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龙塌上的男子眯着眼手握酒壶。他的手指细长白皙,骨节分明泛着红,整个人都仿佛浸在寒气里。
他眉目如画,美得不像个真人。
若不是周围的环境,没人会想到这就是当今的圣上。
君芜白衣墨发飘飘逸逸,不扎不束,慵懒地躺着徒增了一抹脆弱。可殿前未干涸的血迹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底下跪着的奴才,这位小皇帝可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李卓擦了把汗,谄媚地笑着:“陛下,这人还在外面侯着呢……”
“让他进来吧,再让人侯着恐怕朕又得被摄政王训了。”君芜笑了笑不再说话,李卓像是急了一般赶忙跪在他旁边:
“陛下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啊,陛下乃九五之尊,他摄政王……他算什么……”
在说到那三个字时尖锐的嗓音明显有了颤音。
“将人带进来,然后滚。”君芜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夹着雨滴的冷风。
没有实权?他无所谓,他只需要做好挡箭牌,然后混吃等死地过完一辈子便好,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殿前之人终于被传了进来。许是跪了很久的缘故,美人低垂着脸肩膀轻微颤动。
“你就是西临送来的美人?”
“是。”
仅仅一个字就让君芜的不安感达到顶峰。这人让他想起了这几日做的噩梦。
兵临城下,他跪地匍匐,漫天黄沙,兵刃相向……
君芜按了按眼角,眼神阴冷:“抬头。”
跪地之人的容貌与梦里的人重叠在一起。
好你个纪渊!
君芜忽然想笑,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底的愤怒,垂眸走过去将人拽了起来半搂在怀里:“不想被他们抓了去,待会儿就叫大点声。”
美人被他的眼神烫到耳廓泛红。
他看人时会给人多情的错觉,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整双眼空洞到冷漠。
怎么会是这种眼神。
陛下在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陛下……”
“李卓!”君芜取了鞭子,弯下身来挑逗般拍了拍他的脸:“你想说的朕倒也不是很感兴趣。”
黑色的马鞭衬得他的手指更加白皙修长,他抬眸看了眼匆忙跑进来的李卓,唇角微勾:“摁住他。”
鞭声响起,他打得不重,调情意味明显,几十来下竟没有见血。被打之人谨记着他的话,声音时高时低,听得李卓面红耳赤。
君芜算着时间扔掉鞭子,拿起酒壶转身便看到了身着华服的男子。此人看着冷傲孤清,浑身却散发着盛气凌人的强势。
这便是东朔的摄政王纪渊了。
“陛下……节制些的好。”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摄政王管得未免太多了。”他从来不会这样和纪渊说话,这是第一次。纪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屋内上半身赤裸跪着的人,脸色更加阴沉。
小皇帝又像是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无所谓笑着离开。纪渊快步走过去把跪坐在地上的人拽起来:“你同陛下说了什么?”
如果眼神能幻化为实物,他恐怕早已被凌迟处死。
“小人不过疯言疯语几句……摄政王紧张什么,怕事情败露吗?你千算万算怎么还是算漏了呢?”
李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年前你趁着战乱把人掳过来,用药让他忘记以前的事情,用铁链绑着他让他坐在这冰冷的皇位上当你的傀儡……”
纪渊拔剑抵住他的喉咙。
“你杀了我,陛下便会更加起疑!”
刀刃又深入了一分:“左右这一年来,他从未十全十地信过本王,本王将你杀了又何妨。”
“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就算他全都想起来了……他逃得掉吗?”纪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语调变得轻缓愉悦:“本王怎么忘了,这不是还有个西临吗……你确实还不能死。”
“来人,将他压下去,好、生、照、顾。”
疯子!这个疯子!他狠狠瞪着纪渊却在被带下去的那一刻眼神骤变。纪渊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小皇帝依着门垂眸,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君芜喝着酒赤足依在软塌上,领口大开衣衫不整。
“陛下如今这般可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样子。”纪渊倒显得平静很多,事情败露他反倒不装了,连君臣之礼都被他省了去。
“爱卿原来当朕是一国之君啊”他冷冷瞥了纪渊一眼,话语带着嘲讽之意:“说吧,大费周折掳一个命不久矣之人……为何啊?”
君芜就是个将死之人,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当初将人绑过来用的药是常人可用剂量的一半,却还是差点要了君芜的命。他的身体会抗拒所有药物,多温和的药都会像剧毒一样侵蚀他的身体,受的伤也只能等它自愈。
从那以后纪渊就打消了让他彻底忘记的念头,这一年来更是什么都没有做。
君芜看纪渊迟迟没有回答,颇有些不耐地扶额,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过来。”
纪渊走过去单膝跪在他旁边注视他。后者捏住他的后颈,忽然凑近:
“为何啊?”他双眼迷离声音蛊惑。
“臣……想让陛下待在臣身边,想让陛下臣服于臣”第二句一出来,君芜微微挑眉。
“还想让陛下……雌伏在臣身下……”
“啪”此话一出君芜便扇了他一巴掌。
纪渊错愕了一下,侧着脸低声笑了好一会儿。
他再度抬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陛下要彻彻底底属于臣。”
语气活像是跟倾慕的女子表达爱意。
君芜看着他疯魔的样子,白皙的赤足轻轻划过他的胸口,声音暗哑:“朕可以当今夜无事发生……”
“为何要当无事发生?”
这个疯子,君芜这么想着身体却传来阵阵冷意。以往的回忆涌上来,肝肠寸断般的疼痛让他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
君芜合上越来越沉的眼皮,倒在纪渊怀里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感受着纪渊僵直的身体。
酒壶顺势掉落在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纪渊小心翼翼却有力地抱住怀里的人,君芜的身体正在冷却,冷汗浸透了衣服沾到纪渊身上。他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君芜。
西临那几年,他不知道君芜是怎么撑过来的,也不知道到他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满目疮痍竟无一处完好。
第二日醒来的君芜,一睁眼便下床找他的酒壶。他面色苍白,酒因他手抖大部分溅到桌上。
“陛下,这酒饮多了对身体可不好。”纪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语气带点哄小孩子的意味。
君芜望着他又看了眼窗外,判断出这人是刚下了朝匆忙赶回来的。他低头眼睛微红,一手死死抓着桌摆支撑着身体,抬头看纪渊一眼又低头:
“我疼。”他声音如蚊,像是要对纪渊倾诉却又倔强到不肯示弱,泪珠闪烁在眼角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淡青色血管变得更加明显,无声中引诱着纪渊。
这是假象,这是君芜想让他看到的假象。
可悲的是他明明知道君芜在伪装,却还是可耻地动心。
“陛下这是想博取臣的信任吗?”昨夜第一次主动靠近,绝不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他吧。
“是因为……朕心悦摄政王。”小皇帝抬眸看向他,深色恢复如初。
纪渊的眸子暗了暗,忽地笑了起来:“陛下,您的演技可真是拙劣。”
“可你还是信了吧。”君芜幽幽说着看他低头狂笑的样子。
诡异极了,在这空荡荡的皇宫里。
“是,”说罢他便吻上君芜的唇,胡乱扯着他的衣服,在感受到他正常的体温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兴奋到指尖都开始颤抖。
君芜冷冷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纪渊察觉到他的视线,手指轻轻揉捻他的喉结,声音低哑勾人:“为何这么看着臣,继续骗啊……”
……………………
“来人,传太医!”
纪渊僵在床上,瞬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把脸埋在被子里双手握拳微颤。
时间过得很是漫长,太医看完伤口便跪倒在地上冷汗顺着脊背直流:“陛下,在此事上男子可比女子脆弱啊……”
“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陛下如此这般……如若又让摄政王知晓了……这……”遭殃的就是他们这群人啊!
君芜饮了口酒,似乎很是愉悦:“退下吧。”
他口中的摄政王不正躺在他面前呢吗。
纪渊咬牙下了床顺势拔了剑抵着君芜的咽喉,另一只手扶着墙壁,面色惨白,脖间青筋暴起。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啊?”他的嗓音很是嘶哑,却因他愤怒而故意压低的转音徒增了几抹勾人的意味。
君芜望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及渗血的嘴唇。
许是让人过于生气了吧,他轻笑一声抬手晃了晃药膏的瓷瓶,冲纪渊挑了挑眉。
对方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可刀尖依然抵着君芜。君芜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他抬手紧紧握住刀刃,微微侧过头再次看向拿着剑柄颤抖的人。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纪渊有些慌了神,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爱卿,”君芜再次冲他笑,说是笑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若挡住上扬的嘴角,只能从他眼中看到深不见底的杀意和冷漠:“松手。”
纪渊下意识地松了手,君芜轻笑一声随意地把剑扔在地上:
“爱卿坐会儿吧,朕一会儿就去给你上药。”他语调轻缓,却一点也不留情地缠着纱布,手法粗暴到仿佛此刻受伤流血的不是他一般。
自那一日后,纪渊这几日都沉着一张脸。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回到了那一夜之前,纪渊极少来找他。
就像是现在这样,过来也是因为公事。
“此事……陛下在听吗?”
君芜抿了口酒摇摇头。
纪渊皱眉望着他,俨然一位严厉兄长的模样。
兄长?君芜在心里嗤笑一声,抬腿便踹向纪渊的胸口。这一踹不痛不痒,却让他的身体莫名燥热,他抓住君芜的脚踝却见对方顺势倒在塌上,单手支撑着侧脸冲他微微勾唇:
“爱卿这几日可让朕好生想念。”
“陛下……”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便暴露了一切。他的嗓音暗哑,像是在极力忍耐。
君芜也不急,白里透粉的脚趾划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奇怪,君芜的体温明明很低,可他碰过的地方现在都像是火烧一般灼热。
纪渊的眼前一片空白。
痛感从身体内部扩散至全身,君芜却漫不经心地亲了亲他眼角的泪水。
明明自己已经痛得面色惨白,浑身冷汗。
他皱了皱眉,捂着嘴猛烈咳嗦着。
手上已然沾满了血。
君芜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把玩。
香囊绣着曲水文,素缟相间,中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这是他在靠近西临美人的时候从人家身上顺过来的。
之后他就在中草药里面加了点荆棘花粉。
这香囊就这么在他身边放了好几天。
“如此,摄政王不会起疑吗?”李卓跪在地上全无平日里的怯懦和恐惧。君芜把香囊丢给他,继而盯着酒杯,周身寒气逼人:“对一个自愿上钩的败者,不必那么精心策划,如此便足够了。”
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不知是第几次了。他任由冷汗爬满整张脸,仍面不改色,直到猛的咳出一口黑血。
李卓再也跪不住似的扯着尖锐的嗓音大喊太医。余下的便都听不真切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双耳短暂失聪,腹里仿佛有好几条毒蛇肆意啃咬。
他再也受不住似的跌落在地上,反被人匆忙抱起。
你看鱼儿,这不就自己咬上没有饵的钩子了吗。
眼前的人逐渐清晰,纪渊握着他的手,眼里的担忧怎么也挡不住。
“朕是不是……快要死了……”一张口嘴里便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疼痛更甚。
“陛下不要瞎想,臣一定会查清楚!”自君芜过来后,皇宫里的药物都由纪渊严格把控,君芜更应该是接触不到的。
难不成是那个西临人……
他抬了抬手,看了眼窗外。
树叶发出沙沙声。
地牢里的狱卒端着烛台和一杯酒径直走进最里间。这里没有任何光线,西临美人如今憔悴不已。
狱卒摸了摸脸,往另一侧撕扯,露出面具的下的真面。
“李卓……”他惊呼一声,左右张望,确认没有其他人跟过来后一下把他拽到身侧:“你来这里干什么?陛下让你来的?”
李卓看着他,神色平静眼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陛下让我带你走。”
“走?走哪儿?那他呢?他要诱敌……”噗呲一声匕首入腹,李卓死死捂住他的嘴。他双目圆睁,眼里逐渐失去光彩,身体脱力倒在草席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脑海里再次浮现君芜似笑非笑的脸。
“没用了的棋子,丢了吧。”
李卓蹲下身在匕首上淬毒后再捅了几刀,而后看着他叹了口气:
“你以为陛下是在撒饵?不,他是在收网。”
“他季羡之到了哪儿都不会屈居于别人,这一年伪装得太久,便都以为他是温顺懦弱的傀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一个已经死透了尸体说这么多。
这天下啊,恐怕不久便会易主了。
不,应该说是物归原主。
李卓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打翻酒壶将燃烧的蜡烛扔在草席上。
熊熊大火瞬间包裹住尸体,他拖着进来时被自己打晕的狱卒,扔到火里。
“主子,那人已经死了。”黑衣人跪在纪渊面前垂着头:“是与一位狱卒一起被烧死的。”
黑衣人见他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属下以为是那人抢了狱卒的烛台和酒自焚了。”
纪渊笑了笑,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这个解释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其实他说的不错,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个解释。西临送人过来是为了两国交好,也是试探。西临线人来看季羡之是否活着,如若活着那便杀了以绝后患,还能搅乱东朔内部,一箭双雕。只是……
“退下吧。”纪渊深吸一口气。
他做好了下去领罚的准备,听到纪渊的命令错愕了一下。
纪渊看着手里的香囊,猛的扔到李卓脸上。
“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有荆棘花粉!”
“王爷!这……陛下一直戴在身上奴才们也接触不到啊……”李卓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哭诉。
纪渊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李卓身体发抖,脊背仿佛被他的眼神捅出了几个窟窿。
床上的君芜已经起身坐了起来,身影单薄就像块月光石,恍若月光漂亮得让人失语却也让人担忧下一秒会不会碎。他让纪渊痴迷,又让纪渊连碰到不敢碰。
纪渊看了一会儿便走到他面前。
他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看着有些凌乱。感受到纪渊的目光后抬头,眼眶有些湿润。
“是香囊吗?里面掺了药是吗?”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近乎听不到。
纪渊不语算是默认。
“那……”君芜抓住纪渊的袖子,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送我香囊那个人应该不知道我会……”
他家陛下不可能露出这种神色,也不会有这种无用的情绪。
可他似乎忘记了季羡之也不过才弱冠。
似乎也忘记了季羡之活不了多久。
他们二人刀剑相向互相折磨得久了便忽略了一切忘记了一切,谎言多到连彼此都要信了。
拿着淬了毒的刀捅着彼此而后相互依偎,真是可怜。
“季羡之!”纪渊捏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俯视他:“全西临都不知道,他也不可能不知道,他不仅知道……”
纪渊放开他,继而抚摸他脆弱的脖子:“还在今日自尽了。”
“你全都想起来了是吗?”纪渊看着他,神色平静。
“没有……”
“撒谎。”纪渊搂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羡之,你在撒谎。”
君芜,不,是季羡之。季羡之的神色从他转身抱住他起就变了,变得冷漠,眼里似是空无一物又像是装了很多东西,阴暗又浑浊不堪:“爱卿,你弄疼朕了。”
明明只是称呼不同,可两人的关系瞬间从如胶似漆的恋人变为了冷冰冰的君臣。
看似被控制的病秧子傀儡皇帝和看似阴险狡诈杀人不眨眼的强势佞臣。
“是臣僭越了。”纪渊松开他。
殿内的蜡烛燃尽。
季羡之就那么依在软塌上,双眸紧闭。
良久,他的睫毛颤了颤:
“朕准你现在过来抱朕。”
没有回应,久到季羡之以为纪渊已经离开。
他仍没有睁眼,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滑落。
不知是谁的一声轻叹,季羡之冰冷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日不是说想让朕彻彻底底属于你吗?”
他轻轻在纪渊耳边吹气:“那就主动点,让朕彻彻底底属于你。”
他的眼眶微红,眼角流着泪,声音有些哽咽:“……羡之”
季羡之看他这样便也没了兴致。
“摄政王是水做的吗?哪儿哪儿都这么多水。”他一边擦着他的眼泪,一边调笑他。
纪渊没有动,眼泪还在流。
良久,小声说了句难受。
“刚刚弄疼你了?”他刚俯身想去检查,却被纪渊抱住:“抱抱我……羡之。”
季羡之沉默了会儿抬手抱住他,轻拍他的背。他对纪渊有一瞬间的心软,也仅仅只是一瞬。
残烛忽明忽暗,剑光之下有人死不瞑目人头落地。
“明晚灯会……羡之一起去吗?”纪渊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季羡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了句好。
人头落地后遍地鲜血,月光之下显出诡异的黑。
季羡之望着纪渊睡颜,轻吻他的额头,眼神缱绻温柔。
李卓握着沾血的剑,向季羡之行稽首礼后双手举剑。
昼夜轮转,天终是亮了。
纪渊狼狈地跪在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开来,眼里布满血丝,看着竟然像是很久没有合眼一样。无数的刀剑指向他,他抬眸看向来人。
帝王眼里带着嗜血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一年前纪渊看季羡之那样。
年轻的的帝王嘴唇微动,立刻有人过来架住他。他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冷意迅速汇聚到某一处,全身血液仿佛倒流。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木然地看季羡之。
这是季羡之被掳东朔的第二年。
新帝正式掌权,从此再无摄政王纪渊。
地牢很冷,他已然沦为阶下囚,也难为他的陛下单独为他建了个笼子。
季羡之许久未来,起初纪渊还能分清过去了多少时日。
如今已经分不清昼夜了。
“你输了。”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幻觉。
输?他从一开始见到季羡之的时候就已经输了,输得彻底。
“你输了,纪渊。”纪渊猛的抬头,季羡之站在他面前神情淡漠。
他喊他纪渊。
他竟然在喊他的名字。
不知名的喜悦充斥在纪渊的脑海里,微勾的唇角却又僵在脸上。
为什么要在这里,要在这个鬼地方,在他这么狼狈的时候喊他的名字。
他们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喊他名字不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应该!
他死死看着季羡之,双眼干涩地疼,泪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不停流着:“……我要你过来吻我!”
他的声音嘶哑染上了哭腔,双唇干裂眼眶通红。
季羡之站在原地轻皱起眉。纪渊见他不动便不管不顾地向前吻上他的唇。
铁链拽得他生疼,他们紧紧拥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血液顺着二人的嘴角流下。
是谁的血已经分不清了。就如同他们的恩怨一般早已融进彼此的身体无法分离无法分割更无法分清。
李卓推门而入放下一桌饭菜。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丰盛的饭菜了。
季羡之瞥了一眼,皱了皱眉:“都拿走。”
终于……终于要除掉他了吗?
纪渊看着季羡之,眼眶干涩地疼:“若能重来一次,你会……”
“可惜……”他打断了他的话,伸手亲自倒酒:“永远都不能重来了。”
幻想在一瞬间破灭。
嘴里泛着苦味。
他紧紧攥住受伤的手,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罪臣知晓了。”他没有犹豫,夺起酒杯就往嘴里灌。
君芜想他死,那么他纪渊就绝不会活着。
本以为辛辣地毒酒,却像糖水一般在喉间化开,他有些错愕地望向君芜。
“甜吗?朕特意让太医加了糖,这药苦但好的快。”
君芜垂眸望着他,嘴角弧度不易察觉眼神却温柔得仿佛这里不是地牢,阴冷潮湿不再,寒冷中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在笑。
他在冲自己笑。
“那些饭菜过于油腻,朕亲自做了粥,你尝尝?”君芜语气轻松却不轻浮。
君芜看着傻站在原地的纪渊,快步走过去将人抱起来:
“别想了,你不是在做梦,这也不是幻觉。”
东朔第三年,漫天大雪。
季羡之站在城楼之上,一身云水蓝的长衫,卵青玉佩系在腰间,撑伞背对着他。
“羡之!”纪渊轻唤,季羡之应声回眸。
雪不停飘落,他身上却不沾染一片。犹如独立于人世间的神仙,如真如幻。
纪渊呼吸一滞,干巴巴开口:“你……外头冷……”
他拍了拍纪渊肩上的雪,忽然一笑,抬起手看着雪花在他手心飘落又融化,油纸伞慢慢落地。
在这一瞬间纪渊竟然会从季羡之眼里看到天真无邪四个字。
他的体温比平时还冷,纪渊垂眸忍着不去看他。季羡之拉起他的手让他坐在石椅上,自己起身倒酒:
“听说先帝总会跟你谈及我,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季家的血是冷的,捂不热。”
他还说季羡之杀父弑母无恶不作,这句纪渊没有提。
“季家可跟我季羡之没有关系,跟君芜就更没有关系了。”他轻轻挑眉,语气轻松,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纪渊很少看到这样的季羡之,不禁跟着说:“是是是,我们家羡之最面热心善了。”
“想知道西临那几年发生了什么吗?”
纪渊双手不自觉握拳,没有说话。
“那群人绑了我数日,挑了我的手筋脚筋,给我下了蛊毒……短期内我死不了。”他依旧在笑,语调轻松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求死不能,只能日夜忍受经脉重塑之痛。
太痛了……可我死不了,任何伤口都会自愈,过程极为缓慢,像有无数虫子啃咬我的肝脏,倒刺穿破我的每一寸肌肤。”
雪落在他的肩头,因他的笑容平白生出了几分妖冶,“我终于忍受不住了,便把他们都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害怕得浑身发抖连剑都握不稳。
此后每晚我都会梦到他们死不瞑目的脸,活像被下毒的是他们一样,而我季羡之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
纪渊低头抿了口茶,双手微颤:“为何突然说这些?”
他故作轻松地笑看季羡之,眼眶湿润隐隐透露着一丝丝侥幸。
“因为我时日无多了。”
所以想尽可能地给他讲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让他不那么容易忘记他季羡之这个人。好的回忆也好,不好的回忆也好,他要他记得,他要他永远都忘不了。
这便是他季羡之,自私、虚伪、残忍,就算是死了也要把纪源的心拴在身上。
时日无多,快要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纪渊张了张嘴,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摄政王不会是在难过吧?”
“怎么会……你死了……这江山就会重回本王手中……”
季羡之低声笑着,一副开心极了的模样:“好,好,如此甚好。”
他们谁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说破。
冷风吹来又落雪,纪渊起身抱住他,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纪渊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叹息,在冰雪里渡着自己的温度。就像他们相互依偎的每一个夜晚。
“陛下怎生这般脆弱,臣连抱都不敢抱紧。”此话一出,他便知道他的摄政王又红了眼。
季羡之抬手轻推却推不开他,只能蹭着他的颈窝亲吻他的脸颊。
“纪渊,其实朕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寺庙。”
他当时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如若当时没有胆怯那他们在一起的时日是不是会多一些。
悔吗?不知道。
“在那之前我就听过你的名字,我很倾慕纪大将军。”
“真正的纪渊让你失望了吧。”
“怎么会呢。”季羡之轻笑一声摸了摸他的脸颊:“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季羡之倾慕之人。”
“纪渊,我也从未忘记过你。”
他们这一生似乎总是在擦肩,天命告诉他们强求不得,他们的存在便是不合时宜,他们注定会一遍遍错过,死生不复相见。
可他们偏要强求。偏要争个你死我活,偏要斗得头破血流,还要去舔舐彼此的伤口。
季羡之这几日总会忆起以往发生的事情,每每闭眼便会浮现如同雾里看花。
他死去的娘亲,一世护他的李卓,还有救他一命的少年……
少年负伤,一见到他便想杀他,却连剑都提不动。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根本看到不到少年眼里的杀意,傻傻地靠近一股脑便把偷来的药给了他。
“滚开!”少年浑身戒备,两个字从齿缝蹦出来,仿佛他一过来便会杀了他。
小孩子果真不动了,却指了指他的伤口,“在流血。”
“呵,多谢你提醒啊。”
“朕这里有药。”
少年瞥了他一眼,向后仰头:“你是皇帝?”
“是。”
“哪有你这样的皇帝?”少年嗤笑。
“朕怎么了?”小皇帝满眼懵懂。少年被他噎住,收下眼里的讥讽:“没怎么。”
他缓缓靠近少年,把药递给他。少年看了好一会儿,接过。
小皇帝似乎很开心,笑起来还有虎牙,少年盯着他不由自主勾唇。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纪……”
忽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少年,他看着小皇帝恐惧到颤抖的样子。
啪的一声门被踹开,少年将他拽进怀里,小皇帝的手正好撞上他受伤流血的胳膊上,他紧紧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脚步声渐远,他放开小皇帝,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嫌弃似地皱了皱眉,语气凶狠:“赶紧滚!”
小皇帝没有犹豫,恭恭敬敬道了句谢后往外跑。
“欸!”少年出声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向右跑,别回头。”
空荡荡的宫殿,漆黑的房梁。
女人苍白的脸,青紫的脖子,摔碎的玉。
“娘亲……”小皇帝呆滞地看着,却被人拉到怀里捂住眼睛,“陛下!陛下莫怕!”
“娘亲怎么了?”
李卓一时语塞,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娘娘她……她要去别的地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陛下长大了,娘娘便会回来了。”
谎言会在他长大的那一刻破碎。
“小卓子说得是对的,娘亲昨日还与朕说,‘羡之,羡之,快快长大’,想来就是这个意思吧。”稚嫩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响起,李卓闭眼叹气。
季羡之惊醒,浑身冷汗。
“陛下!如今兵临城下!降吧!”
“降?不能降……”没人听见他说话,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来人提着剑,斩杀了劝降的大臣。季羡之从龙椅上跌落,跪在他的脚下,“将军,朕……”
季羡之啪得一声扇了自己一巴掌,双眸通红,脖颈处青筋暴起,“奴……求陛下出兵!”
提剑之人挑起他的下巴,语气里满是羞辱:“看起来很没有诚意啊。”
“奴才,求陛下出兵!”季羡之偏过头离开他的手,揖手叩拜,每一下都发出巨响,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眼里布满血丝,牙齿都要被自己咬碎。
耳边有惨叫声,这么听去似乎是自己的喉咙发出来的。
脑子嗡嗡个不停,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记得了。
只知道西临保住了。
只知道自己砍了他的头颅日夜对着他狂笑。
只知道那群大臣背地里说皇帝疯了。
疯?这就算疯?少年皇帝似乎开心极了。摆手便设了宴,宴席持续了好几日,寻常百姓山珍海味,宫宴却每日死一人。
季羡之饮着酒看着他们越来越苍白的脸,笑意更浓,
“都愣着作甚,难不成还要朕亲自剖开你们的肚子,喂你们吃?”
碗筷碰撞的声音很快响起来。望着他们恐惧的样子,季羡之倍感无趣。
同一片天,宫外热闹得犹如过年,宫内死气沉沉仿佛巨大的坟墓。
寺庙祈福之日,季羡之拿着笔微微晃神。
该写些什么,愿百姓安居乐业?
太虚假了,百姓干他何事。
他这么想着,却还是提笔写下这七个字。
清风微动,男子的侧颜和背影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是谁?”
“回陛下,是东朔的大将军,纪渊。”
“原来他便是纪渊啊。”他望着越来越远的背影,提笔再加了一行:
愿纪渊一生顺遂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