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顾逸听到消息匆匆赶到麟德殿时,正看到凌子羲一瘸一拐地从殿内走出。
他赶紧上前搀住凌子羲,焦急地道:“没事罢?”
“无妨。”凌子羲苍白着脸色回道。
“你这可全然不像无事的样子。”顾逸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是何必?你就是真不想应下这门婚事,又何必当众顶撞圣上?这下好了,你本就膝盖有伤,还在这天寒地冻下跪了两个时辰……”
“顾逸。”凌子羲开口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何,不必多言了。”
顾逸叹了口气:“你可当真是个痴情种子。”
凌子羲闻言微微一笑,摸了摸那个放置在心口的物件,轻轻应了一声:“嗯。”
凌子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唐泷,是皇上四十大寿之时。
那次宴会,皇上出人意料地将一贯被冷落的他带在身边,让他坐在自己身侧的位置,引得百官频频侧目。
然凌子羲心知肚明缘由为何。
无非是心存愧疚的补偿罢了。
寿辰前几日,皇上曾叫凌子羲前去闲谈。
例行问了他些近况后,皇上突然开口问:“你现在,多大了?”
“回父皇,儿臣下月束发。”凌子羲不露声色地回答。
“你也将要束发了啊……”皇上满脸回忆之色,“朕记得,望之当年也是束发之时前往沙场的……身为将门之后,你若是此生不曾亲眼得见边关的风沙,不仅是你毕生憾事,望之九泉之下怕也是无法安心罢?”
凌子羲垂下双目,掩去眸中思绪,没有回答。
皇上见他不语,便径自说道:“朕思索良久,觉得不若送你前去边关,也好了却这诸多憾事。你觉得如何?”
凌子羲闻言心中悲凉一笑。
此番看似恩宠有加,然而近来朝堂风云变幻,谁人不知皇上正欲趁此大好机会揽权,又怎肯让他成为自己的掣肘?
虽说皇上可能存了几分回护之心,不想让他受到牵连,然更多的……却还是想让他在边关自生自灭罢?
凌子羲捏紧了拳,面上却作出欣喜万分的模样,深深一拜道:“多谢父皇。”
“起来罢。”皇上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来,伸手将他扶起,“那朕便待你束发之时,封你为镇国将军,让顾卿带你前去边关罢。”
“……是。”凌子羲低低应道。
思绪收回,凌子羲压下满心纷乱,有些恹恹地看着台下的歌舞,只觉兴味索然。
他心中烦闷,珍馐菜肴都没能品出滋味,正思索着何时离席较为合适,忽见舞姬突然纷纷让开,有一人抱着古筝走上台来。
那人一身华贵的青色衣衫,一眼便知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他看起来与凌子羲年纪相仿,生得玉雪可爱,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简直惹人怜爱得很。
他先是不卑不亢地朝皇上叩了个首,随即起身将古筝置于桌上,坐下准备弹奏。
凌子羲正疑惑此人是谁,便听到身边诸人的窃窃私语:
“那人是唐家二公子唐泷罢?怎会出现在此?”
“苏大人有所不知,唐二公子最是擅长古筝,此番听闻圣上大寿,提出要为圣上弹奏一曲呢。”
“原来如此。当真是后生可畏……”
他们这厢闲谈了没几句,那厢唐泷已经抬手拨起了弦。琴声如流水般淌出,直流入在座众人心底。
舞姬随着乐声再度翩翩起舞,身形蹁跹,腰肢柔若无骨。
凌子羲虽不懂乐理,却也听得出唐泷的确技艺精湛。他坐在高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舞姬层层水袖拂过,唐泷脸上一抹飞扬的笑意突然撞入他的眼中。
那抹笑意实在太过明亮,就像骄阳突然射入一片长久沉寂在黑暗中的土地,明亮到刺目。
凌子羲被刺得狠狠闭了一下眼,一股没来由的烦躁翻涌而上。
他一阵心烦意乱,连带着接下来的琴声一句都没入耳。那抹笑意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让他愈发烦躁,再也不想待下去,寻了个借口便径直离开了宴席。
虽说总算逃离了宴席,凌子羲却也不知自己究竟能去何处。他漫无目的地在宫中逛了一阵,不知不觉间竟是来到了秋叶宫。
此处乃是皇宫最为偏僻之处,曾被用作冷宫,后因一位妃嫔不堪折磨在此自尽,便被废弃了。
凌子羲思索了一番,还是迈了进去。他撩开垂在额前层层的枝条,寻了一处尚且干净的石凳坐下,两眼无神地盯着院中荒芜的景象。
月亮渐渐攀上天际,他的心绪也随之慢慢平静了下来。
感觉到心口的烦闷终于散净,凌子羲不由长出了口气,正欲起身离去,突然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腰间,竟摸了个空。
凌子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低头看去,竟当真见到自己腰间空无一物。
那里本别着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一枚汉白玉佩。
玉佩上刻着一只精美的口衔柳枝的青鸾,垂下的红绳则被他的母亲亲手结成了一个同心结。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从父亲手中接过这枚玉佩时,听到他父亲说:“这玉佩,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上面的同心结也是她亲手编的。她希望你将来若是寻到了真心相爱之人,便将这玉佩赠给对方,以护佑你们白头偕老。”
他在皇宫中长大,养成了心细如发的性子。思来想去许久,凌子羲还是觉着将玉佩贴身佩戴最为妥帖,便一直将其挂在腰间,多年来一直未曾遗失过。
不曾想一时恍惚,竟失了这玉佩。
凌子羲强行按捺下心头的不安,将周围仔仔细细地寻了一遍,却连玉佩的一根红绳都不曾见到。
一阵慌乱如藤蔓一般紧紧缠住了他的心,令他一时间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冀,再次将自己经过之路仔仔细细排查了一番,却依旧一无所获。
绝望海潮般蔓延而上。
若是遗失在了路上,只怕早就被哪个宫女和太监给拾走了。
思及此,凌子羲登时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呆呆地靠坐在荒凉的亭边,缓缓将自己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地埋了起来。
一滴清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你怎么了?”
凌子羲也不知自己枯坐了多久,直到他听到了一声轻唤。
他微微抬起脸,透过朦胧的泪眼,隐约看到眼前站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人,正弯着腰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那人见状便收回了手,又轻声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凌子羲侧头抹了抹眼睛,方才看向眼前那人,这才发现,眼前这人竟是在宴会上弹奏的那位唐家二公子唐泷。
想起之前的宴会,他一时有些赌气,忍不住偏开了头道:“与你无关。”
然而说完他就后悔了——唐泷与他无冤无仇,出于好意来关心他一句,他却因为自己那点别扭甩人脸色,委实有些过分。
他踌躇了一番,正欲开口,却听唐泷笑道:“我见你这般难过,猜你应是遇上了什么困事。你就不要在意我的唐突,同我说说罢?”
唐泷此话一出,凌子羲登时愈发愧疚,犹豫了一下,便道:“我遗失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唐泷顺势坐在凌子羲身边,毫不在意灰尘脏了他华贵的衣袍。他侧过头来看向凌子羲的侧脸,问道。
“是……一枚汉白玉佩。”凌子羲低低道。
谁知唐泷闻言却是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凌子羲面前,问道:“你说的汉白玉佩,莫不是这个?”
凌子羲看着眼前的玉佩,怔住了。
正是他苦寻许久不得的那枚。
“正是!”满心颓丧登时一扫而空。凌子羲满脸欣喜地接过玉佩,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后,朝唐泷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来:“多谢。”
唐泷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我也寻了这玉佩的主人许久了,能归还也十分欣喜。这玉佩是我在麟德殿前小径边的树杈上寻到的,应是结松了又恰巧被勾到了罢。”
凌子羲一瞬不瞬地望着唐泷。
唐泷被他看得忍不住一笑,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这般伤心,这玉佩定是对你十分重要罢?”
凌子羲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啊……”唐泷一时有些语塞,“抱歉,我不是故意提及你的伤心事的。”
凌子羲只轻轻摇了摇头。
唐泷看着凌子羲安静的侧脸,动了些许恻隐之心:失了母亲的遗物却只能独自在这哭泣,他应是在宫里过得十分艰难罢?
思及此,唐泷下了决心,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递向凌子羲:“这个给你。”
凌子羲有些疑惑地接过,闻到其上淡淡的寒梅香,侧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绣给我的香囊。”唐泷微微一笑,道,“里边放了平安符,可以保佑你一生平安顺遂。”
凌子羲闻言却是有些为难:“可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唐泷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我让我娘再给我绣一个就行了。”
凌子羲这才有些犹豫地收进袖中:“多谢。我……”
他正欲自我介绍一番,然此时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了凌子羲的话语:“阿泷!——你在哪呢!该回去了!”
“在这呢!”唐泷大声应了一句,侧头对凌子羲歉意地道:“抱歉,我需得回去了。那便有缘再见罢。”
“哎……”凌子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唐泷便已飞快地直起身朝外跑去,没一会就消失在了他视线的尽头。
周遭再次回归寂静。
徒留一抹寒梅香萦绕不去。
凌子羲起身伫立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身形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只怕是难以再见了。
顾家和凌家乃是世交,且皆为将门之家。
顾廖曾为凌望之的副将,自凌望之战死沙场后便替他打理凌家军,久而久之便无形中成为了凌家军的将领。
他虽不在意是否可以一直统领凌家军,却也并不想轻易将凌家军拱手让给无能之人。因此当他将凌子羲带往边关时,他存了几分考验的心思,以确认凌子羲是否有资格统领凌家军。
未曾想,凌子羲竟是个军事奇才。
他来到沙场,就仿佛鱼遇到了水,鸟飞向了天。
顾廖本以为凌子羲这么多年养在深宫,怕是连刀都拿不稳,然不曾想,凌子羲第一次上阵杀敌,就单枪匹马地斩下了对方副将的头颅。
他一身战甲被血染得通红,孤身立在一片硝烟的战场,鲜血顺着长刀缓缓流下,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血红的夕阳笼罩着他,他微微侧头,眼中是让人心悸的凶狠光芒。
顾廖当即便意识到,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果不其然,凌子羲仅用了一年半,便用自己的声望聚集了一支独属于他的军队,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而顾廖唯一的儿子顾逸,则成为了他的副将。
十一月初五,边关风雪猎猎。
凌子羲正坐在帐中研读地图,忽听帐外一阵声响,一人掀开帐门走了进来。
“顾将军。”凌子羲见到来人正欲起身,便被顾廖抬手拦住了:“你膝上有伤,就莫要劳动了。”
顾廖一边说一边嗅了嗅,无奈道:“都同你说了,不要再用这寒梅熏香,用些安神香,你也好得快些,就是不肯听。”
凌子羲闻言只是笑了笑:“谢将军关怀,然子羲已经用惯了这香,冒然更换只怕难以适应。”
顾廖心知凌子羲执拗得很,也不再多言,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马上便到每年回京述职的时候了,此事本与你无关,然今年圣上特意传召过来,说是想见你一面。”
凌子羲眼眸微闪。
顾廖也清楚皇上与凌子羲之间的纠葛,直言道:“你若不愿见圣上,用伤势推了便是。”
“不。”凌子羲闻言却弯眸一笑,“我要回去。”
顾廖闻言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却也没有多问,只道:“那便让小逸同你一起回去罢,也好有个照应,到时你们随着陈将军一同回京便是。”
凌子羲点了点头,应道:“是。”
“时辰不早了,我便先离开了。”顾廖一边说一边径自撩开帐门离去。
待顾廖离开后许久,凌子羲方才轻轻动了一下。
他从胸前的内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小小的香囊,安静地盯着它看。
那只香囊一直被他妥帖地保管着,即便已经过去两年之久,仍看不到太多岁月侵蚀的痕迹。
不知这香囊是否当真同那人所说的一般可以护佑平安顺遂,不过这一年多下来,他经历了大大小小将近数百场战役,确实几乎都 未曾受过什么重伤——就连这次,看似受了不轻的伤,但若不是他及时发现来袭,只怕被箭射中的就不是膝盖了。
想到那人,凌子羲不由微微一笑。
他其实并不想与皇上见面,只想在边关这片广阔的天地纵情驰骋。然而当顾廖提起这事时,他却不由想到了当年萍水相逢的那位唐二公子。
他突然就很想回去看看那人过得如何。
即便心知肚明他这般千里迢迢回去,他们也可能说不上几句话,甚至见不了面,他仍甘之如饴。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会决定如此,就像他当初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费尽心机寻了同这香囊一般味道的熏香。
只是觉得想做,便去做了。
转瞬便到了十五。
清晨清点完人数后,军队便开拔,缓缓朝长安行去。
顾逸驾马跟在凌子羲身边,悄声问凌子羲:“子羲,你为何这次答应了皇上回长安啊?”
凌子羲目不斜视地回道:“为了见人。”
“见人?”顾逸登时有些好奇,“谁呀?”
凌子羲思索一番,回道:“一位故人。”
顾逸闻言调笑道:“莫不是你心上人罢?”
他本是随口胡诌,不曾想凌子羲却皱了皱眉,有些不虞地道:“莫要胡说八道。”
顾逸见凌子羲确实有些着恼,只得闭口不言,然心中却愈发好奇,宛如猫挠一般。
他在那暗自专心琢磨,没能留意到凌子羲耳根那一抹艳丽的红。
腊月二十三,军队终于抵达了长安。
凌子羲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顿,便被皇上一道口谕传入了宫中。
殿内火炉烧得旺盛,檀香袅袅,侍女悉数退下,只留他们二人相顾无言。
许久,皇上方才率先开口:“你在边关,过得如何?”
凌子羲不卑不亢道:“臣诸事顺意,多谢圣上关怀。”
皇上默然,看向凌子羲的眼中尽是复杂。
凌子羲也不言,只看似恭敬地微垂着头。
最是无情帝王家。凌子羲一直都知晓,皇上虽然受他父亲所托对他多有照拂,却始终对他存了几分顾虑,这使得他在宫中的生活可谓举步维艰。
他并非无情之人,皇上的诸多关切他一直记在心中,也一直想着回报皇上多年的看顾,因此他一直不甚在意皇上对他的诸多提防。
可随着年岁过去,他逐渐成为皇上不得不面临的抉择时,皇上却总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他能理解皇上有诸多不得已,然而皇上每次无情的放弃,始终不可避免地对他造成了伤害。
久而久之,感情便也淡了。
直到那日他离开京城前往边关,那份感情便彻底弥散不见了。
他想,大概这般形同陌路才最适合他们罢。
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未来的一切他将自己去争取。
皇上大概也对此心知肚明,最终只随意聊了些便让凌子羲离去了。
凌子羲慢慢地走着,快到宫门时远远看见顾逸靠在门边,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叶。
还未等他开口,顾逸便看见了他,快步走上前来,皱眉道:“我刚整顿好去寻你便得知皇上将你召入宫中,他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凌子羲压下满心纷乱,勉强一笑。
顾逸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瞧。
凌子羲微微偏开了头,半晌低声道:“走罢。”
顾逸见状也不再多问,只同他并肩行在落了满地雪白的青砖路上。
耳边静得只听得见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凌子羲看着宫中的一片繁华,没忍住出了会神。
他无边无际地想着那些宫中的灰暗岁月,想着想着,突然就很想去看一眼唐泷。
他有种莫名的直觉,就好像他只要看到那个人,满心的压抑就能消弭一般。
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地强烈,以至于他几乎有些焦急地问道:“唐府在何处?”
“啊?”顾逸被他突然的询问给惊了一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道,“什么?”
凌子羲皱了皱眉,只得耐着性子再次问了一遍:“唐府在何处?”
“在城东。”顾逸虽一头雾水,仍下意识回答了凌子羲的问题,“你要去唐府作甚?”
“之后再同你说。”凌子羲敷衍了一句,便径直加快了步子,把顾逸甩在身后。
“哎!你把话说清楚再走啊!”顾逸喊了几声,见凌子羲不理会他,只得匆匆跟上。
凌子羲一路赶到唐府,发热的头脑才渐渐冷却下来,后悔的情绪后知后觉翻涌而上。
他在唐府附近的一个小巷中徘徊许久,心中愈发懊丧不已。
他和唐泷本就是萍水相逢,虽说他两年来一直记得唐泷,可唐泷却根本不曾知晓他的名字,怕是已经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自己这般冒然上门,只会徒增尴尬。
而且,他此番回来虽是为了唐泷,却也不曾想过真要同唐泷见面,只要能远远地看那人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反正就是迟一些也总能见到的,不必急于这一时。
思及此,凌子羲便下定决心离去。然就在此时,唐府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那今日便去醉花阴罢?”
凌子羲顿住了。
他隐在墙角,微微侧头朝外看去,只一眼便看见了唐泷。
那人一身青色长衫,面容长开了些,愈发显得风流潇洒。他勾着身边一人的肩膀说笑,满脸明媚的笑意。
一瞬间便将凌子羲满心的阴霾驱散开来。
见几人说笑着离去,凌子羲迟疑片刻,悄然跟上。
凌子羲就这般默默跟着唐泷,随着他几乎走遍了整个长安城。
当真奇怪,明明那人什么都没有做,可他只是这般一瞬不瞬地瞧着那人的身影,心中的诸多纷乱就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虽心知这种暗自跟踪的行为实在颇为不齿,然凌子羲始终不舍得抽身离去。
……这种被抚慰的感觉,他已多年不曾体会过了。
上一次,似乎还是父亲还在的时候罢。
就这般一路跟到了神武大街,凌子羲正目送着唐泷坐到飞云楼二楼窗边的座位时,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凌子羲不受控制地惊了一跳,猛然回头,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佩剑,下一秒仿佛就要拔剑出鞘。
征战沙场多年,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力已然变得极强,能无声无息靠近他身边的人几乎屈指可数。
不曾想一回头,看见的竟是顾逸。
顾逸被凌子羲这幅模样弄得一惊,然还不待他开口,凌子羲便垂下了双眸,掩去眸中情绪后方才抬头问道:“你怎在此?”
他这一问,顾逸登时忘了自己先前所想,没好气道:“你二话不说径直离去,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回事呢。”
凌子羲极快地瞥了一眼飞云楼二楼,见唐泷应暂时不会离去才同顾逸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番自己同唐泷的往事,却不曾想顾逸听完一脸古怪:“你就是为了唐泷,回来的长安?”
“确实。”凌子羲点头,有些不解,“怎么?”
顾逸斟酌片刻道:“可是我思索一番,若是哪个人可以让我忍着伤痛以及不愿见的人千里迢迢回到长安,且仅仅只是为了能看那人一眼……约莫只有我的心上人了。”
凌子羲蹙起了眉:“……什么?”
顾逸却不愿意多说了。
凌子羲回身望了一眼,只见唐泷正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恣意的笑容满是少年意气,张扬又美好。
那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久久望着那人的身形,突然有些悟了。
在过去那几年,他始终面临着重重的危机,从未想过有人可以像唐泷这般,潇洒又温暖。
那年的萍水相逢,唐泷就像是一束意料之外的光,突如其来照进了他紧闭的心门,蛮横地驱散走了他所有的苦痛,给了他迈步向前的力量。
也成了他眷恋的那抹温柔。
凌子羲轻轻笑了一声。
原来竟是如此。
“走罢。”凌子羲突然开口。
“啊?”顾逸愣了一下,“你就这么走了?”
“嗯。”凌子羲却径自转身,迈步离去。
“这是为何?”顾逸快步跟上,仍有些不明就里。
凌子羲闻言弯眸一笑:
“因为,我寻了许久的答案,已经得到了。”
凌子羲回到边关后,便愈发不留余力地展现自己的锋芒。
他常常会制定一些奇谋诡策,并亲自率领军队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凌子羲这般打仗委实十分凶险,为此他没少被顾廖责骂胡闹,但他却依旧不管不顾。顾廖见劝不动凌子羲,便索性不再多言了。
然这般虽极为凶险,成效却也颇为显著。
于是很快,凌子羲收服了整个凌家军。
于是没用几年,凌家军百战百胜的名号传遍了整个外族。
于是凌子羲仅用了七年,便将整个外族收入大夏囊中。
自那年凌子羲回去长安,已经过了六年。
这六年来,凌子羲虽明面上都未曾踏足长安,私下却是每年都会寻一两日,回长安看唐泷一眼。
有时是早春,有时是深秋。
就仿佛他一直在陪伴着唐泷成长似的。
顾廖一开始还不肯同意,然凌子羲却每每都会用战功逼得他不能不点头,久而久之顾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只说让他每次 回长安时都需得带上顾逸。
顾廖不知凌子羲回长安为何,顾逸却是心知肚明。
他为此没少问凌子羲:“你既是心悦唐泷,为何只回长安看他一眼,都不同他说几句话?”
凌子羲闻言只是摇头:“尚且不能。”
顾逸开始还不能理解,直到这年皇上一纸诏书传凌子羲回京,那人接过诏书对他粲然一笑,道:“小逸,我终于有足够的能力了,终于可以回长安了。”
顾逸这才恍然大悟,满心复杂地长叹一声,道:“凌子羲,你当真是个痴情种子。”
“你要听从诏书回长安?”顾廖皱紧了眉头,“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知皇上目的为何。”
凌子羲只淡淡一笑:“子羲自然知晓。然子羲还有不得不了却之事,需得回长安才可。”
顾廖还是不肯松口:“但你若是回去,凌家军定是要同你一起的,那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将士怎么办?”
凌子羲面不改色:“江南的水军,正缺乏骁勇的将士。”
顾廖恍然,看向凌子羲的目光中尽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凌子羲侧头瞥了一眼帐外的演武场,低声道:“他们在这边关吃了这许多苦,该另寻一处好去处了。”
“也罢。”顾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便回去长安罢。”
“多谢将军。”凌子羲朝顾廖深深一拜,“将军提携之恩,子羲没齿难忘。”
顾廖摆了摆手:“我也不曾做些什么,就莫要多言了。小逸既是你的副将,便也随你一同前去长安罢——以后,他还请你多多看顾了。”
“是。”凌子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上元之时,他们终于到了长安。
凌子羲不是第一次回到长安,却从未像这次一般舒缓。他看着长安城中繁华的景象,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
顾逸看着凌子羲这般模样,凑到他身边问道:“子羲,你可有什么打算?”
顾逸问得没头没尾,凌子羲却是心领神会。
他思索一番,最终无奈道:“我不知。”
顾逸满脸一言难尽:“你若是不知,你该如何追求那人?”
凌子羲轻咳一声,回道:“无妨。既已回到长安,便从长计议罢——说来,之前让你探查江南水军的消息,进展如何了?”
顾逸闻言便收起了先前玩闹的模样,正色着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一汇报。凌子羲只认真听着,时不时询问几句。
军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飞云楼下。
顾逸无意间抬眼望了一眼,不曾想竟是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识拍了一下凌子羲的肩,惊喜道:“你看一下,那是唐泷罢?”
闻言,凌子羲不由转头看去,只一眼便看到了二楼窗边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那人一身白色的狐裘,随意披散的长发被凛冽的寒风吹起几缕,衬得他越发风流倜傥。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宛如一道极美的风景,一瞬间便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然不曾想,唐泷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子羲,凌子羲这一转头,两人恰好对上了目光。
凌子羲登时心头一惊,极快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心脏一阵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人当真是……愈发耀眼了。
……耀眼得让他甚至想把那人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凌子羲双眸微暗,不由垂下双眼,掩去眸中思绪。
顾逸没察觉到凌子羲的异常,凑过来笑道:“子羲,你兴许没看见,我可看到了,唐泷可一直盯着你看呢。”
凌子羲闻言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不等顾逸回答,他又轻轻一笑,道:“不管如何,既然我回来了,我便绝不会轻易放手。”
然话虽这么说,凌子羲仍心知自己还需将诸事一一了结才行。
首先要面对的自然便是皇上。
他早在边关收到诏书之时便料想到了皇上目的为何,因此当他在庆功宴上突然被皇上赐婚之时,可谓是毫不意外。
他瞥了一眼皇上身边千娇百媚的永宁公主夏歆,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跪下拒绝了赐婚。
即便在天寒地冻下整整跪了两个时辰,膝盖被刺骨的寒意激得一阵阵刺痛,他仍不后悔。
这路本就不好走,既然要同那人白头偕老,受些苦楚又何妨。
他凌子羲,此生只会迎娶唐泷一人。
回京后凌子羲可谓是万事缠身,好容易将一切都打点好,才恍然发觉已是二月廿三。
他思索一番,转头看向正奋笔疾书写着奏章的顾逸,问道:“上元节后,我们凌家军都未曾好好聚过罢?”
顾逸头也没抬,心不在焉道:“是啊。近来一直忙着边关事务的交接以及江南水军方面的联络,手下的兄弟们都不曾好好聚过。”
凌子羲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聚一聚罢。”
顾逸闻言登时停了手中的笔,抬眼惊喜道:“当真?”
“我何曾骗过你?”凌子羲抓起桌上的皇历随意翻了两眼,认真道,“那便廿九吧。”
顾逸欣喜地几乎要扑到凌子羲身上去:“子羲你可当真是心地善良!”
凌子羲一脸冷漠地将顾逸推开,忽又想到什么,低头轻轻一笑,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此番宴会过后,诸事总算是得以告一段落了。
他也……终于可以开始着手自己的事情了。
凌子羲思索良久,最终将地点定在了凭栏醉。
此番乃是家宴,他并不想过多地被生人打扰,因此行事颇为低调,而凭栏醉又位于较为偏僻的城北,正正好满足他的要求。
当日很是热闹,众人已许久不曾像这般聚在一起,说笑久了便没规没矩起来,将军队的规矩彻底忘了个干净。
酒酣耳热之际,凭栏醉的掌柜突然朝凌子羲所在的酒桌走来,恭敬道:“将军,小人近日新得了一位乐师,对将军很是尊崇。他听闻今日将军在此,恳求为将军弹奏一曲,希望将军笑纳。”
凌子羲闻言微蹙双眉,刚想回绝便听顾逸笑道:“哦?既然如此,那便给他这个机会罢。”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凌子羲:“光是在这吃酒有何意思?听听小曲又无妨。子羲,你便不要如此不近人情了罢?”
一番话说得凌子羲哑口无言,只得无奈道:“那便随你去罢。”
顾逸得到凌子羲首肯,便喜滋滋地同掌柜道:“你同他说一声,将军同意了,让他准备一番。”
掌柜含笑点了点头,恭敬地退下了。
凌子羲一直低着头品酒,只听见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后,一阵婉转的琴音流淌而出。
他心念一动,隐约觉得这曲调竟是有些耳熟,不由得抬眼看去。
待舞姬重重水袖散开,他得以看清台上之人时,登时惊得瞪大了双眼,手中精致的白瓷酒盏险些摔个粉碎。
虽说那人化了妆,然凌子羲在军中多年,识人之技可谓是炉火纯青,他当下便可以断定,那乐师定是唐泷!
他怎么会在这里?!
身边的顾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也微微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凌子羲,问道:“子羲,那人是不是……?”
凌子羲满脸复杂地点了点头。
顾逸再次思索了一番先前掌柜说的话,表情有些微妙起来:“那人莫不是特地来寻你的?”
凌子羲默然片刻,只道:“我不知。”
若当真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
顾逸眼珠转了几圈,揶揄道:“不若他弹奏结束,你请他过来随我们一同吃酒,如何?”
凌子羲蹙眉:“不可。我与他尚且未曾正式见过面,不论他此番前来是否为我,将他叫来都过于冒然了。”
兴许是烈酒作祟,平时一向不多言的顾逸这次却是不肯让步:“子羲,不是我说,若你一直这般磨磨蹭蹭,只怕到头来连唐泷的喜酒都喝不到。”
凌子羲不语。
顾逸见他沉默,趁热打铁道:“反正就是叫他过来吃酒而已,又不会做些什么出格之事。他也不知你的心意,你借机试探一番又何妨。”
凌子羲心中一阵摇动,却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我不愿吓到他。”
顾逸登时翻了一个白眼:“算了,我就不该同你废话这许多。”说着,他便径直起身,朝侍立在不远处的掌柜走去。
凌子羲见他这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怒道:“顾逸!”
然顾逸根本不理他,同掌柜耳语了几句,掌柜便微微一笑,退了下去。
凌子羲一脸冰霜,不管顾逸怎么同他说话,他都一概不理会。
直到看见唐泷随着掌柜来到桌边,他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然随着羞恼逐渐散去,心底的别扭又没忍住冒出了头来,因此在唐泷朝他看过来时,他下意识撇开了头。
看着一瞬间愣怔的唐泷,顾逸只得轻咳一声解围。几番交谈后,唐泷最终在凌子羲身边缓缓坐下。
朝思暮想之人如此近在咫尺,凌子羲只觉心头鼓噪,一时颇为手足无措。他想同那人说些话,想问那人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相逢,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万般踟蹰之下,他终究还是默然不语,只用眼角余光偷偷注视着那人。
顾逸见凌子羲竟是一语不发,不由暗骂了一声木头,又见唐泷在那颇不自在,只得开口.活跃氛围。
凌子羲虽多年在外征战,却也对唐家有所了解,知晓唐泷乃是唐家最受宠爱的小公子,其兄长则在朝中身居正一品官职,家中事务皆由兄长打理,因此唐泷从小便是逍遥自在,长大后更是变得颇为风流。
他对于唐泷的那些风流往事自是有不少耳闻,然他毕竟远在边关鞭长莫及,故也不甚在意这些。但他现在既然回来了,就绝不会再让其他人有任何机会。
然听说终究只是听说,亲眼见到的才最为实际。
眼下,他虽一言不发,却是在暗中留意唐泷的一言一行。
他发现唐泷其实颇为有礼,也颇为见多识广,虽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却总是很得体地回答着顾逸的询问,只用三言两语便博得了桌上诸人的好感。
他还发现唐泷颇为嗜辣,桌上较为清淡的食物都几乎不曾下箸。当那人举起双箸夹起一块麻辣牛肉之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白皙手腕处一小块鲜红的月牙胎记。
凌子羲将诸如此类的小细节都悄悄记在了心中。
他就这般安静地看着唐泷,直到那人要同顾逸饮酒。
看着唐泷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凌子羲登时皱紧了眉。
这人一直聊到现在,根本就不曾吃几口菜,这酒还颇烈,这般直接饮,不怕伤了肠胃?
凌子羲还没来得及思索应如何是好,身体就先行做出了决定。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拦下了唐泷即将递到嘴边的酒盏,在那人愣怔的目光中淡然将其从那人手中取下,又抬箸为那人夹了些菜到碗里,不容置喙道:“莫要空腹饮酒,伤胃,先吃些东西垫垫。”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凌子羲做完这一切正欲举杯呷酒,忽然觉察到桌上氛围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抬眸扫视一圈,看见桌上诸人各异的神色,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此番举动委实有些过于亲昵了。
他性情较为冷淡,即便是对出生入死的将士甚至是顾逸,也不曾如此细致体贴,突然对一个生人这般,真真是让人惊掉下巴。
他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心中有些许懊悔。
凌子羲之后都没再做出类似逾矩的举动,紧张之下又不知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听着他们谈天,偶尔会不动声色地将一些唐泷喜欢的饭菜送到他手边。
酒过三巡,突然有一将士微醺着问凌子羲,为何要回长安。
凌子羲愣怔了一下,正思索该如何回答,便听身边的顾逸一个嘴快道:“这我知。将军这是回来找他的意中人了。”
这句话登时在整个桌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顾逸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便后悔了,不停用眼色示意凌子羲。
凌子羲却不理会他,只看着身边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的唐泷,心中没来由冒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得知我有了意中人,你会是什么模样呢?
虽心知此招可谓是险之又险,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那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
于是,他尽可能平淡地回道:“不错。如今已是第七个年头了。”
凌子羲没有理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细致地盯着唐泷脸上的每一寸表情。
他看到唐泷的脸色逐渐发白,再慢慢灰暗下去,最终垂下了头,默不作声地一杯接着一杯灌酒。
凌子羲有些欲言又止。
他说不清自己此时心中是什么感觉——有发现那人在意自己的满心欢喜,也有看到那人伤心模样的心痛和懊悔。
千头万绪混杂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办,唐泷便已不管不顾灌下了好几杯酒,眼神逐渐变得涣散不明,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凌子羲见状只得夺走他手中酒坛,叹了一声:“别喝了。”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唐泷迷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道了声歉,径直起身离去了。
凌子羲看着那人的背影蹙紧了眉,心下不安之下,他不由也跟着起身,不顾顾逸等人的询问快步往酒楼外走去。
凌子羲径直朝城东方向行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看到唐泷的背影,不由停下了脚步。
按理来说,唐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就算先行一步,也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更何况那人还喝了那么多酒……
思及此,凌子羲猛地反应过来,一脸懊丧。
那人喝了这么多,约莫身体正不适得很,又怎么可能赶着回唐府?
自己当真是关心则乱!
凌子羲满心懊恼,当即快步回身朝来时路奔去。
谁知,他才到凭栏醉附近,就听见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救命!——”
凌子羲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是唐泷的声音!
他脑中一阵空白,只下意识飞速赶到声音传来的小巷子处,便看到一个地痞流氓将唐泷狠狠压在墙上,正伸出手扯开唐泷的衣带!
凌子羲登时只觉双眼被针刺了一般疼,心头一阵狂怒汹涌而上,毫不犹豫地飞起身将那人一脚狠狠踹开。
他伸手将软倒的唐泷紧紧拥入怀中,感受着那人浑身的颤抖,只觉痛彻心扉。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压抑住内心汹涌的怒火,抬头冷冷地看了那在一旁痛呼的人一眼,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浓重杀意让那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就在这时,巷外又是一阵纷乱。
凌子羲收起眼中杀意,侧头看去,只见是顾逸等人匆匆赶到。
一见巷中情状,顾逸登时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无力的身躯,凌子羲低头看去,见唐泷已经失了意识,便径直将人抄抱起来,不顾诸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冷冷道:“巷中那人,好好料理一下罢。”
说完,他便径直朝外走去。
凌子羲回到凭栏醉,让掌柜开了一间上房,将昏睡的唐泷轻轻安置在床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人即便熟睡也依旧紧皱的双眉,没忍住伸出手抚上那人眉间,温柔抚平其上褶皱。
他又静静看了那人安睡的面容片刻,仿佛被蛊惑一般,缓缓俯身,轻柔地在那人额间印下一个吻。
似蜻蜓点水,又似雁过无痕。
心跳一瞬间仿佛可以冲破胸膛。
他微红着脸,又看了唐泷一会,方才低声自语道:“阿泷。”
满心的爱意几欲破壳而出,他却不知该如何一一诉说,只能趁这人熟睡之时悄悄剖开一个口子,絮叨几句。
“为何……你得知了我有意中人,要如此难过呢?”
“但是,”他没忍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来,“我很开心。”
说着,他脸上的笑意又慢慢褪去,徒留难言的复杂。
他轻轻叹了口气:
“凌子羲爱了你多年,可惜你不知。”
“我该如何同你诉说呢。”
就在这时,凌子羲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料想是顾逸料理完事情来寻他,便起身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顾逸正站在门边,见凌子羲推门出来也不意外,只悄声问道:“唐泷如何了?”
凌子羲把门轻轻阖上,冲他微抬下巴,示意到走廊那头说话。
走到走廊尽头,凌子羲方才看向顾逸:“他无事,就是受了些惊吓,已经睡过去了。”顿了顿,他眼中又漫上一层寒意,问道:“事情处理好了?”
即便是现在,顾逸看到凌子羲这般模样仍是忍不住有些心惊。他压下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放心,都已经处理妥当了——唐泷怎么办?”
凌子羲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寻一辆马车来,我亲自送他回去罢。”
顾逸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你还真是……”
凌子羲淡淡瞥了顾逸一眼:“你觉得,我会放心把他交给别人吗?”
顾逸无可奈何地点了头:“我已经命人前去寻了马车,约莫不久后就能到凭栏醉了。”
凌子羲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自顾自沉思起来。
或许……自己应当加快进程了。
凌子羲在家中冥思苦想了几天自己究竟该如何追求唐泷。
虽说确定了那人对自己并非毫无感情,然直接冒然表明心意又实在太过唐突,还需得有一个铺垫的过程。
顾逸给他出主意:“你和唐泷要的,无非就是一同相处的时间罢了。唐泷惯来喜欢四处游乐,不若你我二人也一同出门游玩,制造同他偶遇的机会,次数多了便可一同相邀了,到时你还怕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吗?”
凌子羲虽觉得这个主意并不那么靠谱,但思来想去又寻不到一个更好的法子,便踌躇着应下了。
于是,传闻中的镇国将军,回了长安将手中事务处理完以后,便同副将到处游山玩水。
然凌子羲游乐了半月,却都未曾遇上唐泷。
一问才知,唐泷竟是一直足不出户。
顾逸见凌子羲一脸的冰霜,忙安抚道:“可你这半月也到处去了一遍,下次唐泷不论在何处,你都可以最快地赶到了。”
凌子羲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
所幸他也不曾等太久,很快唐泷便再次四处玩乐了。
因此,偶遇也再容易不过。
顾逸站在桥上远远望了一眼岸边的桃红柳绿,不解地问道:“你怎的就这般肯定唐泷会来月翎湖?”
身边的凌子羲淡淡瞥了他一眼:“他最是喜欢此处特有的桃花醉。”
既然最是喜欢,好容易出了门,自然便是会来此处。
果不其然,二人根本不曾等候多久,便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朝他们这边走来,正中的唐泷一身白色长衫,满脸飞扬的笑意生生夺去了凌子羲的所有目光。
唐泷同身边诸人谈笑了片刻,一抬眼便看到了倚在桥边的凌子羲,不由停住了脚步,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身边诸人见他这般,也不由跟着停下,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顾逸朝他们挥了挥手,笑着喊道:“唐兄,你们竟是也在此么!”
唐泷被他那一声喊得回过神来,走到他们三步远处停下,笑道:“是啊。此处的桃花醉我已许久未曾品过,这不得了空便来了。”
“唐兄,这二人是?”身后跟过来的一人没忍住问道。
“在下顾逸,这位是凌子羲。”顾逸大大方方地介绍道。
“竟是凌将军和顾副将!久仰久仰。”那人作了个揖,又对唐泷调笑道:“唐兄何时识得的凌将军和顾副将?竟也不曾同我们说一声么?不地道啊!”
唐泷的脸上登时闪过一瞬间的尴尬。
顾逸心念电转,忙笑着接口道:“我同唐兄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不足挂齿。”
唐泷闻言暗自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顾逸,又踟蹰着看向凌子羲,低声问道:“顾兄同凌……将军又怎会在此?”
凌子羲终于收回了始终望着他的目光,温和道:“听闻此处桃花醉声名远扬,特来品味一番。”
身后另一人听了,登时笑道:“那当真是再好不过!既然如此,我们不若同行罢?也好多些趣味。”
凌子羲淡淡地点了点头,压下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有一就有二,久而久之,同行便变得理所当然。
凌子羲从未觉得光阴流逝地竟是如此之快,待他留意到时,才恍然惊觉已是过去两月。
这两月里,他与唐泷之间的感情可谓是迅速升温,从最初的互相客套到后来的并肩而行,再到后来他自然而然握住唐泷的手也不曾被甩开,只惹得那人羞怯地垂下了头。
愈是亲密,愈是渴望。
顾逸毫不客气地同凌子羲说:“你们二人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神可谓是满是绵绵情意,说你二人是伴侣怕是都有人信。”他顿了顿,又问道:“你究竟打算何时同唐泷表明心意?他对你的一腔情意,我可不信你感受不到。”
凌子羲自然是感受到了,最初的欣喜过去之后,他便一直在思索自己应当如何才能同那人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然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军中却出了一些事。
虽说凌子羲早在回长安之时便已经将凌家军的相关事务处理完毕,只等着江南水军那边走完流程。然不曾想江南却出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变故,直接影响了此事进程,虽不算严重却需得凌子羲亲自前去一趟。
“所以你这便要收拾行囊前去江南了?”顾逸没好气地问道。
凌子羲点了点头:“若是诸事顺利,应是两月便可归来。我不在京中,军中事务便托付给你了。”
顾逸点了点头。
“另外,我最近事务缠身,只怕行囊的打点也要交给你了。”凌子羲思索一番,又道。
这类事情顾逸身为凌子羲的副将并不曾少办,因此他也只是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见凌子羲正要离去,顾逸没忍住多嘴了一句:“此番从江南回来,你就莫要再磨磨唧唧了罢?”
凌子羲自是清楚顾逸在说些什么,只笑道:“自然。我也已经等不及了。”
目送凌子羲离去,顾逸叹了口气,还是觉着应该推这二人一把。他思索良久,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他自认为绝妙的主意浮现心头 。
五月十八卯时,凌子羲最后同顾逸交代了几句事务,便打马上路了。
他一路赶到灞桥,却远远望见灞桥之上有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金红的长裙,立在重重垂柳之后,更衬得她身影美艳动人。
似是听见马蹄声,她微微侧过头来,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容,艳若桃李。
凌子羲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在此,且这般横冲直撞过去委实不合礼数,便在桥头收紧缰绳勒马停下。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打算径直牵着马同那女子侧身而过。
谁知待他来到近处看清那美娇娘的面容之时,登时惊得瞪大了双眼,险些踉跄了一步。
凌子羲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用尽全力方才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他心念电转,当下了然唐泷扮成这般模样定是有话同自己说,且并不想叫他认出。
莫非……
一想到那个可能,凌子羲的心跳便一瞬间不受控制起来。
他朝唐泷走去,停在唐泷面前三步远处,彬彬有礼问道:“娘子可是在此等人?灞桥狭窄,凌某人还尚有要务,还请劳烦娘子避让。”
唐泷似是终于回过神来,朝凌子羲比划了两下,示意自己口不能言,随即便垂着头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封暗黄的信,看起来似是被人紧紧地攥过,已经有些皱得不成模样。
凌子羲愣住了。
他久久地看着那封变形的信,一瞬间竟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凌子羲也不知自己究竟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多久,直到他看到唐泷的双手在微微发着抖,方才如梦初醒般,接过了那封信,低声道:“多谢。”
他细细地摩挲着这封信,微微垂下双眸,压抑着自己想要吻上那人的欲望。
见唐泷转身欲要离去,凌子羲愣了愣,忍不住脱口喊道:“娘子且慢。”
他不知唐泷究竟为何要来灞桥给自己这封信,但他知晓,这是他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既然那人迈出了这一步,他便定要将那人牢牢绑住。
于是,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调说道:“娘子既是在此等我,凌某不胜感激。然凌某眼下尚无法给娘子一个交代,还请娘子收下此物,待我回来寻娘子弥补。”
说着,他便将腰间那枚佩戴了多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向唐泷。
——仿佛终于将他早在多年前暗自对那人许诺的一生交付了出去。
若非身有要务,凌子羲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同唐泷说清一切,可他只能强压下心中千头万绪,再次认真地说了一句:“还请娘子定要等我归来。”
说着,他便擦身而过,驾马离去。
骑在马上,凌子羲将手中那封信再次认真地看了一眼,方才妥帖地藏至胸前。
他再次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状,终于没忍住弯眸一笑。
嘴角的笑意是从未有过的明媚。
还未离开,他便已经开始期盼着回到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