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几日以来,皇帝频频召谢春枝侍寝,但他们却不再有任何的亲密举动。当真是应了谢春枝生的无聊闷气,说不亲就当真不亲了。虽说这也并非是谢春枝一个小小侍卫说了算的。至于梁秋怎么想的,他就更不清楚的。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每天召幸人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应该是不行。谢春枝自顾自下了结论,也总是忍不住用悲悯慈爱的目光看着梁秋,叫梁秋看得好一个莫名其妙。
第不知道几次逮着谢春枝看着自己叹气,梁秋还是出了声儿,“十郎今日可是遇着烦忧?可同孤一叙。”
我也不能直接说你不举我感觉你很可怜啊!谢春枝颇似烦恼地揪着脸边的碎发打转,“没什么...你批了这么久的奏折,可是累了?我来端杯茶给陛下?”
梁秋感受到谢春枝有意回避这个问题,遂不再多言,“不必。”
谢春枝颤颤巍巍着应了声“是”,便坐在一旁继续发呆了。他本是值守、巡班的侍卫,如今入了皇帝青眼,便不必那受风吹雨折的罪——他受的是日日伴虎的囚牢之灾。
日日不离寸步,终日无趣折磨,可不是囚牢之灾么!
等谢春枝把蒲扇上的羽数了第三遍时,终于听到梁秋唤他,“走了,谢小侍卫。”
谢春枝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急步跟了上去,跟梁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比皇帝与侍卫之间近些,又比同床鸳梦之人又远了些。
此时正值枫叶红时,众树排开,火一样燃了天色将晚。谢春枝看着好景可赏,却实在无好情可惜,于是悠悠然叹了口长气。
梁秋顿步回首,“可是秋叶凄美,勾起离别之情?”他知谢春枝家中遭故,有此一问。
谢春枝摇头,“好景常在,心意长在,身囚于大内宫中,不能遍尝秋日绚烂,实在遗憾。”说罢又摇了摇头,作伤感状。
梁秋了然——这是憋得久了,想出去玩儿。
“过几日春猎,孤带你去叶华山,遍山好景,孤叫你恣意快活一番。”梁秋难得地笑了笑,眼神好像带了点别样的柔情。
谢春枝一下失了言语,梁秋总是板着脸或是发着脾气、气急败坏跺着脚,笑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太过少见,暴君一向是冷血无情、杀伐果断,哪有笑的这么好看的?
谢春枝愣着神,呆若木鸡地迈着小碎步随梁秋进了寝宫。
宫人们摆好饭菜便退了下去,梁秋一贯是不喜欢用膳时旁边有人服侍。往常是自己用饭,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他本就是个肆意放纵的皇帝,也不稀得去讲究什么宫礼繁琐,惯得是自在。自打谢春枝与他同桌而食,却好像变了个味儿。
“不许挑食。”梁秋夹了把青菜放进谢春枝碗里,经过几日观察,梁秋发现谢小侍卫极其挑食,不吃的东西甚多,胡萝卜、青菜、蘑菇是一口也不会碰,吃少量黄瓜、芹菜,最喜肉类,是个妥妥的肉食动物。
谢春枝眼睁睁看着最不喜欢的青菜堆满了饭碗,心里像酸水漫了长堤,委屈得要命。他嘴巴一嘟,耍起赖来,“不吃青菜。”
声音黏黏腻腻的,像是撒娇。
梁秋可不吃这套,“这盘青菜都归你了,吃不完今天不许睡觉。”
谢春枝哀嚎一声,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情不愿地夹起从小到大都深恶痛绝的青菜,闭上眼睛心一横塞进嘴里咽了。
——然后理所当然的,噎住了。
谢春枝在这边又是咳嗽又是干呕的,把梁秋吓得不轻,他将远处的侍卫喊来,“太医!叫太医来!”
梁秋慌乱地拍着谢春枝的背,却无济于事。他干脆把谢春枝掰过脸来,捏住面前人的腮帮子迫使他张开嘴来,伸进食指和中指去掏那根倒霉的青菜叶子。
谢春枝一边干呕,一边拍梁秋的胳膊,那可是暴君梁秋的龙手啊!怎么能屈尊取他嘴里的青菜叶子呢!
不过到底还是梁秋力气大些,在谢春枝挣扎成功前掏出了那根形态完好的青菜叶子——这货是真的一点没嚼就咽进了喉咙。
梁秋气结,吼道,“你找死啊?吃个青菜命都不要了?”
谢春枝呐呐,“陛下别生气...”他小心的抚慰着暴君受伤的心灵,“臣一时情急,这才...咳,乱了分寸,还请陛下莫要责怪。”
看着谢春枝因为干呕和咳嗽变得通红的脸颊,梁秋颇有些有气撒不出的郁结。
“你要是真想死,孤可以马上赐你一杯毒酒,你在孤面前噎死,让孤觉得晦气。”梁秋恶狠狠道。
原来是觉得人死在自己面前晦气才救的我...谢春枝有些伤感地想。
梁秋见谢春枝不说话更气闷了,扭头一看这厮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竟软下心来,“没有下次。”声音缓和了许多,眉目间也不复刚刚的戾气。
夜还未深,谢春枝提议出去赏月亮。梁秋倒也没扫他的兴,叫人摆了糕点清酒,随着谢春枝坐在亭间。
谢春枝拉他的袖子,“今夜月圆,想是适合团圆共饮之日。”
梁秋以为他是想家人了,便不言语。谢春枝却不满意,“你怎地不说话啦?”
语气委委屈屈的,像个搔人心弦的猫儿。
梁秋低下眉眼,“有甚好说。”
谢春枝却不依,“随便说些嘛,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怪无聊的。”
梁秋听了面色有几分为难,他惯不是会说笑谈乐之人,“今晚月亮挺圆。”
谢春枝听了很无语,“是,我当然知道挺圆。”刚刚不都说过了吗。
梁秋便又道,“糕点不错,茶也浓淡适宜,是个与人共饮的好日子。”
谢春枝笑他,“你学我说话作甚。”
梁秋有些气恼,不言语了。谢春枝看着又变成闷葫芦的梁秋,啧了啧舌,又叹了口气。
“寂寞啊。”
他装作看不到梁秋瞪他的眼神,自顾自吃起了糕点,又品了品清酒,舒服的叹了口气。
他看向梁秋,笑的痴憨,“梁秋啊,你怎么不亲我了?”
梁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厮没有丝毫觉察,自顾自絮叨,“诶…我可喜欢和你亲了呢,软软的甜甜的,我可喜欢了…我还是头次和人亲的这么开心呢,你怎么就不亲我了呢?”摇头晃脑,梁秋不知道这么淡的清酒原来也能醉人。
但他听得笑了,“你想我亲你?”
谢小侍卫点点头,笑的像个傻子。
梁秋遂将这恼人的小醉鬼捞进怀里,哄他,“乖,张嘴。”
他再次吻上了自家的小侍卫,明知道这小鬼不安好心,蓄意勾引,他还是不能把持住,想要把他拆吃入腹,一点一点占有他、侵略他、吻他、爱他、恨他,用最浓烈的情绪和歇斯底里的疯狂。唇舌交缠,你追我赶,他要在他身体里称王,他要破坏、毁灭,以此来燃一把不灭的火。
谢春枝软软倒在他怀里,一双杏眸含水,面上染上不正常的红,嘴巴上破了皮,他不自觉的去舔,觉得这点疼痛撩人的很。
“梁秋,你真听我的话。你是喜欢我吗?”谢春枝眯着眼,嘴边衔着痴迷的笑。
“梁秋,我还要。”
梁秋没有计较他直称自己姓名的事,只是依了他的言,再次俯身去寻秋日里的玫瑰。
热烈,滚烫,几乎灼了心。
他有些难过又释怀地想,就这一回,没有下次了。
秋又入冬,翩翩然掠成春天。
春猎已在日程。
整个寒冬的雪覆了满城,街上人烟缺缺,被冷冻住的大都散发着孤寂的气味。
整个冬天,谢春枝没再见过梁秋一面。他日日辰时起,养花逗猫,品茶饮酒,好一个快哉。日日清浅流过的时光,像被埋下毒酒的苹果,日日腐蚀着他的心。
他不是想念梁秋。他只是在忧心春猎之行。
春猎所要去的叶华山,非皇室不得进入,是座实实在在的金贵山。传闻山中深藏密道,其中沉眠着诸多秘闻。有一陪道人,是当年皇帝所亲近之人,当年秘闻,恐唯一人知而已。
无论如何,这陪道人,谢春枝一定要见。这陈年秘辛,他也必须探究到底。
哪怕赔上自己亦或他人的鲜血或生命。
这日难得没有下雪,天空也略微有了些晴朗的心情,他在屋内插着花,想着去见梁秋一面。
自秋日一别,梁秋总是以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由拒绝他的见面邀请。什么身边公公吐血啦,养的鹦鹉会说“陛下万岁”啦,太医要给他表演翻跟头啦...让人一看这厮就是在找借口不见呢。
谢春枝把熬好的银耳粥放好,打算带着去给梁秋尝尝。这次他谁也没说,只告诉侍女们去花园散步。他一路轻快,不多时便到了皇帝批奏折的莲华阁。那是处种了许多莲花的庭院,因梁秋中意其间美景,便做来批奏折所用。
只是未到莲花盛开之日,整个庭院难免冷清,初春的寒袭了人一身清冽冷意,不仅叫谢春枝打了个寒颤。
“粥可莫要凉了。”谢春枝暗忖,脚下也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惊动侍卫,凭着还不错的身手,他径直进了内室。大梁的帝君正勤勉地批阅着奏折,眉心微皱,像是陷入难解的疑题。
他走得很轻,哪怕屋内安静得要命,也没有一丝声响泄露。他站在皇帝背后,轻轻搭上皇帝的肩膀,笑了,“陛下这里防守不太行呀,我进来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
梁秋瞥他一眼,“我知道你会来。”只是不知道小侍卫能忍这么久。
谢春枝一愣,随即笑得灿烂,“实在是想陛下想得紧。”
梁秋却好像很不信的,没有回话,安安静静地批着奏折。
谢春枝见他不搭理自己,心里忿忿然骂了好几句狗皇帝,又把装在篮子里的银耳粥拿出来,用碗盛好,“陛下,臣煮了点粥,陛下尝尝?”
梁秋狐疑地将粥断气,端详片刻道,“看起来,似乎能吃?”
谢春枝被气得没了脾气,“陛下说什么傻话,这粥我可是煮了好久,陛下不稀得吃,我送别人好了!”
梁秋皱眉,“何时学得如此没大没小?”
他脸上表情不似作假,冷峻的脸庞上覆了满山厚厚的雪,像是随时都要爆发崩落。
谢春枝有些怕的、放低了声音,“陛下...”
梁秋没有看他,“今日你私闯莲华阁,孤念你在孤身边日久,不作太大惩罚。你且去罪罚阁做事吧。”罪罚阁是宫里罪人待的地方,做的事劳力劳神、地位地下,偶有受不得苦想要逃跑或争闹的宫人,无一例外都被活活打死,或被梁秋放干血。
谢春枝还想争辩,抬眼看见梁秋血红的双眼,一瞬便失了声。
他想了想,不再多言,转身退出去了。
空寂的大殿上,只剩下梁秋一个人。他拿出身上常备的银刀,将刀尖试探性地放进碗中,结果不出他所料。
银色逐渐被黑色吞噬。
他端起谢春枝送来的粥尝了一口,很甜,像是放了很多糖的样子。
他苦笑一声,心里酸疼得发涨,放再多糖,也遮盖不住它毒药的本质,叫人心里发苦。
谢春枝蛰伏七年,想要的也不会是自己的命这么简单。他闭上眼,倦极了的样子,他唤来门外的侍从,“去,把这粥送到王太医那儿,查查是什么毒。”
侍从诧异地应声,却不敢看梁秋一眼。偌大大梁宫城,没人敢看这嗜血暴君一眼。
梁秋站在大殿口,望着初春萧瑟的景,硬生生从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自己本已是强弩之末,可怜谢春枝费心心机,想害的却是一个死人的命。可怜、可笑、可叹。
梁秋默然良久,觉得最可悲可叹仍是自己。少年被迫做傀儡旗子,敛起少年心性,也藏起心底之人,封起口舌到这无人之巅吹痛人冷风。狭隘龙椅上受人胁迫吞致命毒药,旦夕祸福之灾三杯两盏之间,如此境地,这般岁月,却叫他遇见了个谢春枝。
心心念念的谢春枝。
谢春枝回去后便收拾好东西到了罪罚阁,他的东西不多,几件衣衫,一点薄财,便也如此了。原自轻轻来,忽又飘飘去,身贱如蒲柳,性卑若蜉蝣,如此罢了。
初春时乍暖还寒,他却只着了一袭薄衫,好像不怕冷似的叩着罪罚阁的大门。那门高大的狠,像是威慑人的猛兽,随时准备吞噬好奇向它张望的人。
他叩了好半会儿,方才有人出来将门打开。是个青衣白帽的小童子,小童子瞅瞅他,也不多问便道,“跟着来吧。”
那声音脆生生的,带这些奶气,原来是个还未变声的小娃娃。
谢春枝便乖乖跟着前去了。小童子将他领至一青瓦红楼前,眼神乌溜溜的盯着他,“你自个儿进去便是,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谢春枝向他道谢,他也不理,径自离开了。
谢春枝也不甚在意,敲敲红木做的长门,扬声道,“可有人在此处?”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竖子无礼!”
谢春枝循声望去,是一白发老人,着侍卫衣衫,像是这里管事的当家。见老人面色不虞,谢春枝忙道,“陛下发落在下到此处,方才是在下失礼,大人多担待才是。”
那管事见面前小生有礼谦逊,便也消了几分被打扰静思的气,“陛下发落?阁下面子挺大。”老人哼了一声,“你来了罪罚阁,想必也该知道,到这儿是为罪罚而来,你需日日受罚以宽慰往日之罪责,罪责消尽,方是你出阁之时。”
谢春枝默然,“在下不知罪在何处。”
那人哼笑了声,“我看你是满身冤孽,不知自省。”
谢春枝便不再吭声。
他少小离家,摸滚打爬到如今也不过庸人一个。背着满身悲苦,寻着渺渺前方,孤独又寂寞地在人世间徘徊着,好像游魂一个。时常感到疲惫倦怠,想着如此不负责任的死去便也罢了,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那些前尘旧事就当是浮生一梦,醒来便是皆化为虚无。这目中无人的老头子讲他满身冤孽便也没错,谢春枝细细品了品,咂摸出几分苦涩的味道来。
老人见他不说话,“今日没有你的活儿,径自去舍间休整便是。别给我惹麻烦找事儿,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是最好。”
谢春枝应声,便也顺从地退出去了。
小童子领着他到了清云舍,向他解释道,“这里是安寝之所,算得上条件不错,用食也可在此处,但不得咀嚼出声,不得大口进食,不得与人谈笑,管事若看见或可能加你的活儿,我劝你最好是端着个碗蹲在厨房门口吃,这没人管得着你。言尽于此,我走了,这里规矩不少,但你得自己摸索。”
谢春枝向他道谢,又将手中的碎银塞了小童子一把,“谢谢这位小童子,以后还请多多...”
“你这是干什么!”小童子手一挥,碎银子啪嗒啪嗒着落了一地,那声响听着倒有些醉人。谢春枝也不恼,蹲下身来一一将它们捡起,“小童子莫怪,我初来乍到,难免心中惶恐,故有此举,倒是冒犯了小童子,在下这就跟您赔不是了。”
小童子哼了一声,“这般做派,怪不得要来这罪罚阁做差事!”
谢春枝赔笑道,“小童子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小童子转身刚走了几步,又扭头对谢春枝说,“别再唤我小童子,我有名字,叫我春游。”
谢春枝含笑点头,“春游。”是个很有意思的名字。
春不归,少年游。
谢春枝不多时便收拾好了自己的物件,想着为舍间众人留个好印象,便自请去后院洒扫帮忙。
这时已近傍晚,夕阳余晖徐徐扫密林,衬出几分悠然的情意来。谢春枝不由得想,梁秋此时怕是无心用膳。
或许他已经察觉自己的用意,背叛、血色在两人之间往复纠缠,他们之间那点旖旎的感觉早就飘飘然散去。
但他到底是有些留恋的,年少时惊鸿一面从此便印了情意在心头,让他在万般为难、荆棘丛生的境地也守出一朵花开的暖。
他或许没有太多夕阳可望了,但他想再见一见梁秋。哪怕以对立的身份,恶毒的言语,不屑的刀剑,也要无所不用其极地见他一面。
春风徐徐到底带些凉意,衣衫轻薄的谢春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身子也抖了抖。他这副身子到底是多灾多病,人又不可惜在意,也不知还有几天活头。他抖着个手扫庭院,不时有些花瓣落在身上,他几乎是有些寂寞地想,“连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啊。”
他做事利索,人又勤快,不多时便打扫好了庭院。他向着厨房走去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他看见整个屋子都冒着热腾腾的气,很有人间气味,他一下子心情又好了起来。
却被人草草赶了出来,“去一边儿等着吃就是了,哪有你的份儿。”
谢春枝几乎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里的活儿都要抢着干的呦。他便飘飘然坐在庭院水池一旁,悠然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哪管青山哟,我心飘且悠。哪见岁月哟,我梦长不休...”
最是大都好时节,春花烟雨雾时景。初春的原野青绿袭了满目城郊,孩童嬉闹,妇人掩面带花、身姿婀娜,恰恰好衬了春日怡人。
谢春枝就站在个人堆中间,卖糖人儿。谢春枝几年来走南闯北,学过的花样不算少,但做糖人还真不怎么行。他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似的左拐右晃,画出的图案也是让人不忍直视。
他仰天吐出一口无奈的忧愁,“这可让人如何是好——”
但无人应他,只有过往几个好奇的孩童瞅瞅他,又嬉闹着离去。
本以为罪罚阁是犯人受刑受难之所,守折磨肉体之责,行惩戒恶人之责,却不想“罪罚”二字来的莫名,“惩戒”之行为又端的奇异。那管事的老头子竟让他至野郊处卖糖人。
“你且看看众人自由,而你身陷囹圄一方天地:看人人与景相映成趣,而你漠漠然只能置身事外。”管事吹胡子瞪眼,吐出的字句并不好听。
谢春枝叹然,世间万物相映成趣,心中映了欢喜看什么便也是欢喜,若内心涩然便只能瞥见灰败囚景,欲要往前而不可得。谁又知谁又想谁又看,年若桃花身若青柳的谢春枝,早早便看不见什么桃红柳绿,他的世界随着时间流逝并不向前,只一味孤独地定格。
手上动作做了几遍,便好像真的摸得了些窍门,手中的形状渐渐成型,是朵桃花的样子。春天么,最应景是桃花。
谢春枝有些怅然地想。
他又接连做了些小孩子们惯常喜爱的小兔子、小鸟之类的可爱玩物,不一会儿便吸引来些年幼的小家伙们。孩子们围着谢春枝打转,稚嫩的声音里满是不谙世事的纯真与自在。
“这位小郎君,请给我、做一个小松鼠吧。”虎头虎脑的小孩留着口水,央着谢春枝,手还紧紧攥着谢春枝的衣角。
“小郎君,我要小兔子的!”是个扎鞭子的小姑娘,脸上长了些可爱的雀斑。
“我要老虎!老虎最威风啦!”...
谢春枝一一为他们做好,递到他们手里。最开始那个呆头呆脑的小男孩没接住,糖人儿“啪嚓”掉在了草地上。
随之响起的是小男孩儿的啜泣,“小郎君...我的糖人掉了...掉了..呜呜..”
谢春枝蹲下身子来哄他,“不哭,哥哥给你做个新的,比刚才的还好看,还甜,好不好?”
小家伙吸吸鼻子,乖乖应声,“好。”
谢春枝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起身做起了糖人。正专心画小松鼠呢,却正有凉凉的湿意落在面颊,那不再哭泣、乖乖等待的孩童被身旁的仆人抱走,天气阴沉的很快,是场不小的雨正要落下。
春日的雨绵密轻柔,不经意间让人沾湿满身衣衫。他费力地收好小摊,带上做好却没被小童拿走的松鼠糖人。这是片广袤的郊野,四处并没有避雨的房屋,富贵人家都带着马车,好歹堪堪避着些,只剩下抱着一摊鸡零狗碎的谢春枝淋着淅沥的春雨。
他只得向城中方向走,不多时便见了间小小茅草屋。那茅草屋看起来破旧得很,墙壁之间结了厚厚的蛛网,是被人弃置了很久的样子。谢春枝并不嫌弃,他小心地将手中的东西放进屋子。屋子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霉味混杂着雨天潮湿的气息,侵袭着人的四知五感。
谢春枝索性出门坐在屋檐下,那屋檐并不严实,仍有细细的雨落在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似的,闭上了眼睛假寐。罪罚阁的活儿虽不重,却繁杂众多,他日日忙到深夜,又天未亮要起身干活,几日来未睡着个踏实觉,着实是困得发紧。
谢春枝不多时便睡着了。
一把青伞为他罩住面前斜斜细雨。青伞下一袭墨色衣衫,长身玉立,是梁秋。
“下雨也不知道躲屋里。”一声淡淡的埋怨。
言罢将外衫褪去罩在谢春枝身上,那人睡得香甜并未察觉,胸膛伴随着细细的呼气声微微起伏,面色恬静,是副勾人的好相貌。
还挺适合亲吻的。梁秋如是想。
一向洁癖又龟毛的皇帝不怎么讲究地席地而坐,将谢春枝捞进自个儿怀里抱着,又怕惊扰了怀中美人儿似的动作轻柔。
这场春雨到底是下得太久。下得梁秋的心都要腐化。他怀抱着怀中青年,却感觉时光又浓重墨彩为他人生又添一笔。老来与人同叙又可多些感慨唏嘘,我曾于春雨之下守青睐之人一间午后。同甘岁月细腻冬春,而在风雨欲来之际为自己斟了杯不醉的酒。
如此,便是毕生所求了。
谢春枝沉沉昏睡而醒,恍觉大梦一场,又寻深梦几许,终不可得。他抚平衣上褶皱,恍惚间闻到一股淡淡檀香。他为梁秋点长灯、守长夜,对这味道熟悉得很。在这无名原野,却又探得几分往日余味,平添几分怅然。
他梦游起身,见雨消云开,晴明一片,路面草染水波,清丽之景正在眼前。谢春枝收好所带之物,便要启程回宫。耽搁许久,又因一场急雨没得钱财几许,怕是回去少不了责骂。
叹气回首,有风掠过,有一墨色身影长身玉立春风之中。
是梁秋。
谢春枝无端弯了眉眼,“陛下也出门踏青么?”
梁秋不作回答,径直接过谢春枝手上的东西,沉默着向前走。谢春枝急忙跟上,但连日劳累终是体力不支,急步之后便是气喘不停。
梁秋适时放慢了脚步,像是很不满的皱了眉头,“好歹侍卫出身,怎的如此体力不济?”
谢春枝勉强笑笑,“这几日可能有些劳累...不碍事,多些陛下体恤。”
梁秋嘴角抿了抿,眉宇间增了几分不悦。
“侍卫做不好,仆人也做不好吗?”声急色厉的。
“陛下...”刚起了头,谢春枝便说不下去了,脸上一派神伤,好一个可怜兮兮。
于是梁秋便闭了嘴。
他们沉默着回了宫。两个人不再有任何交流,但暗流涌动,梁秋知道,这局他又败了。
谢春枝不知梁秋内心想法,只觉梁秋性情怪异,来去不定。他乖顺的不再说话,想要顺顺那墨色大猫的毛,却不想那位脸色愈来愈黑,最终拂袖而去。
几乎是有些哑然的,谢春枝笑了一下。
此时风吹桃花,落两人满身满地,前方墨色人影匆匆,后方有着位举着青伞的身影,满眼墨色,不见桃花。
回到罪罚阁,却见管事在庭院处摆了桌椅,闲闲品茶,谢春枝眉眼微动,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径直上前行了礼,“郑爷安好。”据说管事年轻时可谓才子风流,文辞诗赋名动大都,为人温柔多情,待人良善。可惜后有家道中落,自此性情大变至诡谲难测,自请入宫掌管罪罚阁,便是有了疾言厉色、毒辣狠恶的郑爷。
当年春色不忍细数,谢春枝也无心窥探他人往事,只一条心只往自个儿路上走到黑了。有花开便有花落魄,有心扶枝却无心去赏,大都的风空洞洞,只把人心都吹散落。
叫人无心看风景。
“归来太迟,衣衫落魄,无为而归。你说说,该领个什么罚?”郑爷“哼”了一声,也不去看谢春枝,只端着茶抿。
谢春枝斟酌着答,“洒扫一月,杖领三十?”
郑爷不说话,皱着眉看着谢春枝,那眼神直勾勾的,像是洞穿了面前人的来处与归途。
谢春枝只道,“还请郑爷明示,在下欣然受之。”
郑爷却收回了目光,却道,“我掌管罪罚阁多年,深知皮肉之苦之浅薄,今日罚你不为此次出行,却为汝之未来过去。”言及此处,那管事的老人不禁深叹出声,面色灰白真真如古稀老人。
“陛下有意谴你回乾清宫,今日便收拾离开。当真是尊罪罚阁容不下的大佛,我也无心留你。你且记得,万事从心,不可玩笑待人待事。人未必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还是讥笑的口吻,说的话却叫谢春枝疑惑。字字像敲打,却听不出每字每句所言为何。
谢春枝有意不拂了面前老人的好意,眉眼弯弯莞尔成月,“谢净谨记在心。”
老人瞥他一眼,知晓这人没听进去三言两语,遂作罢。
“我还要赏会儿月亮,你且去吧。莫再回来扰我烦心。”管事抬头去寻月亮,恰有乌云骤散,满月一现,慰得他多品茶茗三杯两盏。
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路,且让他们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