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近来服用过多氯硝西泮的缘故,每每午后我才能睡醒,醒来也是半醒,幽灵魅影般在空荡荡的豪宅中飘浮一周,寻找秦宥的身影。
找到最后也没找着,我才昏昏沉沉记起,他在准备校篮球队的比赛,我特许他一周内不用回家的特权,以便参加晚自习后的特训。
今天是第三天了,在这栋没有秦宥的水泥空壳里度过,整整三天了。
佣人准备的简餐摆在岩板茶几上独自凉去,我没有心思再动,抱膝窝在廊下的白色泡泡沙发,如同死去一般仰望对面墙上的三幅油画。
原本那里挂着毕加索的真迹,据说是我那未得见一面的母亲的珍藏,我实在欣赏不来,找人拆下捐给博物馆,而后心满意足地换上秦宥的作品。
画画只是秦宥偶然的爱好,高中之后他再未拿过画笔,这三幅技法成熟的风景画乃是他初中课堂的美术作业,虽我本人尤其喜欢,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每每当他路过这面墙,总会用冰冷的目光盯上几秒,好像我的认可并非予他的嘉奖,而是勒死毕加索灵魂的绞索。
我不懂他,我是真的爱他。
身后有规矩的脚步声靠近,管家来到面前:“少爷,东西准备好了。”
我一一打量过他双手捧住的礼盒、鲜花和饮料,萎靡不振地站起来,“走吧。”
搬进这栋豪宅已有半年了,半年前,我做梦也想不到,此生还有机会坐在这样的房子里使唤佣人。
大概两三岁的时候,我被拐到深山一穷破山村,直到十九岁才被找回,回来的时候,这栋华丽宅邸里显赫的男女主人——我货真价实的亲生父母,因为经年累月自责思念,早已相继病逝。他们膝下只我一子,临终前把大部分家产慷慨捐赠,留下三千万存款和这所房子,如果有天我能回来,足够我安度余生。
实际上,管理遗嘱的律师计算过,真正值钱的是这所房子里的藏品,加起来价值过亿,可我一个乡巴佬,会欣赏什么藏品?我让秦宥看一圈,有没有喜欢的,他摇头,我便一口气捐了。
我的可怜的父母,至死没能见我一面,这么做,九泉之下的他们应会稍感欣慰。
车子出发很久,穿过一座寂静的天桥,日头将路旁银杏树的绿色晒得融化,远处菁华大学的金字随着滚烫气流缓慢浮动,好像高空投下的蜃影。
我不由想起第一次来菁华的情形。站在宽得看不见两边的校门口的正中的巨大石像前,我如一只本该下地狱却误闯天堂门的鬼魂,脑子里假想着被保安呵斥赶走的丢人场景,战战兢兢不敢多往前踏一步。
就那样让我徘徊到放弃也就好了,偏偏这所众人往之的名贵学府连保安都那么亲善,见我徘徊,主动上前询问,当我说出秦宥两个字时,立马帮我联系安排,甚至邀请我到值班室喝了一杯奶茶。
没错,是奶茶,特别用来招待我这位年轻客人的。
我只能感慨,秦宥生活的环境,连保安都这么优秀,难怪老师总说高考改变命运。
而如今,招待过我的保安站在轿车后目送尊贵的我进入校园,昔日我是烂泥,如今飞升成云,我却无实感。
司机把车停在篮球馆外边。打开车门,远远的,我听见了吵嚷喝彩声,中间夹杂激动尖叫,能隐隐辨出秦宥的名字。
菁大鲜少有人不认识法学院的秦宥,表白墙上永不缺席他的照片,据说是八千年一遇完美男神,一表人才惊艳绝伦,在世君子卓尔非凡。
我当然拍手认可,名牌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花痴都花得这么有文化,换我来,定会挤出些宥哥长得帅、成绩好对我也好这样没墨水的废话。
我拒绝管家陪同,亲自捧着礼物走进篮球馆,穿过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不紧不慢地走进篮球馆。
并非正式比赛,热情看客却不少,越过乌泱泱的人头,我有幸目睹一记精彩的扣篮。
哨声刺耳,满场欢呼,发狂地呼喊:“秦宥!秦宥!”
我立即后悔没有早点来,训练赛在我进门的一刻宣告结束,秦宥扣入关键一球,为球队赢来决定最终胜负的2分。
球场上拥抱庆贺的球员逐渐散开,中间的男生一点一点露出全貌。
秦宥,穿着墨蓝球服和黑色运动鞋,踩在球场的白色三分线上,仰头喝掉大半瓶水。一颗汗珠沿他锋利的喉结滚滑,拉住他的下颌,使他低下头来。他随手把空瓶精准地扔进场地外的垃圾桶,视线扫过,完美忽略了我。
我双手僵住,我想我的脸色很难看。
我抱着一怀精心准备的礼物,连忙喊着追下去:“宥哥!”
声音不大但清晰,他终于发现我的存在。
我能明显感觉到,视线相交的一刻,从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快乐。
就像游戏打得正爽的初中生遇见提前下班回家的爸妈。
他向我走来,带着一身灼热汗气,“你来干什么?”
我掐紧手里的花束,抿嘴笑得乖巧:“我想你了,来看看你,惊喜吗?”
秦宥冷冷看我,他是会将恨意写在脸上的人,他不像我。
我把特意准备的饮料递过去,“我给你买了汽水,喝口降降暑吧。”
饮料瓶在我们中间悬了足足十秒,他接过去,并没有拧开喝,只是冷冷地告诉:“我要回卿礼楼上课,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把背包衣服往肩上一甩,一声不吭地调头朝馆外走去。
我挪步跟上。大概手里的花束太显眼,又或许秦宥本身就是显眼,途径所有路人都会抬起眼角偷瞄我们,然后小声议论。
我并不在乎,一路跟随,走进球馆旁边的公共卫生间。
秦宥站在洗手池前,弯腰用冷水冲脸。
他把包和外套扔在湿答答的池台上,我觉得好脏,同时也很凄凉,我就在他身旁,他却不曾叫我帮他拿一下。
我柔声唤他:“宥哥,我还给你带了别的礼物,这束花是我亲自给你挑的,还有球鞋,新出的限定款,好不容易才抢到的,你看看合不合适。”
秦宥不曾抬头,眼尾流出绝情的冷光,“我不需要,拿回去退了吧。”
“怎么不需要?过几天球赛不是刚好可以穿吗?我看你们学校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
秦宥忽然转身,险些将我撞倒。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拿回去!”
我这林黛玉般的身体,风吹一下都要倒,在原地打了个晃才艰难地稳住。我努力保持温顺乖巧:“宥哥,你是不是怕我挑的不好看?放心,这次不是我挑的,我找专业的穿搭师问过。”
可能觉得我无可救药,他不再赐我耐心,抓起东西要走。
我扯住他的衣服,眼里泛起一层可怜泪水:“宥哥,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脸了?”
秦宥终于回头看我。他额前的发梢正在滴水,他眼中沉积我所不能看懂的情绪,他一步一步地逼近我,停在身前不足三十公分:“你很闲吗?我说过很多遍,不用买东西给我!”
他比我高很多,站这么近,我必须仰头:“可是你用得到。”
我苦口婆心:“收下吧,下个月生活费我提前给你转过去了,要是穿了不合适,你自己重新买一双。昨天我去医院看望伯母,听说你要参加比赛,她很想来现场看,我答应录视频给她带去,下周又要手术了,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万一手术……”
秦宥忽然抓住我的肩,他整双手拼命地颤抖,用拼命压抑过的口气低吼:“奈奈,别逼我!”
我吓了一跳。我忍着痛摇头,“我没逼你,我想你了,所以来看你,我爱你,所以买东西给你,这是逼你吗?”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经受过惨绝人寰的酷刑,该剥的皮、抽的筋全都拿下来烂掉了,最终佝偻脊背屈服讨饶的囚徒一样仇恨地盯着我。
我嗅到他翻涌的滚烫的呼吸。我仰起脸,在他颤抖的双唇封上一吻,“宥哥,不要对我发脾气,好不好?”
他的手开始脱力。
我再次吻上去,细腻辗转,温柔地加深力度,把他气息搅乱成一团乱音。我颤着眼瞳讨要:“宥哥……”
他像从噩梦挣扎出来的人,颓然地迷了会儿神,然后梦醒,坚决地推开我,转头快步走向敞开的足球场,仿佛远离瘟疫,仿佛逃离厉鬼。
我的怀里仍然紧抱精心准备的礼物。
我看着他孤独的冷酷的背影,看着看着,便想起我们的曾经,想着曾经,我的恨意也翻涌到脸上来。
我把礼物狠狠砸掉,发出恐怖巨响,过路的同学吓得够呛。
花束的包装纸不知什么时候被掐出七八道深痕,想到是精心为秦宥准备的礼物,我才忍住没有一脚碾碎。
我久久注视秦宥离去的方向,感觉空荡的足球场上有股冰冷的飓风向我冲来,分秒间冲空我的胸膛。
三十二度盛夏,我冷得浑身发抖。
“少爷,您没事吧?”
我缓缓回神,才注意到,管家站在我身边。
我把花和礼盒拾起来,重新抱在怀里,就像曾经拼命抱住秦宥求他带我走。
我冰冷地摇头,幽幽吩咐:“我没事,礼物被弄脏了,重新准备一份吧,不能把掉在地上的东西送给宥哥。”
管家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恭敬低下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