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气象台发布橙色暴雨预警,预计在十二小时内,我市多地将会出现短时强降水,局地伴有山体滑坡等气象灾害,请注意防范……”
坐在逼仄的堂屋内,陈落梅正摆弄着那台新买的红色收音机。一阵连贯的新闻播报后,收音机里的声音突然“滋啦滋啦”地卡顿了。尽管天线拉到了最长,但听的却不甚清楚,只是断断续续地蹦出一些字眼来。
“这锤子货!”她低声骂了一句,举着收音机,又去了院子里。
门口栓的一只黄白花小狗嘴里唧唧哼哼地要往她身上跳,陈落梅敷衍地摸了两下它的头,又朝着远处山上信号塔的方向,再次摆弄起了收音机的频道。
“呲啦呲啦”,一阵刺耳的响声过去后,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依旧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
院子里敞开的大门后,出现了少年一闪而过的身影,陈落梅好像发现了救星一般,忙出声喊道:“团团啊!”
少年登时脸上一红。
他不情不愿地倒转了回来,慢吞吞道:“陈姨,你……别叫我的小名。”
眼前的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高壮,鼻梁高耸,眉宇英挺,浓眉下的一双大眼格外的有神。
精致又不失英气,用她的话说,就是好看得像演《三少爷的剑》的尔冬升。
这就是她雇主家的儿子左简。
“哎呀,这不是以前叫习惯了嘛。”她见左简胸前挂着一副徕卡的胶片相机,便轻声问道:“又准备去拍照了?”
“嗯。”左简点了点头。
“那,要是不着急的话,你看看能不能过来帮陈姨调下收音机?”陈落梅掀起胸前的围裙擦了擦手,露出了局促而讨好的神情,“我老了,脑瓜子也不如你们年轻人的灵光聪明。这种复杂的东西,哎,就怪了,怎么弄都弄不好。”
“好。”左简点点头,迈着长腿走了进来,接过收音机摆弄了几下。听着里面发出的“滋滋”声,边调试边问道:“买的时间长吗?”
“嗨,就前几天才买的。我那口子在市里买了,托奇奇他表叔捎回来的。”
左简:“应该是里面有点问题。”
又问道,“有螺丝刀吗?”
“有有有。”
陈落梅忙从里屋内把螺丝刀拿给左简,左简顺势坐在门槛前的小竹凳子上,从脖子上取下相机抱在了怀里。
他纤长的睫毛静静地垂下,斑驳的光影透过门前白果树叶的间隙洒在他的脸上,使他脸上认真专注的表情更鲜明。
陈落梅十几年前在左家的宅子里做佣人的时候,左简就是这样。
那时的左简有自闭症,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更不搭理人。唯一和大多数小孩一样爱做的事情就是拆家里的各类器械,再重新组装,并且锲而不舍地坚持做着,这件事对左简而言,似乎有着非常致命的吸引力。
现在她又重回了左家做工,见到左简时,因为父母的较早干预,他的自闭症状早已有所缓解,除了有一些社交障碍,在如今的他身上几乎找不到曾经的痕迹了。
左简问话的声音把陈落梅拉回了现实里。
“陈姨,你一个人吗?”
“嗯。”
“兰思奇去哪了?”
“那个不落屋的。”陈落梅一说起他就没好气,“跟着罗星阳那伙子人去瞎逛去了。”
左简想了想,道:“是前几天买了辆摩托车的那个人吗?”
陈落梅翻了个白眼:“嗯。”
左简点了点头,没继续接话。
“刚刚主机的搭铁有点问题,我弄好了。”过了几分钟后,他把收音机还给了陈落梅,“不过现在天色不好,天气预报说可能会有雷雨天气,山上地势高,打雷的时候最好不要使用收音机,容易引雷。”
陈落梅忙不迭地答应,接过了东西,调了几下,听着里面流畅的广播音,惊喜道:“哎呀,果然是在城里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真是多亏你了。”
“没事的。”
陈落梅抬头看了看天气,又问道:“你又去山上拍照哇?”
“嗯。”
“要下雨,还是别去了,小心不安全。”
“预报说下雨在今晚,我就在附近拍几张。”
“那你注意安全,一会儿下山后,就顺便来吃个晚饭吧?别嫌弃噢。”
“不用了。”左简摇摇头,突然又问道:“陈姨,那你知不知道,兰思奇他们去哪里逛了?”
“应该去镇上了。”
“那他今晚还回来吗?”
“回来。他不回来,还能上哪住去?”
左简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我妈给他买的东西,就暂且先不要给他了。免得他又要生气。”
“我晓得,放心,我有分寸的。”
出门前,陈落梅忽然跑进屋内,拿了一把伞出来。
“拿着,不拿伞怎么行?”
“不用,不远的。”
“哎呀,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嘛。”陈落梅忙把伞塞进左简的怀里道,“万一等会儿下起了雨来,你身体又不太好,着了凉,回头你妈又要说你了。”
左简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了。
左简想拍的地方是陈落梅房子背后、山上大片的梯田,现在值芒种节气,正是插秧苗的好时节。
其实拍梯田,理应是以俯视的角度最美。可是在这大山里,左简很快发现了一个新的角度,就是透过水田的倒影去照相,那又是一个崭新而绮丽的新世界。
这个地方并不是左简第一次来,也不是第一次照,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从京城的医院出院后不久,就和他妈妈回到了乡下的别墅里。第一天闲着无聊找了辆公交车坐到了尽头,下了车后一路乱逛,没想到就找到了这里。
找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一个傍晚,晚霞难得有浓烈的灿金色。
他不清楚兰思奇现在为什么不太待见他,但在这里,他和兰思奇见面的时候,他直觉兰思奇对他的第一印象应该会不差。
那时兰思奇穿一身牛仔外套,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出神地看着水田里大鹅游动的身影。
兰思奇很白,鼻梁也很高,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气质。霞光映上了他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镶上了一道金边,瞳孔里倒映着光影,虹膜的颜色浅浅的,照成了透亮的琥珀色。
左简看得有些发怔。
场景人和背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构图画面。
左简下意识地举起相机,相机发出很大的“卡擦”声响,在倒计时中完成了这幅照片的拍摄。
那时的兰思奇应该在想事情,听到相机快门声响起的声音,才出神,转头看向他。
眼神里本还是有些迷茫的样子,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表情逐渐变得警惕起来。
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朝他步步逼近:“你在干什么?”
左简慌乱解释:“我觉得刚刚很好看。”
“所以呢?”
左简没有来得及回答。
他在不自觉的后退中,却失脚“噗通”一声,跌进了水田里,压塌了一大片秧苗。
然后在他奋力扑腾出来时,看到了田地的主人气冲冲地朝他走了过来。
虽然牵连到了兰思奇,但那个村民走后,兰思奇本来黑着脸,却突然忍不住笑了。
他不清楚是兰思奇觉得这件事很滑稽,还是看到自己出糗笑话他,但左简心里只想的是,他收获了一张画面很好的照片,所以他不由得又举起相机,将他的笑容又框进了胶片里。
-
今天又是和第一次天气截然不同的情况。下午并不闷热,反而有些凉爽,虽然光线不太好,但难得有大片的卷积云。这类云排列整齐而又紧密,像鱼的细鳞,是晴向阴雨天转换的征兆。并且只停留几十分钟,非常难得。
换着角度拍了十几张后,还未来得及确认底片的情况,大雨意外地轰然而至。接着山野间狂风呼啸,左简手忙脚乱地去撑开伞,半边身子还是被雨水淋透了。
想起可能会出现山体滑坡的灾害,左简不敢多加停留,把相机护在衣服里,忙不迭地下山去了。
他是坐公交车来的,坐了四公里多,徒步了二十来分钟才到了这座山脚下的村子里。山路七歪八扭,又很泥泞,他小心翼翼地抓着路旁的灌木丛往下走,还是禁不住摔了一跤。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又倒霉地发现自己的手机好像不见了。
手机里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他猜测一定是摔跤的时候丢的。如果暴雨过后,一定连个手机的尸体都寻不着了。
摔倒的地方不高,距离山下用不了十步,他原地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原路返回再去找找。
顶着反方向的风走了几步,伞似乎都有要被吹翻的迹象。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身后忽然响起摩托车引擎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很大,他立马反应过来是罗星阳那辆改装摩托,黑灰的机身,时速最高可以到300公里。
“干什么去?”兰思奇的声音透过雨幕在身后响起,“这么大的雨,你倒回去干什么?找死吗?”
“我想去找我手机。”
“找什么手机!”
“吱呀——”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在空旷的路上响起,很迅速的,兰思奇从车上翻了下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要命了你?”
“不是。它就掉在半坡上了,也不高,我就去看看。而且手机很重要的,我不能不管。”左简很耐心地跟兰思奇解释道。
兰思奇喘着粗气,满脸雨水地瞪着他。
左简这才发现,他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雨衣,更因为雨衣的帽子没有帽檐,脸部首当其冲地受到了雨水的鞭笞。
左简忙把他罩进雨伞内,下意识掏出裤兜里淋湿的纸巾去擦他的脸。
兰思奇头一偏,躲开他手上的东西,眉间的沟壑更深。
“你是不是想被泥石流冲走了?”他问,“你是不是想让我们以后都不好过?”
“不是……”
“不是还不上来?”兰思奇瞪了他一眼,“赶紧的,其他的事雨停了再说。”
左简看着兰思奇被雨浇透了的模样,只好暂时放弃了脑海中回去找手机的念头,悻悻地在他的目光中上了车。
两个人一进大门,陈落梅便颤声着问:“团团,咋了?没伤着吧?”
因为兰思奇穿了雨衣,只有脸比较惨烈;但左简就比较惨了,身上被淋透了不说,裤子上因为摔了一跤沾满了泥,看起来相当狼狈。
左简摇了摇头,兰思奇在一旁凉飕飕地说道:“身上没事,脑子应该是遭雨水淹了。刚刚非要吵着要回山上去找手机呢。”
“当着人家面你瞎说什么呢。”陈落梅低声训斥了他一句,又对着左简道,“没受伤就好。手机……手机丢了就丢了,回头我跟你妈妈说说,让她重新给你买一个。”
“没事……不用的。”左简低着头,愣怔着小声道,“我自己想办法就可以了。”
兰思奇瞥了他们两个一眼,没有继续理会。他懒洋洋地脱下雨衣,兀自往睡房里走去,却突然被陈落梅叫住:“奇奇啊,去给团团找几件干净衣服穿吧,湿衣服穿在身上,容易感冒。”
左简忙道:“我回去换就可以了。”
“瞎说,都黏身上了,不嫌难受?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落梅嗔怪了一句,又指挥兰思奇,“奇奇,你还不赶紧去?”
兰思奇瞥了一眼左简,似乎有些懊恼。
“他都说了不用了啊。”
“快点!”陈落梅连推带搡地把兰思奇弄进了了里屋,不大会儿便又探出头来,喊左简:“团团,快进来,他把衣服都给你找好了。”
左简慢慢走了进去,陈落梅退了出来,把门轻轻地合上了。
屋子内窗户很小,显得有些幽暗,却很整洁。窗边摆着套有些陈旧的桌椅,靠着墙边的是一张铺着蓝色方格床单的木板床,很符合性格的,床头突兀的放着一个硕大的狮子玩偶。
他看到兰思奇站在窗边,窗外是微凉的月色。兰思奇背对着他脱下湿的短袖,光着膀子,露出薄薄一层腹肌的轮廓,月光柔柔地照了进来,给他渡上了月白色的暗影。
左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
兰思奇没有理左简,也像是很不在意,随意从衣服篮子里拽出一件大背心,松松垮垮地套在了身上。
见左简一直看着他,兰思奇道:“这件,你看看还能不能穿。”说着拿出了一套衣服,扔在了左简面前。
左简点点头。
那是件白色的衬衫和长裤。很新,甚至还带有薄荷味洗衣粉的味道。
“谢谢。”他说。
兰思奇不置可否。
左简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衬衫,坐在床边仰头看他,问:“这是你穿过的衣服吗?”
兰思奇很不耐烦地抓抓头:“不是。我穿过的怎么敢给你,你不嫌弃啊。”
“我可以穿。”左简忙凑上前,道,“我不嫌弃。”
“你……”兰思奇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你在说什么呢?”
“我不嫌弃。”左简又重复了一遍,“思奇,我可以穿你穿过的衣服吗?”
“……”
兰思奇觉得此时自己额头的青筋暴起。
“……滚。”
憋了半天,他缓缓地对左简吐出了这个字。
气氛有些沉默。
在左简的视线中,兰思奇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便丢下一句“我去洗澡了”就出了房门。
左简目送着兰思奇出了门,呆坐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背包内还有胶卷,就坐在凳子上检查了一下相机。所幸,因为他路上保护得很好,相机只是表面淋了点雨,并没有进水。
陈落梅打电话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嗯,对呢,是在我这里。”
“……嗨,我也是在院子里,就看见团团往山上去……嗯嗯,对的——他没事,就是淋了点雨。”
“没事,别怪他。他回来说是手机掉山上了,还非要去捡……没有没有,没去,被奇奇拉回来了……”
左简很认真地擦拭自己的相机,一时间没有发现陈落梅走了进来。
陈落梅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温声道:“团团,你妈妈的电话。”
左简点了点头,拿起了手机。
“喂,团团。”母亲轻柔的声音透过手机传了出来,“你要出门,怎么不给妈妈说呢?”
“今天的云很好看,我就去了。”左简抿了抿嘴,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你没给陈阿姨和奇奇添麻烦吧?”
陈落梅站在一旁,听到电话里传出的话语,忙笑道:“没有没有,没添麻烦。”
“等陈姨来上班了,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左简轻轻“嗯”了一声,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头的母亲又道:“刚才陈姨说了,可以让你住他们家。”她顿了顿,“现在雨确实很大,山路不好走,容易发生事故——你觉得怎么样?”
门忽的一动,兰思奇左手拎着背心,上半身赤裸着,裹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左简抬眼去看兰思奇,兰思奇只斜了左简一眼,没理他。径直走到桌子旁,从暖瓶里倒了杯水,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喉结随着吞咽的声音上下起伏着。
“团团。”电话那头的母亲突然扬起了声音,“我问你呢。”
“可以。”他没什么表情地说。
电话挂断前,陈落梅又拿着手机,近乎谄媚般笑着和母亲寒暄了几句。还没有告知兰思奇左简将要留宿的决定,却发现左简忽然站起了身,朝屋外走去。
她叫道:“团团,你去哪?”
左简闷声说:“我去外面透透气。”
“可别走远了哟——”
“好。”
等左简出去关上门后,陈落梅才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了兰思奇身上。
“怎么不穿衣服?有客人在这,像什么话。”
兰思奇起身,从床上捡起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为什么让他住我们家啊?”
“有什么不可以的?”
“妈。”兰思奇说,“你让他住我们家,他睡哪里?”
陈落梅随意道:“你那床不是挺大的嘛。”
“不行!”兰思奇抖了一下,蓦地扬起了声音。
陈落梅被吓了一跳:“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呀?”
“我……我不想跟他睡一起。”
“那有什么不行的?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吗,怕这个?”
“反正我不喜欢他。”
“他妈妈都这么说了,团团对你态度也很好,一直问你去哪了,忍一晚上怎么了?”
见兰思奇不说话,陈落梅又柔声劝道:“你不是最擅长做面子功夫嘛。在学校里的时候就装得挺好,那些小姑娘都被你迷的五迷三道的……”
兰思奇被说的满脸泛红,忙打断她的话:“那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你不去上学,人家小姑娘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你还说……”
“……我出去看看左简。”
兰思奇憋了半天,觉得自己在这里又避免不了一场跑题的争吵,只好尽量让自己的气平顺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堂屋的大门。
左简静静地坐在门槛前的竹椅子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老旧屋檐。夜色渐沉,晚上没有月亮,导致外面有些黑。雨水哔哔啵啵地敲打在鳞次栉比的石棉瓦上,声音高低错落,似乎在弹奏一曲乐章。
左简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似乎没注意到兰思奇出来了,正在出神。
兰思奇拉开了外面的电灯,视线忽然感受到了光亮,左简转过头去,看到兰思奇站在门口,正垂眼看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左简俊朗的脸上有些踟蹰,兰思奇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左简问:“思奇,你是不是不想我住你们家?”
他又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兰思奇语塞了一下,又听到左简原声音低落道:“如果你看不惯我,我就不给你添堵了。今晚,我会给阿姨说我住别处的。”
兰思奇睁开眼,看到左简原有些不安地在捏自己的手指。明明人很高壮,又生得浓眉大眼的,做这个动作,却显得他整个人十分局促难安。
“别处,是上哪儿住?”
“村子下面有一个招待所。”
兰思奇斜眼看他:“你带身份证了吗?”
“没有。”左简顿了一下,继续问道:“那我可以用你的吗?”
兰思奇感觉一阵的无奈。
“算了。”兰思奇无语地叹了口气,妥协了下来,“你别去了,这么大雨,就住这里吧。”
-
兰思奇把淋湿的衣服洗干净后进了屋,左简原已经洗好澡坐在了窗边。
他看到左简原在摆弄那些长条形的一大串胶卷,眼神十分专注,仿佛世界只有他眼前的事物。
看着左简安安静静的模样,兰思奇突然又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对一个有情感感知困难的自闭症患者这么冷漠,便清了清嗓子,随便找了个话题:“有拍到好照片吗?”
左简似乎恍然间才从自己沉浸的世界中抽出身来。看到他,蹙紧的浓眉倏然展开,露出了一个非常欢喜的笑容:“有!思奇,要不要来看?”
兰思奇走近他身边,左简伸出双手拉开了底片,正对着屋顶下垂吊着的电灯。他凑近去看,咖色的底片下,隐隐约约显着层峦叠嶂的山峰和水田。
“还不错。”
左简点点头,又侧过脸看他道:“今天傍晚的风景很漂亮,就和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一样。”
兰思奇瞄了他一眼,马上直起身,离开他一段距离,清了清嗓子:“……是吗。”
左简点点头:“是啊。要是你今天也在,就好了。我很喜欢你在相机里的样子,也很漂亮。”
兰思奇有些后悔跟左简搭话了。
他觉得左简除了有社交障碍,审美系统大概也是有些问题的。
比如他一个178高的男生,不说高大威猛,也算是气宇轩昂。左简一直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他,就很不妥当。
以前也不是没纠正过,但左简在这一方面却显得异常的执着。因此他懒得再继续指认,非常无语地看了左简一眼,便躺回了床上,背朝着他。
左简的声音在身后继续响起:“思奇,我很喜欢你的照片。我可以寄到市里去参赛吗?”
“随便你。”
“那你是同意了吗?”
兰思奇懒得理他,抓起床上的毯子,将自己的上半身裹了进去。
顿了一会儿,兰思奇便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他听到左简的声音隔着毯子,很近的传进自己的耳朵里:“那,我可以继续给你拍照吗?”
兰思奇瑟缩了一下,裹着毯子滚到了床靠着的墙边,含糊道:“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
“可是你很适合拍照啊,我现在只有你的两张照片了。”
“跟我又没关系。”
“可……”
左简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湿热的气息就很清晰地透过毯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兰思奇顿时有些受不了了,一把掀开毯子,瞪着他凶道:“你话怎么那么多。”
饶是最迟钝的人,也能从兰思奇的表情中读出他的不高兴。左简胸口起伏了几下,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轻轻道:“那我不说了。”
“……”
兰思奇语塞。
“不说了就好好睡觉。”他憋了半晌,才憋出这句话来。
又忽然发觉自己被左简逼到了角落中,又急忙补充道:“但是一人一半,晚上不准挨我太近,也不准问东问西的。”
左简欢欣的神情渐渐淡了下去。
他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好。”
兰思奇才发现左简没有枕头,便起身去了衣柜拿了一件旧毛衣,将它对叠了几次,放在了自己睡的那一边床头。
左简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兰思奇本来心态还算平和,但一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就有点来气。
本想把枕头径直扔在他脸上,目光转向下面的时候,却蓦地发现盘腿坐在床上的左简,膝盖上有明显的伤痕。几乎是半个膝盖骨上的肉都被摔破了,血迹呈半干涸状态,看着都很疼。
刚才左简穿着长裤,他并没有注意到。
兰思奇不由得问他:“你膝盖摔了?”
左简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却变化不大:“嗯。”
“那你怎么不说,还洗澡?不疼吗?”
左简讷讷地开口道:“我洗掉里面的沙土了,洗得很干净,不会感染的。”
“你……”兰思奇由衷地佩服他,“你牛逼。”
兰思奇觉得左简的脑回路实在很清奇,但又仔细一想,正因如此,所以他说的有些话肯定也不能按正常人的想法去理解。
左简怔愣着看到左简又转过身出了门,紧接着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声后,拿了一瓶碘伏和一卷纱布进来。
“之前骑摩托摔了买的,正巧可以给你用。”
左简有些羞涩地发问:“你要帮我包扎吗?”
“……”
兰思奇本来是准备顺便帮他的,现在忽然有点不太想了,“不要,你自己动手吧。”
“噢。”左简接过东西,没有多说话,开始慢慢往伤口上敷药。兰思奇觉得这要换成他,肯定疼得都受不了,但左简居然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有时候兰思奇觉得左简像个心智未开的智障,有时候看他的行为又觉得像正常人,就比如现在,左简上药和包扎的手法就完全正确娴熟,可以堪称教科书级别,又觉得他还不是完全没救。
他凝视着左简手上的动作,想起左简下午的行为,随意问道:“你家那么有钱,为了个手机,至于吗?又是淋雨又是摔跤的。”
像是泄了气的气球,左简立马焉了下去。
“因为那是我拍照的手机,里面我拍了很多喜欢的照片。”
“你没备份吗?”
“没有。因为我只想我自己能看到。”
左简声音恹恹地看着他,眼尾微微泛了红,长长的睫毛扇动得厉害。
见他委屈可怜的模样,兰思奇罕见得没有不理他,哽了一下,声音很轻道:“没有了,下次再拍就行了。”
“思奇。”左简突然问,“刚才在门外,你还没回答我。你讨厌我吗?”
准确来说,我讨厌你妈。
他在心底默默念叨了一句,却没说出来。
他沉吟片刻:“……没有特别讨厌。”
左简忽然变得很高兴:“所以是不讨厌,所以你不是不喜欢我,你觉得我还不错,对吗?”
兰思奇被他一连串无懈可击的逻辑打败了。
“这个……”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左简凑近他,湿漉漉的眼眸流转着光,笑了起来,“所以,我可不可以再给你拍照?”
兰思奇喉结动了动。他立马清了清嗓子,敷衍道:“再说吧。”
为了逃避左简的眼神,他又忙拽起自己的枕头,塞到他的身下。
“你的枕头给我睡吗?”
“嗯,睡吧。”
左简应了一声“好”,又很认真的摆在床头,然后侧躺而下,乐不可支地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枕头里。
兰思奇:“……”
他强迫自己假装没看到这一幕,将视线转移了开来。
兰思奇不知道左简这一晚的睡眠状况如何,他自己反正是睡得很不舒坦。
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晚,因为房子有些年头了,薄薄的一层水泥墙面,破旧不堪的木门,导致隔音效果很差。因此早晨六点左右,他就被外面堂屋内的说话声吵醒了。
有些迷糊地睁开眼,却发觉身下软趴趴的,还很暖和。兰思奇一激灵,陡然间清醒了许多。
眼前左简的脸庞近在咫尺。
面朝他蜷缩着身体,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在簌簌发颤。距离很近,甚至可以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似乎一晚上都没有变化过姿势。
兰思奇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同睡过一张床了,平常睡觉的时候总感觉空落落的,他会抱着那个狮子玩偶一起入睡,但左简在的时候,他没好意思那样。
看到左简睡相的一瞬间,兰思奇的脸就开始发热。他忙收回自己放肆的手脚,心虚的瞥了左简几眼,所幸他睡得很沉,大概没有发觉自己正被兰思奇八爪鱼似的抱在怀里。
幸好是左简……
兰思奇没头没脑地想到。
他没敢看左简,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揉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出了门。
门一开,就见屋内站着一位袅袅娉娉的妇人,正和陈落梅在说着话。
妇人虽然看上去上了年纪,但明显保养得当,皮肤白嫩细腻,脸上挂着柔和而亲切的笑容。亭亭地伫立着,体态优雅,尽态极妍。看起来鲜活而靓丽,和屋内破败陈旧的家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见她,兰思奇两条眉毛蹙在一起,脸色立马拉了下来。
妇人开口道:“奇奇醒了?该不会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兰思奇没吭声,陈落梅立马接过话茬:“嗨,不会。他这几天跟他表叔学手艺,早上八点就要去,这个时候正好要起来呢。”
“学手艺也好。我看奇奇这孩子,头脑灵光着呢,肯定也学得快。”
“他呀,那聪明心思都不用到正经事上面。我看去学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兰思奇斜瞥了二人一眼,妇人似乎很不在意兰思奇的反应,笑了笑:“我看奇奇既然都起了,我们家团团也就别让他睡了。把他喊起来,我们就趁早回去吧,正好回去能吃口早饭。”
兰思奇巴不得妇人说这种话。
没等陈落梅回答,他立马接话道:“我去喊他。”
兰思奇一进门,却对上左简的双眼——他坐在床边,眼睛失了神一般地盯着门口,正好撞上了推门而入的兰思奇。
“……你醒了?”兰思奇噎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他,“你妈在外面来接你了,在这坐着发呆干嘛呢?”
“嗯。”左简应了一声,眼神动了动,却有些磨磨蹭蹭的。
兰思奇发现左简眼眸沾染着雾蒙蒙的气息,似有些低落的模样。便神色微动,到嘴的语气变柔和了几分:“怎么了?”
“不想回去。”
“为什么?”
“……家里有我不想见的人。”
兰思奇顿了顿,问他:“那人是你们亲戚吗?”
“不是。”
“不是你怕他干什么呢?”
左简依旧保持着难为情的样子。
兰思奇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在你家呀。那房子,爸妈,物件,都是你的。那个人难不成还能反客为主吗?”
左简目光发怔地看着地板,沉吟片刻才道:“嗯。”
虽然兰思奇隐隐听说左简可能和他母亲有些嫌隙,但其实左简根本算不上缺爱,相反,他非常幸福——至少和自己这种人相比,兰思奇是这样认为的。
毕竟家里那么有钱,休学后他母亲为了满足他想拍照的愿望,还专门亲自陪着他到乡下居住,几乎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所以他实在无法明白,左简在这方面为什么露怯。
兰思奇最看不惯左简这样,明明生得高大俊朗,比自己高那么大一截,看起来高冷又不好惹。性格却是唯唯诺诺的,一点都不果决,简直和外貌大相径庭。
忽然心底起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感。
他拍了拍左简的肩膀,正色道:“不要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不想见谁不能自己先逃避,那样会显得你理亏,要躲也是外人躲啊。而且那可是你的家诶,你这么大的块头,不争还要躲,这样只会让人感觉你好欺负。”
左简显然被他一通话说得有些发懵,木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来。
兰思奇有些不满意左简这样嗯来嗯去的。
想到左简不一定能明白自己的话,又凑在他面前,强调性地问了句:“我的话,你到底听明白了没?”
四目相对之下,左简喉结动了动,眼神却深深地看向了搭向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白皙的脸颊慢慢飞上一抹红晕:“嗯。”
兰思奇:“……”
这人有没有认真听他说话啊!
停顿了几秒,兰思奇耳根有些发热,立马把手触电般缩了回去,心底升腾起的那股怜悯之心立马荡然无存。
操。
他气呼呼地想。
就知道不能认真跟这货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