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肖照山的画廊名字就叫“照”。
这个字被漆成象牙白的宋体金属招牌,居右贴在了一整块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有些年头的秋色山纹黑胡桃木上。下方一组射灯对准店名,白天是山“照”,日落后灯一开,便成了真正的“照”山。
肖池甯站在这个既现代又古朴的门面下,暗自嘲笑肖照山至少砸了三十万的苦心。他敢保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顾客都不会懂他如此设计的用意。
只有他才是那百分之零点一。
然而他不太爱胡桃木,他最喜欢白蜡木,其次柳木。过去看杂书,书上说柳木无籽,义同绝后,柳木属阴,克鬼也招邪,它爱生虫又易朽,总之,它完全不宜人不宜室不宜家。而白蜡木比柳木更招虫子青睐,它就是得名于寄生在它树心的白蜡虫。
肖池甯会想起自己。
小学五年级,油画班的老师向全班十个小孩儿提问:你们猜,世界树的原型是什么?六个小孩面面相觑,两个小孩答是世界,一个小孩反问,世界树是什么?老师说:“这是北欧神话里的树,世界就诞生在这棵树上。”
当时肖池甯在画纸右下方上写下了答案,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家之后他就向裘因要求换老师。裘因问起原因,十一岁的他答道:“因为她说世界就是白蜡虫。”
“你觉得呢?”他背着手,长久地注视着一幅世界树题材的现代油画,问肖照山派来领着他参观的陈渝。
陈渝今天身着一套灰色西装,脖子上挂着红色绳子的工作牌,看起来相当正经,仿佛和晚上的他是两个人。
陈渝摇摇头,答:“我不知道。”
肖池甯侧过头,揶揄道:“要不要场外求助一下你的肖老师?”
陈渝握拳在唇边咳了咳,匆忙转移话题:“该走了,带你去办公区看一看。”
肖池甯还在追问:“你喜欢他吗?”
陈渝边走边和另一位戴着工作牌的员工打了声招呼,然后才蹙眉反驳道:“‘喜欢’的意思太广泛了,我还喜欢金毛呢。”
“哦,知道了,”肖池甯狡黠地笑了笑,“你说肖照山也是狗。”
陈渝回头瞪他:“你怎么这么幼稚!”
肖池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从一个插足他家庭的第三者的口中听到,反倒觉得新鲜,故作委屈道:“我再不幼稚点叔叔阿姨们该不把我当小孩儿看了,给我安排太多工作我会哭的。”
陈渝眯了眯眼,着实摸不准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路数,索性不再说话。
肖池甯跟着他绕过一面镶嵌了茶镜的隔断墙,从展区来到了工作区。
工作区的格局和前方的展区截然不同,更像一座两进的庭院。庭院两边是完全对称的中式回廊和几间镂出一扇圆窗的办公室;廊道转角种着一棵高大的堇花槐,也就是俗称的富贵树,这会儿正是好季节,满树都是沉甸甸的紫红色花串。
园子中央是被层层叠叠的重瓣白铃兰围住的石砌池塘,边沿朝里的方向上被凿了一个规整的凹形小口,池水便从这个槽口汩汩溢出,顺着地面上下陷的一条五指宽的石头铺的水道流向园子更深处。
肖池甯低头观察了一会儿在玻璃地板下继续蜿蜒前进的水流,问:“它要被引到哪儿去?”
陈渝拿自己的工牌在感应器上刷了刷,也垂眼看了看脚下,随即抬头很是自豪地笑了:“肖老师的画室。”
这个设计和他这个实习生没有半点关系,肖池甯不明白他的自豪从何而来。
直到他看见肖照山画室里的活水池,他才知道,那个眼神是钦佩和歆羡。
肖照山坐在旁边,一只脚曲着,一只脚伸直了,右手指间夹住还燃着的香烟,左手正拿着画笔在一平米的小池子里荡。
合着费了半天工夫,这池水就是引来给他洗笔的。
肖池甯可以肯定,工商局税务局纪检委绝对都有肖照山的熟人,不然他早该因为偷税漏税牟取暴利贪污受贿等等乱七八糟的罪名被没收个人财产进局子吃牢饭了。
肖照山看都没看他们二人,始终盯着画布:“陈渝,你找吕眉给他安排个不进展厅的活儿。”
“好的,肖老师。”陈渝这回叫得很严肃,“今天下午的闭馆事宜已经安排好了,一点半左右就可以布置好VIP通道。”
肖照山吐出一口青烟,还是看着画布:“知道了,都出去吧。”
肖池甯置若罔闻,抬脚走到活水池边,毫不见外地站在肖照山身后,盘着双手端详他正在创作的油画。
池水已经变成了粉色,穿着红袍的女人坐在窗前的矩形阳光下,双手平搭在大腿上,一头黑发被肩膀挡了挡,又一直向下,拖曳到阳光的尽头。
即使肖照山目前没画这个女人的脸,肖池甯也能想象出她的神态与气韵。就像《林中月夜》里的池塘。
“还要接着画吗?”他问。
肖照山反问:“你还不滚吗?”
肖池甯伸出右手指着女人的脸:“这儿,不用画也可以。”
肖照山沉下脸无声地看向陈渝,陈渝迅速反应,一把将肖池甯拉到自己身边:“走,去吕姐那儿报到。”
肖池甯拂开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回头冲肖照山笑了笑:“不信你试试看。”
肖照山却不再回应,一眼都欠奉。
等出了画室,肖池甯叫住一言不发走在他前面的陈渝:“他十五年屁都画不出一个,你还叫他老师?”
陈渝头也不回:“无论是艺术造诣还是管理经营,你爸爸都值得这一声老师。”
肖池甯笑了,咬文嚼字道:“我爸爸……你为什么觉得他是我爸爸?”
陈渝停下脚步,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肖老师说你是他儿子。”
“那他有和你说他还没离婚吗?”肖池甯伸直手从堇花槐垂下的枝条上扯了一株紫花。
陈渝的五官瞬间绷紧了:“我知道,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待会儿不要在别人面前乱说话。”
肖池甯上前一步,把盛放的花朵别在他的耳边,俯着身子仿佛是在对那朵花吐字:“我可是他养在杭州的小情儿,你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不搭理他的玩笑,抬手推开身侧的两开木门,用一种收监犯人的语气说:“哦。进去吧。”
见肖池甯不动,他皱了皱眉,直接将人拉到门口,向屋内的人做了介绍:“吕姐,这就是肖池甯。”
吕眉放下手里的事,从位置上站起来,盯着他愣了愣,陈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耳朵上别了一大朵花,赶忙拿下来扔回肖池甯怀里,然后一个变脸,冲吕眉笑了笑:“刚和池甯闹着玩儿呢。”
肖池甯接住花,突然乖顺,放软声音朝和肖照山差不多大的吕眉打招呼:“吕老师好。”
“诶哟,池甯都这么大了啊!”吕眉摘下近视眼镜,从工作台背后走到两人身前,亲昵地拍了拍肖池甯的肩膀,用暌违的目光望着他,“这模样真俊,像你妈妈。”
肖池甯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还是微笑:“您见过我?”
吕眉不察,热络地把两人邀到室内,还怪道:“我和你爸爸是大学同学,算是看着他从谈对象到结婚成家的,怎么会没见过?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不记得罢了。”
陈渝似乎对两人的叙旧没有兴趣:“吕姐,肖老师让您给池甯安排点活儿。这儿没什么事我就回107确认下午的活动细节了,你们慢慢聊着。”
吕眉颔首:“行,辛苦你了小陈。”
“不辛苦,下午讲解还得辛苦您。”陈渝恭敬地带上门。
吕眉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肖池甯身上。她从办公室的壁柜里拿出一个青瓷杯,倒了一杯炭炉上烧着的金银花茶递给他:“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喝不喝得惯这个。”
肖池甯终于体会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感觉。他把花放在桌上,接过了杯子,却并不打算喝,直接问:“我小时候在北京生活过吗?我完全不记得了。”
“当然,你在北京住了一年才跟着你外婆去的杭州呢。”
肖池甯觉得“跟着”这个词用得大错特错。
吕眉往水壶里加满纯净水:“那时候你比现在看起来活泼得多,又爱玩儿又爱哭,折腾得你爸爸宿宿睡不着觉,都神经衰弱了。”
肖池甯对于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家庭场景,仍旧觉得微妙。
吕眉放下矿泉水瓶在他面前坐下,忍俊不禁道:“诶哟,那时候池甯你爱哭到什么地步——他跟我开玩笑,说好几次差点儿没头疼到把你从楼上扔下去。哎,做父母是真不容易,幸好你现在长大了。”
“是吗。”肖池甯笑意一僵,立刻垂下眼端起茶杯掩饰目中克制不住翻涌的恨意。
他缓缓啜了一口热茶,声音却愈发凉。
“他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想我死。”
聊完天已近午饭时间,吕眉起身把肖池甯送到门口,让他千万别怕,有不懂的、不会的大胆来问她,肖池甯微微欠身,笑着应下了。但一背过身去,他谦逊的笑容便骤然消失,眨眼间被替换成了狠戾。
活了十七年,直到今天他才得知,自己并非生而注定要被流放,他是被父母残忍抛弃了。
池凊怀上他本就是一场情酣的意外,选择保住他也只是难得的恻隐,因此生下他之后,池凊得到了不是真心想做母亲的女人一时兴起应得的报应。
她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被迫中断工作去澳洲疗养,肖照山成了他婴儿时期唯一的监护人。
但真正照顾他的也不是肖照山,而是肖照山聘来的专职保姆。换作吕眉的说辞,是肖照山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笨拙的父亲,为了让他在没有妈妈的情况下更好地长大,特地高价聘请了富有经验的保姆贴身照顾他的起居。
可二十四小时都有一个陌生女人在家里四处晃荡的情形还是让肖照山不堪忍受,他尝试不再假手于人,但一个只要醒着就会制造噪音的陌生小孩最终只让他更加不堪忍受。
就是从这时候起,吕眉说,肖照山再未出过成品画。
池凊提前回了北京,再之后的事与肖池甯从老不死那里听来的无二,她决心重启自己停摆的事业,帮助肖照山重获灵感,于是观彻冒出来了,他肖池甯就被扔开了。
尽管结果没有太大差异——即使没有观彻,他在家里也绝不会好过——但“流放”与“抛弃”仍旧去之甚远。前者是他有“错”在身,承受独自长大的孤独与艰辛是他对命格的赎罪,十七年来,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荒谬的罪状。然而现在,有人告诉他,在玄而又玄的命格之前,一个无知的婴孩光是活着,发出了人皆有之的声音,就足以让他的父母厌弃。
肖池甯几乎要把牙关咬碎,才勉强咽下了胸中滔天的怒火和连绵的仇恨。手里开得正好的堇花槐被他捏得七零八落、汁水四溢,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扔进了回廊角落的垃圾桶里。
等敲开另一个办公室的门后,他又换上了笑,这笑和他的手心一样鲜红黏稠。
“你好,我是肖池甯,我来找易老师。”
“你就是池甯吗?快请进。”一个三十多岁打扮精致的女人显然被提前知会过,立刻站起来将他迎进了策划部,“我是策划部的负责人易喜苹,他们都叫我苹子姐。”
肖池甯颔首,低声打招呼:“苹子姐好。”
“诶,你好你好!”易喜苹的性格似乎很开朗,这会儿笑得更灿烂了,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八度,“今天终于知道你爸为什么这么宝贝你,把你藏这么好了,要换我生了池甯你这样标志讨喜的儿子啊,肯定也得成天捧在手心里,免得被外面的人拐跑了,哈哈!”
“来来来,快坐下,我给你倒水喝。”她爽朗地笑了一阵,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人相继附和,直夸肖池甯模样漂亮性子好。
仿佛被人反复拿滚烫的刀子割脉剜骨,肖池甯胸中怒火更旺,皮笑肉不笑地阻拦:“不用了,刚刚在吕老师那里喝了很多,有点撑。”
易喜苹拉来凳子让他在自己办公桌边坐下,依旧拿纸杯给他倒了杯水放着,废话了老半天才切入正题:“池甯,是吕姐让你到策划部来的吗?”
肖池甯答:“是我自己想来。”
易喜苹很讶异似地:“是你对策展感兴趣,还是有这方面的特长?在学校里学过?”
肖池甯天真地摇头:“没有。”
易喜苹帮他把理由都找好了:“也是,你现在还在上高中吧,这些专业的东西确实很难涉及到。”
肖池甯点点头表示对她苦心递台阶的认同。
“不过,既然你选择了到我们画廊来实习,不是趁着暑假去补文化课,那高考应该还是想走艺体的吧?”易喜苹问。
“不是。”肖池甯诚实地说,“这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易喜苹神情一滞。但作为一个浸淫职场多年的老油条,她的嘴角很快又体贴地扬到固定的角度:“没事儿,在我们这儿能学到不少东西,多见识见识新事物也是好的。”
肖池甯闻言,低头嗤笑道:“我不用学啊。”
他抬起头,笑得依然很甜:“怎么搞垮肖照山和他的事业,我很擅长,从小就是。”
闻言,易喜苹的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微笑变异成惊诧。另两人也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转过头来,震惊地打量这个“模样漂亮性子好”的老板的亲儿子。
“给大家示范一下。”
肖池甯悠悠地从凳子上起身,食指在纸杯边沿画着圈,极其苦恼似地拧起眉头四处张望。
“要从哪儿开始呢?”
他眼前一亮。
“啊,不如就它吧。”
肖池甯端起纸杯,扬手往易喜苹桌上洒去,一口未喝的温水全部落到了宣传册样品和电脑显示器上。
纸杯空了,他便向后随手一扔,拎上自己身下的凳子,走到墙角的展示柜前,毫不留情用尽全力地砸,比砸刘润曦时狠上千倍、万倍。
易喜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护住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两面玻璃碎裂落地的声音好听得如同百只风铃同时被微风奏响,肖池甯丝毫不觉得痛,只感到浑身一阵畅快舒爽。
只砸柜子还不够,完全不够,他把凳子朝最吵闹的易喜苹掷去,被她喊叫着躲开,凳子便飞到了她的办公桌上,把打印机、插线板、充电器、文件盒和书立“轰”地全扫到地上。
他捡起一块足以当作杀人凶器的玻璃,无视易喜苹的喝止,徒手用玻璃片,目光专注地将展示柜里的三幅装饰画以及十几份获奖证书划成了一堆废纸。
易喜苹红着眼眶夺门而出,惊恐地呼救:“快去叫肖总!快来人!”
办公室就在隔壁107的陈渝听到动静后第一个赶到。
此时的策划部俨然成了一个垃圾场,四处散落着报废的办公零件。肖池甯浑身浴血地跪在办公桌上,正弓着腰,手持一块已经被染红的玻璃猛扎电脑的液晶屏。
陈渝瞳孔一震,赶紧拨开躲在门外不知所措的三位女士冲了进去,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抱住肖池甯的腰,将他从桌上拽了下来。
“肖池甯你在做什么?!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疯了?!”
然而,即使被钳制住了身体,肖池甯也依旧机械地动着满是伤口的手掌,一个劲儿地往已经能看到电路板的电脑屏幕上扑。他并不声嘶力竭,相反,他还可以平静地低语。
“我在努力让自己好过一点。”
陈渝逮住他的右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手掌下、办公桌桌面上,全铺满了细碎的玻璃渣。渣子被他自身的重量压得直往肉里嵌,可他对此毫无反应。
“我操……”陈渝也忍不住大叫,“你他妈没感觉的吗?!”
肖池甯始终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束光,微不可见地闪了闪。
他侧过头,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没感觉,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陈渝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半小时内他能变成这副疯样,明明他把人交给吕眉时一切看起来十分和平。
“你爸马上就过来了,停下!”他使劲拍了拍他的脸,“醒醒!肖池甯!醒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接到易喜苹电话的肖照山已经穿过围观人群,笔直地站在了策划部办公室门口,正皱着眉头打量屋内的一片狼藉。
没有一寸能下脚的地方。
“肖总……”策划部的三人集体包着泪,异口同声地要诉苦,结果被肖照山一个抬手便制止了。
他看了一眼被陈渝禁锢在怀里,浑身是血的肖池甯,没对他说一句话,只低下头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另一只手则按在似有千言万语的易喜苹肩上,做无声的安抚和拒绝。
“王队,我肖照山。”他音量如常,丝毫不怕肖池甯听见,“大中午的,要麻烦您了。”
他掀起眼皮看向远处,字字清晰毫不犹豫地说:“对,我要报警。”
陈渝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他。
肖照山对电话那头的人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画廊里来了个疯子,把我们的办公室砸了。”
陈渝连忙低头去看肖池甯的反应,只见肖池甯把那块玻璃攥得更紧,下一秒,他的胃就被一股凶狠的力道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剧痛使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肖池甯挣脱他的控制,抬脚将还立着的转椅踢倒在地,终于厉声嘶喊起来。但也只发得出最为直接最有穿透力的单音节。
“对,您也听到了,就是个疯子。”肖照山终于循声望向他,声音却依然平静,“所以您最好让人把手铐、警棍什么的带齐了来。”
肖池甯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肖照山,他气喘吁吁身形摇晃,只顾着将目光所及的一切进一步毁坏,毁坏到底,不惜一切代价。他甚至从地上捡起了一台电话线已经被他绞断的座机,朝还依旧完整的空调扔了过去。
陈渝捂着肚子走出了办公室,经过肖照山时忍不住想劝一句:“肖老师,池甯他伤……”
“嗯?”肖照山侧眼,“怎么?”
陈渝没见过他这么刻薄的眼神,心中一惊,连忙低头瑟缩道:“没什么。”
十分钟后,三位警察效率极高地带着执法工具来了。肖池甯流完血发完疯,早已是强弩之末,瘫坐在墙角束手就擒。
他松开五指,把双手举到胸前,垂眼盯着手心里横七竖八、血流不止的伤口和腕上泛着银光的手铐,像打量一块做工精致的表盘一般,终于感觉到痛。
他好痛,痛得几欲落泪。
两个警察和肖照山说完话,走过来扯着他起身,要把他带回旁边的派出所做笔录。
短短几步路,肖池甯走得很累,他余光瞧见肖照山始终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厌恶,讽刺,以及无畏。他不怕肖池甯,不怕肖池甯这个人的一切。
于是他在经过肖照山时停了下来,停了不止一会儿,他看向门外窃窃私语的陌生的大人们,听到自庭院池塘流向肖照山画室的水声,又一次嗅到肖照山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这回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就是一个不被允许的错误,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曾经抱有孺慕之情的童真,不甘心肖照山和池凊一无所知的自己的孤独,不甘心不受欢迎地降生,再毫无波澜地离去。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肖池甯抬起血淋淋的双手,猛地转身揪住了肖照山的衣领,仰起头凑到他眼前,痛极地问:“为什么?究竟为……”
然而话未说完,他的后腰就传来一阵尖锐且密集的刺痛,使他生理性地战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僵得动不了舌。
意识模糊前,他只记得,不要松手,不能松手,肖照山要送走他了,他的父母又要遗弃他了。他不甘心。
“肖先生你没事吧?”电晕肖池甯的那位警察紧张地问。
肖照山抬手接住昏迷在他怀里的肖池甯,被片刻前亲眼目睹的绝望晃花了眼睛。
他低下头,想再看看那眼神是不是真的,再听听那只来得及做出嘴型的“爸爸”是不是真的。可肖池甯已经闭上了眼睛,面色苍白地沉睡着,安静又了无生气。
“我没事。”他重新抬起头,对那警察笑笑,“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他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