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是夜,皓月当空,凉风习习。清净的小院,茂密的竹林婆娑,三间木屋,用栅栏围出了一番天地,雅味甚浓。王念惬意地躺在竹椅上,仰望着苍穹。一旁,小厮阿全学他,抬头也看天,可是,天上除了星星还是星星。他纳闷,“公子,您看什么呢?”
“看星星。”王念柔声道。
“星星。”阿全轻笑,“公子,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昨儿个是那些,今儿个还是那些。”
“是啊,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可人却不是曾经的人了。”王念自说自话,他的声音很小,阿全听着模糊不清,只听了个头和尾。他道:“公子,你说什么呢。什么星星,人啊。”
“没什么。”王念微微笑,他看向阿全。已过而立之年的王念,面目成熟冷峻,他表情端正:“阿全,人家都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是真的吗?”
阿全低头沉思,回道:“公子,其实阿全也不知道,不过小人的祖母,临去之前是这么告诉小人的。所以,每当小人思念祖母的时候,便会抬头看看星星。”
“可是,”王念陡然感伤,凝眸,额头皱紧,“天上星星那么多,哪一颗才是他呢。”阿全以为公子在问自己,轻快地答道:“小人也不知道哪颗是祖母,所以,小人便将所有的星星都当做祖母。”
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来人踏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王念回头,看到管家钟叔神色慌张,心生疑窦。
“公子,老爷醒了,命小人唤公子过去呢。”钟叔见到王念,恭敬道。
“师父醒了?”王念顿时欣喜,可瞧见钟叔脸上并无喜色,心一沉,声音微颤:“师父不好吗?”
钟叔叹息,浑浊的眼睛流出两行热泪,“老爷正吩咐身后事呢,只怕是大限将至。”
王念脑袋轰的一声,嗡鸣,踉跄着起身,险些没站稳,幸好钟叔从旁扶住。钟叔搀着王念,担忧道:“公子,你可要撑住啊,老爷的后事还需要您操持呢。”
内室,王冶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开始安排身后事:“我死后,不需停灵,留一天让宾客吊唁,然后就发送了吧。另外,我死后,陛下大抵会有赏赐,所有财物一应不留,不管是乐捐,还是拿来济贫,都好。”
王念一入厅堂,便听到师父声如洪钟,一点不像三天滴水未进的样子,心中明了师父这是回光返照之相,他哀恸地走进内室。
看到王念,王冶露出丝欣慰:“如今,我已收阿念做义子,在族中耆老的见证下上了族谱,断了他们夺我家产的念头。只怕,此举我是彻底得罪了他们,以后你们姊妹,还是少和他们往来吧。”
“阿爹。”姊妹两个泣不成声,靠在各自相公怀里,不忍再听。
“你们不必伤心,阿爹这是要去和你们娘团聚了,是好事。”王冶咳咳两声,“有阿念在,我也可以放心,他宽厚仁和,也承了我的衣钵,足以保你们下辈子富贵无忧。”
“行了,你们下去吧。”王冶摆摆手,又道:“阿念留下。”
“是。”两个女儿及女婿,连忙施礼,退了出去。
“阿念,过来坐。”王冶慈爱地看向爱徒,“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为师,是什么时候吗?”
“十七年前。”王念一瞬泣不成声,跪倒在地,“当年阿念穷困潦倒,是师父救了阿念,不仅让我住进府,还收我为弟子。师父大恩,弟子此生无能为报。”
“你啊你,”王冶好笑地看向王念,侃侃而谈,“记得当年见到你的时候,桀骜难驯,一身反骨,为了包子,和好几个乞丐对打都不怕。怎的,越大越喜欢哭哭啼啼的,为师真是把你养废了。”
“师父。”王念破涕为笑。
王冶长长出了口气,道:“阿念,其实为师看到你的第一眼,就震惊不已。你根骨奇佳,还天生一对阴阳瞳,能认鬼神。所以,打从一开始,为师就动了收你为徒的想法。”
王念乖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安静地听着。
王冶:“只是,你的命格实在奇特,这么多年为师怎么也看不清。不过,刚才为师又为你卜了一卦,这次却看到了。”
师父突然闭口,王念猛地抬眼,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师父,弟子的卦象不好,是吗?”
王冶避而不答,“阿念,你可知为师为何将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独独不教观星占卜之术吗?”
王念摇了摇头。
“因为人算不如天算。”王冶哀叹道:“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然而有些事情却是命中注定,你无力改变。哪怕知道了结果,想要逃避,也不过是多走几步弯路,最后还是会落到一样的结局。为师怕你学了占卜术,反而心生挫败,甚至一蹶不振。与其这样,索性不如糊涂着。”
“为师的师父,也就是你的祖师,在我下山前送了我一卦,断言今日便是我的大限。可是,我不信,因为我也曾占卜,明明后天才是。然而,刚才给你卜完卦后,我才明白原来你祖师说的才是对的。”
王念愣住,他明白了师父的意思,眨眼间红了眼眶:“师父!”
“你祖师算的是你,而为师算的是我。”王冶心平气和,神色从容,“阿念,这就是为师跟你说过最厉害的卦象,生死卦。以命占卜,任何虚幻都能堪破。”
王冶拍拍王念的胳膊,笑着宽慰:“你用不着伤心,为师已是朽木死灰,多活两天又有什么意思呢。然而天机不可泄露,为师不能给你指点太多。总之,你要小心那个红衣的男人,一定要小心。”
忽而,王冶整个人变得虚弱,呼气多吸气少,然而他还是全力挣扎,悲愤道:“为何他还不愿意放过你?阿念,你太苦了。”王冶心疼地盯着弟子,试图把话说完:“若遇到他,就去找你的祖师,五华山,三道真人,我拜师时他已是百岁老人,他……他……”
一句他断断续续,没能说完王冶便彻底断了气。
“师父。”王念带着哭腔,放声粗吼道。院子里的人听到,纷纷抽泣。
“阿爹,阿爹。”
“岳丈大人,岳丈大人。”
宣武大帝庙,冷风从窗缝里灌了进来,吹得地上杂草乱飞。刘阿宝裹紧衣衫,往火堆靠了靠。他看了看外面,喃喃道:“如今不过才八月光景,天怎么这么冷了。”
哐的,原本紧闭的大门,开了。刘阿宝循声探去,只见门口兀然站着个人,来人瘦高,一身黑衣,斜背着把伞。刘阿宝费力地眯起眼,仔细看向来人。他只当是赶路的,进来避风,开口邀请道:“外面风大,天寒露重,进来烤烤火吧。”
视线下移,地上明晃晃的,没有影子。
霎时,他清晰了来人的身份。刘阿宝随手凭空结出符咒,叹道:“走吧,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金色的符咒逼近来人,瞬间化为无形。咯噔,刘阿宝暗叫不好,只怕这次遇上个难缠的。
看着大殿里的人,东方澜百感交集。他面色生硬地瞪向全身脏兮兮的刘阿宝,火冒三丈。一个眨眼,东方澜现身在刘阿宝面前,啪啪,狠狠甩了他两个耳光。
“东方屿,你堂堂高齐的六皇子,万民敬仰的宣武帝,身份高贵,居然沦落到这个境地。”东方澜几乎咬牙切齿,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恶狠狠蔑着他。
“东方屿?”刘阿宝念叨了遍这个名字,不可置信地望向来人,眼睛更用力眯起,终于,他看清了那人的脸,颤巍巍起身,满心欢喜唤了声,“四哥。”
“四哥,真的是你。”刘阿宝道。
东方澜将他的行为悉数收在眼里,顿时勃然大怒,啪啪,又用力打了他两记耳光。“东方屿,”他受不了地大吼,“你腿瘸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瞎子。”
“没,没有。”刘阿宝讪讪道,“有一只眼睛是好的。”
“你个蠢货。”东方澜掐住刘阿宝的脖子,提起,“你居然为了那个褚良,把自己搞得这般不堪。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与他换命。他造的孽,为何要你来还。”
刘阿宝被掐得呼吸不顺,面色青红,他痛苦地拧着眉毛,委屈道:“四哥,四哥,你弄疼我了。”
东方澜复杂地一瞥刘阿宝,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不甘地放下他。双脚刚一触地,刘阿宝便疲惫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雀跃:四哥对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心软。只是,四哥为何知道自己交换命格的事情?
“阿屿,你恨我吗?”忽地,东方澜开口,“当年,我逼你退位,还逼你饮下那杯毒酒。”
“不恨。”刘阿宝摇头,声音平稳。
“可是,我恨你。”东方澜蹲下身子,和刘阿宝平视,“本该是我的皇位,却被你占了去;我好不容易夺回来,结果,天杀的褚良竟然给敌人打开城门,不到短短一个月,高齐没了。”
他怒目圆睁,“你知不知道,高齐在我这里灭亡,我就是个亡国之君;是我,断送了东方家几百年的基业,我是东方家的罪人。”他用力摇晃刘阿宝的身体,声嘶力竭,眼睛里猩红一片,“你说,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鬼差拿我去地府,我只能逃,几百多年像孤魂野鬼一样,无名无姓地四处游荡。甚至为了点祭品,还要和其他孤魂争抢,打得头破血流。”
“东方屿,你可知道,我也是皇子,也是帝王啊。”东方澜哽咽着,凄苦惨笑,“我的尸身,葬在皇陵;也有人,给我立碑立传;我的墓前,贡品不计其数。可是,我却没有颜面拿,甚至连靠近都不敢。五百年,颠沛流离。”
“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明明说过,你明明说过无心皇位,只想做个懒散亲王,我这才对你没有防备。”听着东方澜的控诉,刘阿宝泪流满面。
“对不起,四哥,对不起。”他不住道歉。
“不过,阿屿,那都不重要了。”东方澜眼神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坚定地说道:“只要我灭了北朝,我就还是那个尊贵显赫的帝王,还能延续咱们东方家的荣耀和辉煌。”
刘阿宝心一惊:“四哥,你想做什么?”
东方澜像献宝似的拿下背后的伞,“阿屿,你看,这是什么?”
刘阿宝颤颤地抚上伞面,只一碰到,他就仿佛听到了数万怨鬼在嚎叫,他愣住,似有些不敢相信:“这,这是浮生伞?”
“是啊,这就是菩萨的无上法宝浮生伞。”东方澜贪婪地盯着手中的伞,“相传,菩萨曾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为了践行诺言,他亲手做了一件法宝,可容纳数万怨魂。法宝做成后,菩萨用它收了无数怨魂恶鬼,日夜诵经超度。那件法宝,就是浮生伞。”
“阿屿,四哥实话告诉你,这伞里面有十万恶鬼。我要用它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刘阿宝呆呆的,东方澜的话太荒诞不经,他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慌地去抢。
然而,东方澜早预料到他有此动作,神色不惊,得意地笑着抱紧了浮生伞。
“四哥,你疯了。”刘阿宝紧张兮兮,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他无法想象,若是四哥一下将十万恶鬼全部放出来,会给人间带来多大的灾难。
“四哥。你清醒清醒好不好,高齐已经没了。”刘阿宝声音止不住颤抖,苦苦哀求道,“四哥,咱们的高齐五百多年前就没了,你不要再沉迷心中的执念,你已然成了鬼魂,不该插手阳间的事情。不然,冒犯了天威,是要遭天谴的。”
“四哥,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好。四哥……”因为害怕,刘阿宝的嗓音带上了哭腔。
东方澜无动于衷,他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抱着自己大腿的人,嫌弃道:“阿屿,四哥不是告诉过你,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随便跪下吗。起来!”
他用力踹开刘阿宝,不顾身后的哀嚎,向外走去。“阿屿,四哥虽不是生人,但借尸还魂也不是什么难事。阿屿,你等着,等我成了皇帝,还封你做亲王。”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讨回一笔债。”东方澜站在门口,清冷的月光照得他五官冷峭。东方澜眼神发狠,残酷无情道:“虽是北夷灭了咱们高齐,但究根结底,和他褚良脱不了干系。”
“不要,”刘阿宝急得大叫,“四哥,你不要做傻事。我已经几世轮回,早就不再是什么东方屿了,这一辈子,我是刘阿宝。”
“可是,”东方澜出神地盯着他的脸,虽然刘阿宝蓬头垢面,脸上污秽不堪,但那双眼睛一如曾经温润。东方澜唇角陡然勾起浅笑,像看到了过去那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孩童,“不管模样怎么变,在我眼里,你还是我的阿屿。”
东方澜不见后,刘阿宝手忙脚乱熄灭了正燃烧着的火堆,拿起拐杖上路,口中念念有词:“季晚辰,秀洲,北街陌花巷,门口有对石狮子。季晚辰,秀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