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五月里天阴，动不动就下点小雨。叶川点了根烟，望窗外的八面山。录影棚离山不远，晚上亮了灯，还能看见山头隐约的雾气。
身后有点动静，他立马把烟灭了，也不用烟灰缸，手指一捻就算完。从前有一阵抽得凶，嗓子给熏哑了，自那以后陈圈圈就看得很紧。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陈圈圈是叶川的助理，小姑娘身量高头发短，窄条条的一个身影，时常被人认成男的。她人活泼，嗓门奇大，一张嘴就有锣鼓喧天的气势，平时给叶川管吃管穿管打伞。这会儿已经是半夜，她走过来，上上下下冲他一顿嗅。
叶川缩起脖子，超过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单手就把她拂开了，装得正经无二，“就一小口。”
陈圈圈不大相信，但没和他计较，退后一步站直了，说：“叶哥，你要实在无聊，就出去走走，我跟这儿看着。”
叶川说不用，万一前脚刚走，后脚就要上场，让人等着不好。况且这个地界，出了影视产业园就是大农田，也没地儿给他逛。
陈圈圈看了一眼休息室，兴许是咖位不够，节目组给叶川安排的伴舞休息室，人多还杂。叶川在H市赶了个通告，两天没睡上整觉，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往D市来，现在可好，囫囵打个盹儿都不行。
跑来参加《夏日恰恰恰》是临时决定，这档综艺流程长，细节要求高，叶川在后台熬了大半天，眼见夜宵的点都过了，还没到他的环节。
陈圈圈不大满意，周围有工作人员，她只能小声抱怨：“节目组这么安排，就是不拿我们当回事，叶哥，这要是放以前……”
“行了，”话没说完，叶川以眼神截住她：“外卖到了，你先去拿。”
也不是真想吃，只是天热，心里躁，想一个人待着。
陈圈圈人走了，话却还在耳边，叶川再看一眼八面山，山还是那座山，景却变了不少。十来年前这里没有产业园，只有一片望不见头的野竹林。
那会儿拍武侠的人多，剧组来了一茬又一茬。他也来过，带着助理，经纪人也在，餐点有专人做，饮料有专人送，他的名字打在演员表的头一位。当时演的是个侠客，镜头前讲究身段，叶川跟着武指抽刀，抽完了笑一笑，武指是个老大哥，看见这笑，说话都磕绊。
不多久，陈圈圈回来了，拎着个小布袋，里头有两份煲仔饭，老板想早点打烊，饭里加了不少料。叶川没多少胃口，扒两下就算动过了。陈圈圈把送的可乐打开，说饭不吃，好歹补充点糖分，一会儿还得上威亚。
可乐还剩一罐，陈圈圈递给一旁的工作人员，对方也是个小姑娘，跟休息室里协调了一天，人都是蔫儿的，她推了推，陈圈圈坚持，就收下了，说：“上一组嘉宾快结束了，再等等。”
叶川说没事，能理解。
小姑娘喝了可乐，有一搭没一搭和陈圈圈说话：“今年节目改版了，拍起来费劲儿。您这本来是下午的流程，这都拖到晚上了。”
陈圈圈按着暴躁性子，学叶川的样儿，没事，理解的。
小姑娘又说：“整个拍完兴许得2点开外，您这儿走完，后边还有一位神秘嘉宾要上场。”
这倒是没听说，叶川问：“谁啊？”
“是个导演，”小姑娘说，还把声儿压低了，“就最近得奖那个，谱儿摆得老大，都这个点了，人还没到。”
心口忽地跳快了一拍，好像被这话撞着了，叶川转开眼睛，没再多问，夜里风大，树叶哗哗地响，后半夜兴许有雨。
这附近有不少人造景区，游客多，拍戏的剧组也多，白天夜里都不得闲。这一期《夏日恰恰恰》的拍摄主场就定在这儿，前几天还去一线峡谷出了外景，正是日进斗金的档儿，节目组一连租了三天，果真是财大气粗。
《夏日恰恰恰》是一线台的主打综艺，拍了有六年多，期期请的都是当红的小花小草，再加上季节限定的噱头，趁着暑期档，收视率十分能打，养出了一票忠实观众。今年这节目改版了，除了玩山看水，还加了个环节，邀请神秘嘉宾给驻场嘉宾的PK助阵，说是神秘嘉宾，其实是带着宣传任务的背景板，能来的要么是爆红的流量，要么是有新片子的导演、制作人，横竖都沾亲带故。
所以这差事儿本来轮不着叶川，赶巧这期有个怀旧环节，嘉宾得打扮成童年电视剧里的经典古装形象，后来节目组想，不如干脆请个能称得上“童年回忆”的老演员，现场复原一下当年剧里的情景，岂不更怀旧？
这才把叶川考虑进来。
叶川天赋不错，出道早，拍头一部戏时还没进踏进大学校门，属于老天爷掰嘴喂饭的类型。十年前他凭着一部《玲珑刀》红遍大江南北，用现在的时髦话讲，算是已经摸到了顶流的门槛。虽说眼下激流已退，但有一样东西他确实拿得出手——脸长得好。
《夏日恰恰恰》讲究青春，讲究颜值，讲究阳光下的汗水与肉体，叶川脸好，光这一条就能把旁人甩开三条街。说是这么说，能最终敲定也不容易，听陈圈圈讲，老沈脸都豁出去了，求爷爷告奶奶，才拿下这半个小时的流程。
老沈，沈致，年纪和叶川一般大，是他的经纪人，第二任。第一任战绩过于辉煌，沈致撒开丫子，赶了十年也没赶上。这倒不全是沈致的问题，这里头还有其它因由，也是节目组把叶川提上来的另一个原因——他身上传闻不少。
就那种负面的，说出去不大好听的，没有实证却又招人遐想的传闻。
——以色侍人。
招是险了点，但对节目组来说，只要运营得当，传闻就能成为话题，话题就能引来收视率，至于收视率，更是一档节目关乎存亡的东西。
甭管具体什么理由，好歹是个露脸的机会，叶川本人很珍惜，台本就几页，翻来覆去琢磨透了。
可乐也没敢喝多少，主要怕半道儿打嗝。快十点那会儿，工作人员的对讲机终于响了。
人小姑娘陪了大半天，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接起来，转头和叶川说准备上。化妆师过来给叶川补了补妆，陈圈圈替他拿着道具，是把刀，叶川掂了一下，还原得相当好，重量都差不多。
他跟着工作人员到后台，两个师傅给他上威亚。按照台本，到时屏幕上会播放当年那部电视剧的主题曲，叶川要在音乐声里飞上台。师傅给他调整威亚衣，腰上勒得半紧不紧，系钢丝绳的时候有个声音插进来，问他是不是叶川。
叶川看过去，走上来的是个姑娘，热搜上的常客，也是《夏日恰恰恰》的常驻嘉宾，还没成年，姓褚，名字起得很皮，叫小刀。上一轮游戏里她输了，被浇了一身水，现在刚刚换完衣服，是和他配套的古装。在这一环节里，她演《玲珑刀》里叶川的官配女主。和叶川站在一块儿，称得上郎才女貌。
她仔细打量叶川，又说：“真是叶老师！”
叶川打了个招呼，褚小刀有点自来熟，挪了两步挨过来，说她这名字跟他还有渊源。当年她爸爸爱看《玲珑刀》，尤其喜欢叶川演的那个侠客，干脆就给她起名叫小刀。
听着像是真的，也可能只是演得好，当年《玲珑刀》里那侠客叫赵留真，贵在一个“真”字。褚小刀说这剧是她的童年回忆，就是现在，她爸爸也总拿这剧当背景音放，时不时就听见一句“玲珑刀赵留真”。她还掏了手机出来，问能不能合影，叶川还没张嘴答应，咔嚓声已经响了，褚小刀说要发给她爸，她爸一准儿高兴。后台有几分嘈杂，褚小刀的声音显得时远时近，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这么多字眼这么多话，叶川也没真听进去，直到最后一句，特别突兀地钻进耳朵，“后来不常看见你，我爸一直觉得挺可惜的……”
后边的话没听清，兴许褚小刀自己觉得不合适，话头又转回妆面上。叶川没介意，人说的也是事实不是？于是摆摆手，说他钢丝系好了，先走了。
他提着沉重的刀，走到自己的位置。当年《玲珑刀》红极一时，人人都觉得赵留真是个人物，一把大刀舞得细腻精准，可惜现实总与屏幕里相反，玲珑刀不玲珑，赵留真也并不真。
台上音乐响起来，叶川试了试刀，还行，手感还在。到时升到半空，把刀抽出来，劈下去，落地，与嘉宾互动，把准备的包袱抖完，运气好的话再抛几个梗，这趟活儿就算是对得起沈致的老脸。
威亚师傅在后边指挥，叶川轻松离开地面，威亚衣松紧合适，吊起来就不遭罪。他从高处看见褚小刀，她比叶川晚登场，节目组兴许是想营造比翼双飞的效果，鼓风机还开挺大。叶川升到舞台中心，褚小刀才刚刚离地，挺轻盈地摆腿。
就这个时候，后背上突然传来一股拉力，还有钢丝摩擦的声音。
陈圈圈先叫起来，随后是两个威亚师傅，叶川起先只觉得重心不稳，随后才发现后背上一侧的力道特别重，他往后看一眼，钢丝居然绞在了一根垂下来的挂钩上。现场立刻叫停，威亚师傅慢慢把他放下，褚小刀都不敢再动，没成想绞紧的钢丝突然断了，啪一下抽在棚顶，褚小刀吓了一跳，她离叶川太近，好险没抽在身上。
事故来得突然，也就是眨眼之间，另一侧钢丝撑不住猛然压下来的重量，带着叶川整个人栽下去。直上直下大概六、七米的高度，只要姿势到位，摔下去其实也不会受多重的伤。从前威亚吊多了，也出过事故，那会儿他扭过手腕，腿也断过，好在一直有人在身边，现在想起来也没觉得多疼多难。
他本能护住头，身体向一侧偏，还䁖了一眼褚小刀的位置，他们距离太近，不能撞着她。整个掉下来的过程不过一秒，眼看地面越来越近，叶川没忍住，临到头闭上了眼，冲击如约而来，却没想象中疼。
有好一阵，叶川没敢睁眼，只感觉有人在他腰上摸索，熟门熟路，嗒的一声，钢丝扣给解开了。
他这才睁开眼，先看见灯，锃光瓦亮，再看见褚小刀，慢悠悠飘下来，让她助理抱住了，最后才看见接他的人，这个人正冲威亚师傅喊，设备是怎么检查的？
这话很熟悉，从前也有人这么喊过，声音不高，却特别沉，能震得住人。
他低下头看叶川，叶川也看着他，四周有人在奔向他们，陈圈圈在叫他，褚小刀在看他，有人在喊暂停，有人在喊医护。
乱糟糟的一团动静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你怎么在这里？”
明予之没回答，把他横抱起来，往后台走，一路上居然也没人拦，还给他让了条道儿。
叶川终于反应过来，这叫怎么回事，要是个女演员这姿势还好说，他顶天立地八尺男儿，还不如直接摔地下，让担架担着走。他开始推明予之的胸口，压着嗓子嚷：“放开！”
这么多双眼睛，他可担待不起。
明予之没理，径直走到休息室，是个单人间，兴许是明予之的休息室。他一言不发，把人放进椅子，按了按叶川的左腿，从前骨折的就是这一条，天一冷，偶尔还会疼。
叶川要站起来，明予之没让，一只手压在他肩膀，看着没下死劲儿，却让叶川动弹不得，眼看人要涌进来了，叶川气急败坏，“你让开！我不劳你费心！”
明予之也不在意，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俯下身，替叶川拂开头发，拂好衣领，连刀都给他收在一旁，和从前一样。
医护过来前，明予之只打量他，一双眼把叶川圈在正中，让他无处可躲。
外头一切的声音都被隔开。
叶川仰着头，这张脸让他恍惚，好像十年时间不过转头一瞬，明予之只是去外头游荡一圈，现在又重回到他的面前。他在磅礴的恍惚里听见明予之的声音。
“离开我你过成了这样，”明予之说，“我很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