败的仓库门前扯着条横幅,大约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红色。
“这是...在举办什么艺术活动?” 对面米线摊子的老板发现今早的食客多了不少奇装异服的生面孔。
“什么艺术,就是哗众取宠!” 有人放下碗,擦把嘴后起身调试起了摄影设备。他神情有些不屑,努了努嘴,“要不是有张好脸,根本没人理他。”
仓库的铁门哐当哐当着被推开,几个黑衣志愿者走了出来,开始给入场人员进行登记。
自媒体时代,位置意味着一切。拿着各式拍摄设备的人一拥而上,迅速排起了一条又粗又弯的龙。
“今天,是我们第一届《什么都可以拿来展》开幕的日子。” 仓库里,主持人已经站上了临时搭好的舞台。他也穿着志愿者同款的黑色衣服,热情洋溢道,“感谢大家的捧场!”
“我们这次的展览采取主题性质,每一届的主题都会不一样,展品自然也不一样;第一届的展览将会持续三个月...”
人渐渐多了起来,场内变得嘈杂拥挤。一排排展示柜齐齐整整地码着,但这里最醒目的当属墙壁上那条响亮的宣传标语:
「相信自己,赞美他人。」
很显然,不是江湖骗子,就是非法传销。
“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们面前的展示柜还是空的。” 主持人说,“大家想不想知道——”
“闻九天呢?” 一个焦躁的女声在人群中响起。
主持人一顿,脸上笑容僵了些,有点意料之中的无奈。
“对啊,闻九天呢!” 另一个人接茬儿喊道,“我们又不是来看展览的,你这宣传涉嫌诈骗啊!”
“哎哎哎,别胡说啊!” 主持人见状连忙摆手。他环顾人群三秒,索性也懒得装了,“行了,闻九天你赶紧出来。”
仓库角落临时圈出的“后台”里,闻九天正躺在皮革沙发上,一条腿搭着扶手。
他脸上盖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子,跟他的发色很接近。
“什么嘛...” 闻九天嘟囔一声掀开帽子,略带困倦地坐了起来。他费力睁了睁眼,踩着茶几直接爬到了隔断上。
隔断外乌泱泱一大片,人群混杂着空空如也的展示柜,舞台上主持人无力地捂了下脸。
“...还真是会博眼球。”
闻九天没什么反应。他在隔断上坐下,伸手示意主持人把话筒递给自己。
“我不太会说话,所以让团队里的伙伴来主持。” 闻九天刚醒,嗓子有点哑,声音也不太大,经话筒扩音后有一种诡异的沉静。
他眼皮重重耷着,微青的黑眼圈显得脸更白了几分,只有银灰色的头发还算正常。
“这次的展览,源于我个人的一次突发奇想。” 闻九天微微歪了下头,两条醒目的长腿不自觉地左右晃动着。近距离看,其实他的年纪还有些小。
“每个人最想丢掉的东西是什么呢?收集一定数量的社会样本后,结果或许会很有趣。”
场内密集地响起相机咔嚓的声音,有的人甚至现场就做起了直播。并没有人对闻九天的展览主题表达异议或鼓励,大家都是来抢话题蹭热度的。
闻九天一年到头净干些不着四六的鬼事,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本次展览为期三个月,” 闻九天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像是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听,“每个人都可以将你最想丢弃的东西捐来当展品。”
“不适合长期保存或者非实物的,你可以将它写在纸上;本人无法来到现场的,也可以扫描我们的二维码提交内容,志愿者会把写有弃置物品的卡片放进展示柜。”
“三个月后展览结束,如果有人想拿回自己丢弃的东西,就要拿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来跟我换。”
蜂拥而至的热度往往也会瞬息消散。还没到吃午餐的时间,场内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展品”也没多几件。有个女主播把自己断了的口红留了下来,还有人扔掉了早上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
“下午可能陆续会有人来,但目前反响不算特别热烈。” 团队里负责数据维护的在网上侦查了一番态势走向。闻九天是个著名的胡作非为型博主,很多人冲着他的脸才忍他到今天。
“行了先吃饭,” 另一个人合上电脑,拿起手机,“看看周围有什么好吃的外卖?”
闻九天从刚才起就一直窝在沙发里,静静刷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
“你们吃吧。” 闻九天一骨碌站起来,随手拿起毛线帽往自己脑袋上一套,一圈银灰色的发尾乖顺地垂到耳后。
“我出去转转,有事再喊我。”
-
临近中午,美术馆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闻九天排了一小会儿队,进去的时候似乎被认出来了。
“馆内不允许拍照和摄像。” 安检人员颇为警惕地强调了句。
“嗯。” 闻九天没什么所谓地点了下头。他抬眸环顾四周,美术馆里面的构造基本没变。
“呃,” 安检人员注意着闻九天的神情,想了想又道,“需要讲解吗?”
“不用。”
闻九天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安检人员的多心。他朝里走了几步,又上下左右打量了遍,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人真多啊。
闻九天想。
他没拿地图册,也没激活免费电子讲解。大厅人来人往,几秒后闻九天径直走了进去。
熟门熟路地穿过几个厅,闻九天在一块指示牌前停下脚步。
是他记忆中的位置。
面前这间展厅显然是特殊的。它的指示牌上有名称,而不只是数字编号。
闻九天推门进去,放缓了脚步。他摘下毛线帽子,在手中胡乱攥成一团。
这个展厅,比闻九天一路经过的所有厅都要更大。游客流动不绝,宽阔的展厅里回音若隐若现。
午阳经北侧的玻璃墙面洒进来,正中间立着这间空旷展厅里唯一的展品。
画中是一位沉静的高个儿男子,鸭舌帽下的脸庞还很年轻。他戴着降噪耳机坐在人群熙攘间,左手支颐,食指戴一颗银色的蛇形戒指,反射出华美的冷光。
傅岹然《我》。
这是傅岹然仅有的一幅能明确看出是他本人的自画像。
“您也是慕名来看这幅画的吧。” 美术馆好像还是安排了一位讲解员。她走到闻九天身旁,“这是本馆镇馆之宝:傅岹然先生的代表作《我》,几年前由他本人无偿捐赠给我们馆的。”
“昨天傅岹然先生的另一幅画又拍出了高价,您看新闻了吗?今天的参观者明显增多了,估计未来都得实行预约制了呢.........”
讲解员声音甜美而专业,闻九天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他从看见这幅画第一眼起就愣住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等等,” 回过神后,闻九天干脆利落地打断了讲解员,“这里不是叫愚白厅吗?”
讲解员小姐怔了下,神情疑惑,显然完全不明白闻九天的意思。
“算了。”
愚白厅早就不放愚白的画了,放谁的都一样。
鸠占鹊巢,都是去你妈的艺术。
闻九天感到索然无味。他面无表情地套上毛线帽,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干嘛了?” 闻九天回去时,团队伙伴们已经吃上了午餐。
由于没什么人,废旧仓库里显得更加空荡,弥漫着陈年的工业气息。
“展品有增加吗。” 闻九天没回答,拖着三把椅子并排放好。
“增加了一个发套。” 今早担当主持人的那位撇撇嘴,“说是使用了某某生发液后再也不需要了,现在头发又黑又多又浓密——我强烈怀疑,是来打广告的。”
“就这一个?” 闻九天抱着靠垫躺到了椅子上,“没别的了?”
“哪还有别的啊!” 另一个女孩叹了口气,朝成排的展示柜大手一挥,“你自己看看,除了几个蹭你颜值搞直播的同行,这仓库里还有别人吗?”
闻九天没有说话。
“话说,咱们这个活动真的要搞整整三个月吗?”
“三个月啊!干点儿什么别的不好。”
“可是话都放出去了,也不好反悔吧。”
...
...
...
众人边吃饭边扯淡,闻九天在旁边闭眼躺着,像是这场祸事与他没半毛钱关系。
“哎,喂!” 过了会儿,主持人忍不了了,“闻九天你倒是说句话啊。要不你就干脆开个直播,至少你的脸还有人看。”
“其实,我刚刚有了一个新的灵感。” 闻九天睁开眼,神情平静又随意。他起身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后扬起胳膊,“撕碎傅岹然的画。”
“你们觉得这个选题怎么样?”
“............”
“............”
“............”
闻九天只管烧山,不管救火。还没等其他人爆炸,他就又溜达出去了。
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那条标语仍旧屹立不倒:「相信自己,赞美他人。」
(二)
上午十点,房间里缭绕着清冽的酒味。地上散落着不少白纸,傅岹然刚醒,正靠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根烟。
他上身没有穿衣服,单手回复着手机里的信息。有一个电话拨了进来,傅岹然皱了下眉,还是接通了。
“喂,什么事。” 傅岹然又吸了口烟,言语简洁,“好。20分钟。”
傅岹然随手掐了烟。他赤足走进浴室,冲完澡后习惯性喷了点香水。
室内的酒气还有些明显,出门前傅岹然开了半扇窗户。他把面前的废纸捡起来摞好,一并放进了碎纸机。
约定的地点在傅岹然家门口,咖啡厅里爵士乐轻轻飘荡着。
“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才想要不要去你家看看。” 林序是个温和且坚韧的人。他端起面前的冰水,“我的年假要结束了,今晚就要回纽约。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关于自主程度,公司那边应该还有商量余地的。”
“不了。” 傅岹然坐在对面,语气淡淡的,明显没什么波动。
“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林序笑了下,继续道,“过去几年,我们一直配合得很好,不是吗。”
“跟你没有关系。” 傅岹然说。
“你一直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游戏制作人,” 林序的微笑保持得有些艰难了,“我...我也很想继续在你的组里工作。”
对于一些没必要的事,傅岹然向来懒得戳破。他只道,“我有自己的考虑。”
“理解。” 林序点了点头,“只不过之前我以为,你休息一段时间后或许会改主意。”
傅岹然随意牵了下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傅岹然的前东家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大型游戏公司,总部在纽约。当年傅岹然入职这家公司,还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先锋艺术家跨界联合游戏公司,是个不小的噱头,也是一件颇有风险的事。
很显然,双方都野心勃勃。
尽管这场“强强联合”也曾做出过风靡一时的大卖游戏,但关于傅岹然与游戏公司意见不合的传闻始终存在。
终于,两个月前傅岹然宣布从该公司离职。他没有说明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只是从纽约搬到了上海。
结论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在积攒了足够的经验和人脉后,傅岹然不会再让任何人干扰自己的创作内容——不论是绘画、游戏,还是什么别的。
从咖啡厅出来,傅岹然看了眼时间,买了个三明治打算垫肚子。他回到家,门口果然已经蹲着一个人。
“跟林序聊得怎么样?” 李开是个脸很圆的人,眼睛也很圆,一动起来像个圆润的玻璃球。他朝傅岹然身后张望了眼,“没拉他一起啊。”
“今天是你叫他来的?” 傅岹然不咸不淡地看了李开一眼。
“那什么,” 李开不自然地抿了下嘴,有些心虚,“林序说上次大家一起喝酒,感觉你状态不太好,所以有点担心...”
傅岹然:“你以后不要把我的事跟他说。”
“不是,” 李开闻言有些失望,叹了口气,“林序多好一人,工作能力巨强,细心温柔还情绪稳定,尤其擅长处理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
“你这游戏工作室,不得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吗。”
“而且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来——”
傅岹然没有回答李开的话。他径自开门进屋,“中午跟你那个顾问朋友约的几点?”
“嗯?” 李开还沉浸在痛失靠谱队友的遗憾中,对傅岹然忿忿道,“哦,现在就可以走了。”
傅岹然从柜子上拿起车钥匙,扔给李开,“我昨晚酒喝得比较多。”
李开一听又愣了下,眼睛睁得愈发圆了。
“跟林序没关系,” 傅岹然看出了李开的无端联想。他的语气莫名低沉了些,“是我自己的问题。”
李开约的朋友叫任可野,是一个专攻文娱领域的资深咨询专家。据说他对市场看得很透,还是个博士。
任可野那边也带了两三个人,都是游戏行业的从业者,颇有些毛遂自荐的感觉。
傅岹然的大名如雷贯耳,自带光环。哪怕他的上一部游戏简直难玩到了极点,也不影响玩家买单的欲望。像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哪个圈子,都是注定会被人追捧的。
“傅老师好。” 任可野看起来是个很随和的人,就是不太正经,大白天的约在酒吧见面,“如果您是想做艺术,就不用找我了。”
傅岹然没怎么经历过艺术与商业的取舍问题。他漫不经心道,“怎么说?”
“您已经是个很出色的艺术家了,” 任可野的语气说不清是恭维还是反讽,“虽然我不懂艺术,但我看得懂拍卖品的价格。”
“.........”
傅岹然其实并不太相信所谓咨询师能有多么“通天”的分析预测本领,他对大数据也一直抱着保留的态度。
市场分析、大数据管理...就像是在一桌已经上过的菜里挑满汉全席,可世界之大,怎么可能只有这一桌菜。
傅岹然并不怎么在乎咨询师给出的结论。他今天会来,也许只是想随意触发一下灵感。
不涉及具体利益的谈天画饼总是别有风味,这次的局氛围很好。
傅岹然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抱臂靠在椅背上,静静观察着。
他是个离人群很远的人,又总喜欢像研究样本一样看千姿百态的人类。
“哟,” 上午酒吧里没什么客人。酒保闲得发慌,上酒时半真半假道,“任可野,你怎么还带别的帅哥来我们这里啊。”
傅岹然也不是个多正经的人。他接过酒抿了口,头都没抬一下。
“哎,” 任可野夸张地啧了声,“别胡说八道啊。”
酒保显然跟任可野很熟,开玩笑道,“下次我要告诉闻九天,你就等着被他一酒瓶砸下去开瓢吧。”
傅岹然手里的酒杯顿了一秒。
酒保的话迅速点燃了众人的八卦之魂,李开尤为激动。哄笑之中,任可野手舞足蹈。
傅岹然嘴抿成一条细缝,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