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八迁县位于东南沿海地区,人口极少,有五分之一的居民是在与陆地隔海相望的燃灯岛上,听岁数大点的老人讲,燃灯岛上的部分居民是在饥荒年代从华中地区跋山涉水迁徙过来的外地人,八迁县在古时属于蛮荒之地,许多官员就是被贬至此,以及被流放的罪人。
原住民思想文化自古以来相对比较封闭,多少有点排外心理,再者,粮食紧缺,那时候的人们每天早起上山抢割野菜,一碗番薯粥里面只见得到番薯,经常是喝池水充饥,以及地域性带来部分信仰冲突,原住民将迁徙的人赶到了隔岸的荒岛上。
听闻逃荒路上堪比人间地狱,人性在长期的饥饿中丧失,逃荒的人忍不住将馋涎欲滴的目光投向奄奄一息的人,待那人断气,便会被拖去暗处,也有父母在精神恍惚下交换死婴。
原住民信仰佛教,外地人在岛上定居下来后受到对岸宗教影响,他们吃斋念佛,沿海经济发展起来后,在岛上修建佛堂,并借燃灯佛名作为岛名,似乎这番作为能冲刷掉他们残留在齿缝间的肉碎。
佛堂大部分修建在岛上自然生态园的后山地区,庙堂之间回廊似的建造,廊下的每一盏红纱布灯都有名字,纪念在饥荒年代死去的人。
叶音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大伯的名字就印在廊灯的红色布罩上面,他大伯就是饥荒时代饿死的其中一个小孩。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正好是叶音他爸的忌日,叶音每年回到燃灯岛给他爸扫墓,都会顺便去趟庙堂祭拜一下他大伯。
岛离陆地不远,坐船只需十来分钟,因为是中元节,赶上八迁县的大节日,出县打工和做生意的青年都回到故土,祭祀活动从前一天晚上,农历七月十四就开始,身强力壮的几位壮年带着恶鬼面具,光着膀子,扛着佛纸元宝搭成的金山,吆喝着穿行在人群中,烧香跨火盆,葫芦状的巨型焚香炉整晚星火溅射,空地上有皮影戏,临时搭建的戏台,剧院外面放露天黑白老电影,锣鼓声将近凌晨四点才停歇,连宵达旦。
八迁县里流传这天鬼门大开,所以人的活动意在做给鬼看,讨鬼开心。
全天都有船只在海岸边停靠,从陆地这边望过去,能看到对岸的岛屿后山幽林中彻夜亮起的一盏盏冥灯,乘船过去的活人,倒是有几分像被摆渡的死人。
今年叶音身边多了个人跟他一同回到故里,是他的小助理,姓李,女孩子,叶音低烧症状持续了一周,小助理不放心,机票多买了一张,专门来照顾叶音。
两人坐船抵达岛上后,叶音轻咳了一声,看了眼手机屏幕的时间,凌晨五点四十三分。
所以天还没亮个彻底,为了赶上中午返程的飞机,才赶这么早来给他爸扫墓。
李助是土生土长的中都人,中都是属于国际化的大都市,到处高楼林立,充满现代化气息,所以跟叶音来到燃灯岛后,她有被八迁县壮观的祭祀活动惊讶到,这里的一切似乎与外面隔绝成两个时代。
去墓地的路上看到了不少穿红鞋子和红裙子的女孩,她们脸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粉霜和腮红,看不清原来的相貌,眸色如墨,有几分港片中鬼新娘的架势,李助问是不是属于节日的习俗,叶音回答说差不多,穿红鞋子的女孩今年都是虚岁十五,根据算命会分别在农历的三、五、七月举办成年礼,隆重点的就挑在中元节。
李助略有耳闻,德应州一带似乎也有这样的习俗。
叶音路过看了眼其中一个女孩子的鞋,浅笑道,“我那个时候全身上下都是红色的,包括内裤。”
“男孩子也需要穿红色的衣服吗?”李助以为这是只属于女孩子的成年礼。
“男孩子不需要。”叶音解释,“我是早产儿,小时候身体自然比同龄人弱些,县里的老人说把体弱的男孩当女孩养,可以避免老天爷把我收走,我爸信了,从小就让我留长发,连成年礼都把我当女孩举办,古时候就有这个迷信的说法,好像还是世界通用的,譬如那副西班牙的名画,腓力四世嫡子的肖像画……”
“腓力·普罗斯佩罗王子?”
“嗯,是这个名儿,那个小王子穿的就是公主裙,为了蒙蔽死神。”
李助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你第一次女装面对镜头也很自然。”
叶音无奈道,“从小穿到大,还能不习惯吗?”
墓地就在生态园的后林,通常人是在清明节扫墓,山路大部分是八迁县的人自己踩出来的,只有一两条石梯是由当地政府修建,进入这片墓地林,凌晨时分原本不多的光线更是被茂盛树叶遮挡得所剩无几,幽暗中蝉鸣以及枝叶沙响,多少显得阴森瘆人。
看得出小助理有些害怕,叶音安抚道,“别担心,这片墓地的西边就是佛堂,还不止一座,即便是有恶鬼,也由不得它们作祟。”
说这话时,叶音将手电筒往自己的脸上照,他的肤色很白,今日头发没有束起来,直直地看着助理,尽管他长得好看,但在后山这种幽暗的丛林环境和惨白灯光下,倒像是有一张女鬼的脸悬浮在半空中。
助理心脏骤停,“说实话,我现在更害怕你。”
……
叶音在他爸坟前祭拜的时候,助理也跟着跪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她在心里默念:叔叔好,我是叶总的助理,叶总这些年发展一直很顺利,身体依旧没什么问题,就是偶尔会感冒一下,我会照顾好他的,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叶音把香插上坟头后,扫掉墓碑上的落叶,助理还跪着,似乎还有挺多话想说,跟平时一样絮叨。
等她终于把话说完的时候,坟前的香已经燃掉了三分之一。
见助理这么虔诚,叶音便在他爸的坟头多说两句,“虽然家具厂没有你在的时候开办得那么好,但也算度过了难关,今年趋势越来越好了,现在的时代流行直播卖货,我在平台上开网店和直播都很成功,给你儿子刷礼物的一大堆,厂里的销量就更不用说了,我很忙,忙就是意味着生意兴隆,你在下面应该高兴。好多营销点子,都是李助帮忙出的,如果你有余力的话,顺便保佑一下这个女孩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助理一脸感动地看着叶音,“再保佑我能钓到一个金龟婿,还要长得高长得帅,不过不要像你前男友那么冷。”
提到前男友,叶音叹了口气,转头对着他爸的坟头照说。
两人出了墓地,往西边的佛堂去,时间还早,所以去祭拜下他大伯,路上,助理忍不住问,“我看到大部分的坟墓都是成对的,你父母没有葬在一块儿吗?”
这话让叶音沉默了许久,他俩静静地走了一段路,这段路因助理的问话陷入极为沉寂的氛围,只听得到枯叶被踩踏而过的声响。
助理有些懊恼,她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因为现在的叶音给人一种很深的疏离感,她只能默不作声地跟在叶音的脚步后面。
许久之后,待他开口时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我妈生前当过妓女,到死都觉得自己不干净,所以遗书上要求把她的骨灰撒在大海里。”
助理顿时语塞。
早些年很多外地人都来沿海地区打工,叶音他妈就是其中一个,人长得漂亮,又涉世未深,被骗到红灯区去当舞女,说好听点是舞女,但酒后都是在床上伺候男人,难免也有一些重口味又不戴套的客人,最高记录是一晚上接了七次客,为了继续接客,还堕过胎。
那时候生意基本是在舞厅里谈,叶音他爸做生意的门路很多,就是在舞厅看上了他妈,算是一见钟情,对她展开猛烈追求,提了一皮箱的钱给舞厅老板,还拖了很多层关系给她弄了个特区居住证,给她恢复人身自由,没多久就把她给攻陷了。
他爸把他妈带回了燃灯岛,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中式婚礼,酒席摆了大概有十几桌,整个叶氏祠堂的人都请来了,闹洞房的时候,他爸始终把他妈紧紧护在怀里。
两人感情的发展一直都挺不错,堪称伉俪情深。
叶音说,“你以为是我爸后来变心了吗,或者嫌弃我妈?”
他眼里闪过一丝郁气,“并不是我爸的原因,而是这个地方的宗教信仰,封闭的宗族观念,把她给逼死的。”
骤然的转折,让助理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忽然明白,难怪叶音只有在他爸的忌日才会回到故乡。
他们现在站在半山腰,往下望,还能俯瞰整座岛的风景,四面环海,这座岛显得有些孤立无援,似乎稍微涨潮,就能把整座燃灯岛吞噬得一干二净。
叶音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听着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他一直觉得这座岛就是被大海禁锢在这里,这里的人永远那么固步自封,思维陈腐,似乎一踏进来,就再也没有出去的希望。
“他们用宗教清清白白的观念斥责我妈,包括妓女的孩子,小时候经常有人朝我扔石头……我恨的从来不是宗教,而是利用宗教思想来让自己站在制高点的人,他们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一直在满足自己的私欲。更可笑的是,有些寺庙禁止自带香火,连佛曲都要高收费……这就是佛的本意吗?他所谓的众生需要摒弃妓女和穷人?”
助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拍了拍叶音的肩膀,笨拙地表示安慰。
叶音淡笑一声,“我只是觉得很可悲,我爸再怎么保护我妈,都阻挡不了一些闲言碎语,而别人的言语一直很容易造成思想的枷锁。”
不远处的树枝上结了蜘蛛网,有只灰色的飞蛾被蜘蛛网缠绕住,它已经放弃挣扎,等待被进食。
前不久岛上进入了一段时间的阴雨天气,转晴后依旧能闻得到草木腐败潮湿的味道,混杂着新长出来的菌菇味,昆虫的尸体味,错综复杂的味道似乎要将人永远困在这里。
好在,叶音的人生还是从这座岛上成功走了出去,从这片后山的幽林中捕捉到一丝海风的味道,咸湿的味道在此刻反而显出几分清新、舒畅、自由。
他说,“遗书上我妈说的是想洗净自己的灵魂,但其实我大概还能猜到她为什么要执意葬身在海里,你看这座岛四面都是海,岛上有我爸的坟墓,海里有我妈的骨灰,像不像我妈在抱着我爸?”
望着海平线升起的一道曙光。
他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很慢很轻,“而我站在这里,也幻想是她在抱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
他们抵达了西面的佛堂,正如叶音所说,佛堂不止一座,好似八迁县把经济都投放在了宗教上面,内座的佛堂规模都不大,但用建造的回廊连接起来了,倒显得挺壮观,每座庙堂像是西面山脉的一个节点。
叶音的脚步停留在第四个庙堂处,上面供奉的不是佛祖,而是一排排牌位,有个牌位上刻着他大伯的名字。
虽说是大伯,但大伯永远只有两岁。
叶音心情有些沉重,在牌位旁取了六根香,点燃,从中取出三根给助理。
助理还是跟着叶音跪下来祭拜,叶音把两人的香插进香炉后,便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倏地听到身后传来珠子坠落在青砖地上又弹起的声响,声音格外脆亮,一下、两下、三下……叶音转身望去,一颗檀木色的珠子静静躺在地面上。
又似乎是从在佛堂的隔断帘内滚动出来的。
叶音走过去捡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还是光线影响,檀珠放在手心上的时候,颜色似乎变深了一点,上面的纹路也清晰了起来,像裂缝一样,透着点光,但转眼又变回黯淡的原样。
“这是什么?”助理过来问。
“大概是佛珠。”叶音仔细看了两眼,“可是上面没有穿线的孔。”
助理:“放回原位吧,你不是跟我说中元节别乱捡东西吗?可能是别人消灾的时候扔的。”
叶音说,“这里的人消灾一般是扔钱,扔十几二十块,再说,把东西扔到佛堂前,这种大不敬的行为通常不会有人做,而且,此刻这座佛堂面前除了我俩,就没有其他人了,谁会扔?”
助理徒然心里发毛,“我们还是快走吧。”
“怕什么。”叶音笑了下,其实他心里同样有些发毛,但是如果他表现出害怕的话,助理也会跟着害怕,所以他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
“你既然相信有鬼,那也应该相信有佛才对。”
助理一下子觉得挺有道理,想回话的时候,余光看到进门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她愣了下,双手合十,朝那个身影虔诚地鞠了一躬。
叶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那是一位老僧人,穿着灰色僧袍,身形干瘦,背着光静静地站在门槛处,面容几乎被皱纹嵌满,嘴唇枯槁,神情无喜无悲。
他以前经常见到这位老僧人,小时候看到的和尚基本是在岛上化缘,老僧人从家门口经过,他爸连忙叫他给老僧人盛点斋饭。
那也是叶音第一次见到和尚,他爸跟他说,以后看到穿这种灰色长袍的,记得说师父好,阿弥陀佛。
叶音好奇地问:“为什么和尚的衣服这么破旧,还需要讨饭,跟乞丐似的。”
他爸顿时语塞,默默说了两句童言无忌,再补上一句阿弥陀佛。
叶音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僧人不是本县人,而是从饥荒年代逃过来的,听说他的妻儿都在逃荒路上饿死了,他一夜之间白了头,来到燃灯岛后,一直孤身一人,不久便削发为僧,粗略一算,老僧人如今应该有上百岁了。
也许现在这座佛堂前的牌位上就有他妻儿的名字。
叶音也朝他虔诚地鞠躬,走过去将手中的檀珠递给他,轻声问,“师父,这是您的吗?”
老僧人没有回答,静默着,从他手心中接过檀珠,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直是处在无波无澜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老僧人低头从衣襟中取出一条红绳,动作缓慢,在檀珠上编绕了一个类似网状的结,将檀珠用红绳固定住,两边留下绳尾。
老僧人将苍凉的目光投向叶音,声音缓慢而悠长,在这寂静的庙堂里,隐约有回音。
“一念不生,万缘俱寂。”
他示意叶音抬起手腕,叶音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更不明白此举何意,但还是照做,接下来老僧人便将檀珠系在他手腕上。
鲜红的细绳系在冷白细瘦的手腕上,更加醒目,中间的檀珠在绑上去那一刻似乎颜色再次变深了些。
老僧人再度开口,“心念一闪,振动十方。”
没等叶音出口询问缘由,老僧人就迈着平缓的步子离开了,留下叶音在原地傻站着。
助理过来问,“所以他是想把这颗佛珠送给你吗?”
叶音凝视着手腕上的檀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甚至有种熟悉感,“应该是,他都系我手上……”
话还没说完,叶音骤然感到脑袋一阵刺痛,针扎般的感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强行钻进脑海里,顷刻间,他的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蹙着眉头望向老僧人离开的背影,此刻的天色还不是很亮,老僧人走去的方向却有一片刺眼的白光,在一点一点地将老僧人吞进去,不知从何而来,还是出现幻觉。
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横空闯进的片段正在强制性取代他此刻所见的。
下一刻,仿佛是窥探到了未来。
他看到老僧人静静躺在佛堂冰凉的青砖地板上,额头上多了一个圆形伤口,从头颅蔓延出来的血液已经凝固,染红了半件僧袍,旁边散落着数十颗断开的暗棕色佛珠。
明眼可见,是枪杀,老僧人完全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这般死寂的画面让叶音瞬间感到背脊发凉,他眼球布满血丝,十分干涩,他闭上了眼,尝试将这些不存在过的记忆片段挤出脑海,身体沉重得挪不开半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凭空看到这样的画面。
然而,不到半分钟他又睁开了眼,瞳孔受到震惊而放大。
原因在于,这回他看到了持枪的男人。
男人身形高挑,周身散发寒气,慢条斯理地扣下黑色消音枪的扳机,在佛堂前居高临下,死物的枪口对准已经是死物的老僧人,再度补上几个血窟窿,眼神始终冰冷无比——
正是他失踪了半年的前男友。
当天是国历八月十二日,叶音和助理在中午前坐船离开了燃灯岛,在机场附近应付了下午饭,就去登机。燃灯岛距离叶音现在所生活的城市两千四百一十六公里,乘坐南航需要三个小时四十五分钟,这样的距离和时差,仿佛彻底将两个地点划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下午四点二十三分,抵达中都。
老僧人离开后,叶音的状态一直不大对劲,明显从他身上感受到很多低能量,李助摸了下他的额头,没有发烧,还是不放心地问,“没事吧,要不取消晚上的直播。”
叶音摇了摇头,“上次已经取消过了,不好再失信,没事,我回去睡一觉就行。”
家具厂在中都的郊区地段,叶音住的单元楼就在附近,助理送他回去后,给他盖好被子,空调调到适宜温度,拿来电子体温计给他测量了下,36度8,才放心离开。
叶音在昏沉中进入更加昏沉的睡眠。
梦中的景象光怪陆离地变幻着,时而梦到小时候放学回家看见他妈吊死在黄昏下的房梁,时而梦见跟他爸一起来到中都生活,时而梦见大学的戏剧社排练,时而梦见泰国的寺庙,时而梦见他爸写的信,时而梦见家具厂发生火灾……
最后一幕梦见他前男友提枪指向老僧人,消音器没有完全隔绝枪击的声响,老僧人的头部随着子弹入体喷溅出血红色的液体,叶音随着那一声低沉的枪声惊醒。
他急促地呼吸,像是一个得了哮喘病的人,枕头和身上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湿了一大片。
看了下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中都重重叠叠的高楼遮挡了太多的景象,连农历七月十五的圆月也见不到,只剩屋子里一片漆黑和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晚上开车来到直播地点,叶音在市中心的盛景大厦租了一层楼,提供给厂里一些部门的员工工作,厂里原来有办公的地方,但生产的噪音大,后来专做供货,在网上直播卖货的地点也在写字楼,网店里挂的都是厂里的软装家具,价格不贵,适合在网上卖,工厂也在转型阶段,叶音他爸原来办厂的时候,厂里的原材料都是上等货,客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爸死后,流失了不少客户,叶音就慢慢将客户转向普通人,用销量来抵消原来每一单生意的价格。
直播兴起的时候,叶音也将目光放在这点上,原先是想请厂里几个长得好看的员工来直播,给她们加薪,结果李助说不用,他就是最好的门面,所以叶音的厂二代身份又添了一个门面装饰的身份,不过他口才不是很好,直播的时候大部分是李助在介绍家具厂的产品,他就在旁边充当点头的作用,有时候一场直播下来,在平台上收到的礼物比销量还多,毕竟是个看脸的时代。
叶音平时都是精神满满地面对直播镜头,从燃灯岛回来后,状态不佳,今晚这场直播过程,他一直处在心绪不宁的状态,李助好几次环节叫到他,他都在晃神中。
他反复琢磨着老僧人离开前说的那两句话的意思,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所有答案都跟缘分和因果这两个词挂钩,有一个答案扯到了执念与世界,叶音认真想了下,他现在并没有什么执念,要说有的话,就是想把厂办得跟他爸在时同一水平,让他爸在下面可以安心,但这样的念头称不上什么执念,对世界就更加称不上有什么影响。
倘若说执念对世界有了影响,会不会可能是别人的执念,他想起在燃灯岛上像是看到了未来的一幕,到底是预知,还是幻觉,如果是预知,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前男友会在未来杀了老僧人,他的前男友已经失踪了半年多,回到中都后,叶音尝试打了个电话给他前男友,依旧是个空号。
他又低头看了下系在手腕上的檀珠,不明白老僧人将檀珠送给他的意义,但既然是一位僧人送的,总归没有坏处,他只能这样想。
李助悄悄用胳膊肘碰了叶音一下,叶音的思绪回到现实,他看到李助在直播的镜头外指了指手表上的时间,晚上八点五十八分,还有两分钟直播结束。
叶音收拾了下情绪,将目光放在弹幕上面,飞速上滑的弹幕中,他捕捉到一条是:注意时间。
这一瞬间,他心里莫名涌上一种不安的感觉,这感觉极度强烈,也许粉丝是想让他抓紧直播时间,提醒他别神游,但隐隐之中,叶音觉得不是这个意思。
平台上又有人送礼物,他听到助理说,“谢谢榜一大哥蒋重境送的礼物。”
叶音怔了下,榜一什么时候换人了,而且跟他的前男友同名,他连忙想看看榜一的id,是否与他前男友的名字一模一样,倏地手腕上传来一阵被勒住的感觉。
他看了下手腕,红绳自己勒紧了,而上面檀珠的颜色,正在肉眼可见地变深,几近墨色,纹路又开始像裂缝一样,泄露出一丝丝光亮,他明显感受到,檀珠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块,在发烫。
叶音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总感觉有什么事马上就要发生,这时候,他又听到李助的声音,“谢谢各位粉丝的支持,今晚的直播时间快到了,不到半分钟,我们老板今天感冒了,状态不佳,大家多多见谅吧。”
李助转头对他说,“跟粉丝说一下再见吧。”
距离九点不到三秒,直播间已经提前设定好关闭的时间,在倒计时中,叶音有些勉强地笑对着镜头。
“再……”
最终再见二字,他只发出了第一个音,下一秒,分针和秒针完美重合,与时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九十度,现场的一切,戛然而止——
同一时刻,某个城市某个小区某栋楼,某位妈妈在观看这场直播,她要为新家增添点家具,直播间关闭的一瞬间,令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妈妈揉了下眼睛,有些怀疑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平台的直播功能多了一项特效,她对女儿说,“你推荐的这位主播,下播都是这种形式吗?”
女儿低头玩着手机,“什么形式?”
妈妈说:“凭空消失。”
——
2012年8月15日。
这一年的电视台新闻上播放了几起重大事件,国内举办第十二届冬季运动会、雪山隧道火烧车事故、神州九号发射成功。智能手机基本普及,最受欢迎的牌子是三星,有更多追求的人手里拿着iPhone4s。
代表一个年份的事物很多,这一年最常挂在人们嘴边的,还是世界末日这件事。
这个末日理论来源于玛雅日历,12月21日将是玛雅历法的最后一天,宣称这一天地球会发生重大灾难,出现连续三天黑夜等异象。关于这个理论延伸出来的各种推测与预知,在某论坛上的讨论有数不尽的帖子。
大多数人看完《2012》这部电影后,有些人猜测,美国人会不会真的在建造诺亚方舟,有些人回答,先把绿卡拿到再说,有些人异想天开,有没有在中都当官的,透漏一下最近高层的动向……新闻上甚至出现了有人自制船舱的报道。
关于末日来袭的传闻数不胜数,玛雅人的预言、黑洞引力吞噬、地球磁极翻转、行星撞击等,种种传闻下,大多数人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还有一件可以提及的事,这一年的高考人数达到九百一十五万。
城东一中的高二年级刚刚结束为期一个月的暑假补习,八月的暑气在傍晚时分依旧停滞不走,高二的学生穿着校服走出一中,舒了口气,不久后他们就是高三狗,暑假只有半个月,纵使末日真的会来临,也还是要高考。
蒋重境单手提着书包走出校门口,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司机发来消息,先是道歉,再解释现正堵在半路上。
他扫了一眼,没有回,将手机放回兜里,长腿一迈,往地铁口的方向走去。
乘坐地铁三号线,换乘一次后,再坐三个地铁站,抵达了全市寸土寸金的地段,走向独栋别墅的路上,蒋重境拿出手机发给司机一条消息:以后都不用来了。
夜幕降临,还是在路上,蒋重境将脚步放慢了下来,不出所料,身后的脚步也随着放慢。
从出地铁口后,他便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听脚步声可以判断出跟在身后的人不怎么聪明,没有一丝跟踪的技巧。
即将抵达住所,身后的人依旧是紧跟着的意思,蒋重境计算了下步伐,走到令身后的人放松警惕的一步,忽然转身。
眼前是一位留着中长发的女性,头发略显凌乱,身高一米七八左右,年龄大概三十岁,面容足以拥有许多追求者,衣着偏中性,布料有些发皱,但质感看起来不错,款式从未见过。
蒋重境淡淡开口,“有事吗?”
这句疏离的问话却让女性露出了惊喜诧异的神情,她有些激动地说,“你看得到我?”
从这一刻开始,蒋重境知道眼前的人是男性,声线是清透的,但细听的话,并不属于一个女性的嗓音。说话的内容,也不像一个正常人。
蒋重境没再搭理眼前的人,转身继续朝住所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的衣角便被紧紧拽扯住。
叶音急促道,“你等等。”
见蒋重境停下脚步,视线扫向被揪出的衣角处,叶音连忙松开手。
怕蒋重境又不搭理他,继续离开,叶音说话提速了不少,内容也十足突兀,“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蒋重境微不可察地怔住,片刻后反问,“你觉得呢?”
叶音认真道,“我觉得可以。”
“……”
蒋重境说,“收留你的理由。”
叶音想了想,“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明年高考的试题。”
这话叶音说得有些玄乎,实际上他参加高考并不是在2012年,就算是在这一年,十年过去了,也早就忘记当初考了什么。
只不过现在,他认为对一个高中生来说,知道明年考题的诱惑性应该挺大。
结果蒋重境说,“不需要。”
叶音:“……”
蒋重境:“你是高考出题人?”
“不是。”叶音摇了摇头,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抬眸,眼神带着几分希翼,“如果我说,我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你会相信吗?”
这已经是叶音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三天,直播关闭的前一秒,他骤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在直播间的其他工作人员和助理,他们开始像橡皮泥一样轻易扭曲成一团混乱的色板,连空间也开始进入扭曲,叶音那时候感到头昏脑涨,想撑住桌子,结果扑了个空,身体一下子跌倒在地面上。
待他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周围人川流不息,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
他慢慢站起来,陷入十足迷茫的状况,如同陷入这座浓雾弥漫的城市。身旁经过一个边玩手机边走路的人,叶音没注意到他手上拿的是iPhone4s,凑过去问路人这是什么地方,路人没有理会他。
接下来陆陆续续问了好几个路人,都没有人搭理他,叶音才慢慢意识到,他们都看不见他。
他精神恍惚,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公交站的广告牌标着整形医院和治疗阳痿令人啼笑皆非的广告词,店家与顾客还在用现金交易,没有大面积的二维码,有很多路段正在施工,十足扰民,有一些旧楼大写着红色的拆字。
十年足以让一个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起初叶音没有意识到这是十年前的中都,他以为只是来到一个还在建设中的城市,但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在看照片的熟悉感。
他也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他却能触碰到所有实物,包括路边的电线杆,公园的秋千,公共设施的水流,以及尝试去触摸火,也能感受到烫,他只是接触不到人。
身体能感受到饿,一天没进食实在熬不下去,纠结一段时间后,他悄悄进了一家饭馆的后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每盘准备送出去的菜中挑了点进腹。
饭馆中的电视机播放着一则新闻,说是有个人为了躲避世界末日,用钢材造了个小型诺亚方舟,里面备足了三天的食物和饮用水,结果船舱下河后,沉了,捞上来,船尾部裂开了好几处,进水了。
饭馆的人有些在哄堂大笑,叶音想起好像很久以前就看过这则新闻,再去看了下饭馆的挂历,才明白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他尝试去找一下十年前的自己,来到十年前的住处,却发现原来住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连他爸都不见了,在附近的楼房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依旧无果,包括十年前上的大学,同样没有叶音这个学生。这样的寻找结果让他更加迷茫,不明白的事情又多了一项:十年前的自己到底去哪儿了。
而且,这座城市有家具厂,老板却都不是他爸。
白天他就坐上免费的公交车和地铁,在这座城市漫无目的地游荡,公交车和地铁是人流最多的地方,或许有某个人可以看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晚上就在公园的长椅入睡,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他,所以也不存在危险性,就是醒来手布满被蚊子叮的包。
他触碰着胸口,感受着还在跳动的心脏,却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第三天他坐上了地铁三号线,这趟三号线来回坐了一天,依旧没什么进展,他打算下车,地铁列车门开后,在这趟车看到几个高中生上来了,校服的胸口处印着城东一中,是中都的市重点高中。
在那几个高中生中,有一个的身高目测要在一八五以上,长相足够出众,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独特的帅气,就是表情太过冷漠,让人不敢接近。
叶音愣愣地盯着那个高中生好久,那张脸明显是他前男友年轻十岁的样子。
所以他就跟着十七岁的前男友下车,所以有了现在这一幕,有了此刻的对白。
对于现在的前男友来说,叶音清楚自己完全是个陌生人,他自个儿到了第三天醒来的一刻,都不太敢相信回到了过去,更别说一个陌生人跟你说,我是从未来过来的。
想起这三天流浪般的经历,叶音有些颓丧,“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证明,让你相信我的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12月21日不是世界末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蒋重境凝视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辨认他话中的真假成分,“我本来就知道是谣言,那一天只意味着玛雅日历一个周期的结束。”
叶音叹了口气,如果他前男友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也许他现在就有住处了,可惜他前男友跟热心肠这三个字眼完全不挂钩。
索性暂且不管眼前的高中生信不信,他继续说,尝试让语气听起来可怜一点,“我三天前穿越过来的,这三天都没有人能看得见我,所以也没有人能帮我……”
最近的一栋别墅楼的大门蓦然打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这家请来的佣人。
“少爷,您一直在跟谁说话?”
叶音愣了下,意识到佣人的话是对蒋重境说的,随后他有些欣喜地望向蒋重境。
“你看,我没有骗你。”
……
叶音成功地进入了这栋别墅,出乎他的意料,这栋别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却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显然只有蒋重境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在这晚过得极其舒畅,别墅楼的客房比他家的客厅还宽敞,有温水沐浴,有干净的衣服,有柔软的床铺,不用趁别人不注意偷吃东西,不用睡在公园硌人的长椅上,更不用喂蚊子。
第二天,叶音在开放式厨房煮粥的时候,还在思考今天用什么借口留下来,跟蒋重境说的只是收留一晚,不过他实在是不想再去流浪。
前天在公厕洗脸时,没注意到最里间的厕所还有人,最后那个人出来后,看见水龙头自己打开又关闭,半空中还悬浮着一捧水,边喊娘边连滚带爬地跑了。
叶音叹了口气,倘若现在别墅里有第三个人,也会看到锅里的粥在自己搅动……
蒋重境下楼的时候,见到叶音在餐桌前等他,他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起昨夜破天荒地收留了一个陌生人。
叶音有些尴尬地说早上好。
两人坐下来用餐,蒋重境淡淡询问,“今天什么时候走。”
叶音拿着勺子的手一顿,岔开话题,“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从未来过来的吗?”
蒋重境看出他的意图,不过没拆穿,“看起来不像撒谎,但科学上实现不了,对于穿越还停留在理论阶段,也不是肯定性的。还有一种可能,你和佣人认识。”
“我和你家佣人并不认识,不信你可以跟我去大街上找第三个人。”叶音否认,不过暂且把留与走这个话题带过去,他暗中松了口气。
他用一个三十岁的人该有的成熟口吻侃侃而谈,“科学上无法实现的事多了去了,不差我这一个,有一些科学家到晚年都开始相信神学了。”
蒋重境:“比如?”
叶音说,“牛顿。”
蒋重境:“他是由于从小受到宗教影响,不是晚年才信神。”
“……”
蒋重境回归正题,“打算什么时候走。”
叶音继续沉默了良久,无论是原来二十七岁的前男友,还是此刻十七岁的前男友,都比想象中难以应付。
他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望向蒋重境,脑子一转,很快找到了新的借口。
“说实话,我之所以会找你,会想继续留下来,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更不是有其他目的,你以后就会明白的,现在别再提什么走不走的问题了,让我走的话,你会后悔。”
这番话每个字都在透露着故弄玄虚的感觉,叶音接着换上年长者语重心长的口吻。
“弟弟,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对我好一点。”
蒋重境听完依旧没什么反应,他挑了挑眉,“后悔的原因是什么。”
继而,他轻描淡写地补上两个字,“姐姐。”
这个称呼显然是在回应叶音说的弟弟二字,却不知道是出于何种意图。
叶音愣了下,想着要不要告诉高中生自己是个男的,以往就经常有人认错他的性别。
又想了想,昨晚蒋重境有可能是因为,眼前是一位需要帮助的年长“女性”,才破例收留一个陌生人,所以现在表明性别,有些不利。
他思索了许久,决定先说出原因。
“你在未来会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