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于鹰有个秘密。
这件事若秋从签完协议后就知道了。
那时他依旧拖着条破腿天天在住院大楼闲逛复健,没少听到护士站的护士们嚼舌根。
“你说12号床的病人知道自己是怎么坠楼的么?”
“记忆都没了,怎么可能知道。”
“也是,爆出来就是个大新闻。”
“于家什么家庭,肯定压下来了呗。”
他就算再天真,也能明白自己坠楼的原因似乎并不是于鹰告诉他的那样。
那时候于鹰就跟失踪了似的,他只好不抱希望地问监视他的周辰,周辰连一个字都不肯吐出来,比住院大楼里来回送药的AI机器话还少。
身子稍微再好转了一些,若秋拿回自己的手机,在网上搜寻了一番。
能猜到的结果,他什么都没找到。
后来他凭借自己这张还算人畜无害的脸,成功蛊惑了儿童病区某个小朋友,借来一盒彩铅,给每个护士小姐姐都画了幅惊为天人的肖像。
一来二去混熟了之后,他就旁推测敲问自己是怎么坠楼的。
每个人的回答都跟于鹰说的极其统一:
“追债人绑架敲诈无果,被逼到走投无路撕票,把他从三楼丢了下去,还好楼层不高,人给救回来了,就是头部摔伤导致了失忆。”
若秋又问追债人后来怎样,吃官司了没?坐牢了没?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行,那些画算是白画了。
再后来,若秋尝试转移话题询问他家人的情况,这回护士们的回答倒是很坚定,说从来没见他家人来探病过。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到了出院当天,于鹰出现了,告诉他收拾点简单的行李,他们要去新西兰领证结婚。
若秋着实没想到于鹰竟是个如此有仪式感的人。
起初他觉得这可能是为了应付媒体,好让这场看似离谱的婚姻真实一点,直到他坐在了于家的私人飞机上,他才意识到这个结婚仪式非常低调,低调到全程只有四个人,他,于鹰,周辰,和一个自称是于鹰母亲朋友的阔太——叶琼棠。
如果不是新西兰的领证规定需要两个证婚人,可能周辰和叶琼棠都不会出现。
婚礼的举办场所是牧羊人教堂,并不是大热的结婚场所。
全程没有媒体记者,没有高官政,没有名人,没有双方父母,只有一位牧师撑起了全部流程。
比起一般的结婚仪式,他们那天的仪式着实有些冷清。
7月的新西兰下大雪,整个牧羊人教堂被笼罩在了皑皑白雪中。
交换戒指后必须亲吻,这是牧师交代过的流程。
若秋还记得当时自己紧张到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根本不敢看站在对面的人,只是一直盯着于鹰领带上的一个银色罗马数字复古领带夹。
他能感觉到于鹰的双手搭到了肩上,那双手在轻微发抖,但很快,一个吻落下,非常克制,或者说只是两片嘴唇贴在了一起,没有什么温度和感情。
仪式结束后,于鹰忽然问他要不要去看雪,他点头,于鹰便拉着他的手走出教堂。
牧羊人教堂在特卡波湖边上,路上全是碎石,两人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艰难,好不容易挨着湖边,眼前也只是一片白茫茫没什么看头的湖景。
站在身旁的于鹰只是面对着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发丝上,眉毛睫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就像霜冻了似的。
风雪模糊了他的轮廓,这个人就像是要融到风雪里,马上就要消失了……
不知怎的,若秋就特别想握紧他的手,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于鹰的身子小幅度地颤了下。
若秋问出了那个一直压抑着的疑问:
“把我从三楼丢下去的人是不是你?”
一瞬间风呼啸得更厉害了,雪花争先恐后地砸到脸上。
于鹰竟然笑了一声,笑声中夹杂着些荒谬的意味,若秋以为是他问得太过分了,正想道歉,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意外的回答:
“是又如何。”
握紧的手松开了,于鹰说自己要赶去机场,要立刻飞美国。
于鹰的做事风格一直很突然,突然说结婚突然签协议突然举办婚礼又突然跑去美国读书现在又突然回来,如果不是摸到了他手上的戒指,若秋都以为他可能已经把结婚的事情给忘了。
若秋在黑暗中小心地碰着于鹰手上的戒指,凉凉的,比手的温度低一些。
他其实会经常想起那个大雪天,除了于鹰的那句不知是自爆还是反讽的发言之外,他还会怀念于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只有置于这么寒冷的境地,能感觉到的温暖才会格外明显。
那是第一次他感觉到于鹰的温度,也是唯一一次。
婚后的生活并不自由。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最大的精神寄托——岩彩,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于鹰不允许他碰岩彩,其他画种都行,唯独岩彩不行,但他不说,也没把这个条例写到协议里,而是用一些软封杀的手段让他绝望。
网购的画材神秘消失,门店订购被委婉拒绝,代购进不了家门,私下购买周辰直接阻拦。
后来他放弃了,报复性地开始用综合素材创作,就像用阿巴斯甜去替代砂糖一样,难受程度就跟喝了零度可乐差不多。
然而,限制艺术创作只是其中之一,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他每天都得吃药来治疗头痛。
可笑的是他的头痛早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吃药。
每次吃完药,他都觉得自己变成了白痴,原本流动的思绪像点了卤水之后的豆浆,逐渐变得凝固,最后成了一块豆腐。
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头脑风暴,成功把喷薄的基拉韦厄火山变成了积雪的富士山。
他问过医生,医生说这些是药物的副作用,就跟嗜睡差不多,他又问这些药一定要吃吗,医生说这是于鹰的意思。
又是于鹰。
他最终还是没法放下对于鹰的疑心。
无法创作艺术就跟死了差不多,于鹰从精神上把他“杀死”了,他再也画不了岩彩,再也没法踏足艺术圈,只能在于鹰精心维系的框架里,用1200万换一个闭嘴。
这一晚若秋躺在于鹰身边胡思乱想,几乎到天明才熬不住睡了过去,没睡多久,床头的电子闹钟就响了起来,但只是发出短促的几秒声音就被掐断了。
被子轻微有些拉扯,若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于鹰已经跳下床,朝着对面的步入式衣帽间走去。
摸到自己还光溜溜的身子,若秋瞬间清醒了一半,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现在是六点,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于鹰的声音从衣帽间传来,有些模糊。
衣帽间和卧室之间用竖棱条玻璃门隔开,若秋看着玻璃背后影影绰绰的身躯发愣,他早已习惯睡到自然醒的日子,现在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什么。
“你没必要跟我睡一起,我早上一般起很早,会吵到你。”
于鹰边说边从衣帽间走了出来,若秋刚在床边垂下一只腿,又很快缩了回去。
于鹰瞟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全程都没有说话的机会,若秋重新在床上躺下。
短暂地过了约10分钟,他就听到家里的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若秋这才慢悠悠地起床,从楼上晃荡到楼下的次卧,随便找出一套舒服的米色棉质睡衣穿上。
他刚走出次卧衣帽间,又重新折了回去,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取出和于鹰手上一模一样的钻戒,随意戴到左手无名指上。
又是一成不变的宅家创作生活。
到了下午三点,家里的门铃准时响起,若秋从废墟一般的客厅一路跳到玄关,可视屏里出现的是楼下邻居叶琼棠,背后还有一群服务员。
“午饭又忘了吧,大画家。”叶琼棠懒洋洋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我定了隔壁酒店的下午茶。”
若秋赶紧给她开门。
叶琼棠穿着一袭烟灰蓝礼裙款款而来,长发挽起,妆容精致,首饰璀璨,夸张得像是要去参加王室下午茶,然而,在若秋制造的废墟客厅中,她只是个末世独自美丽的女王。
“叶太太,茶点摆在哪里比较合适?”领队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地在她身后询问道。
“不要叫我叶太太,我不是谁的太太,你们可以叫我叶姐。”叶琼棠微笑着提醒她。
“好的叶姐。”服务员立即改口。
叶琼棠满意地点了点头,“点心和茶都放到窗边的矮桌上,小心点地上,不用先倒茶,等下我自己来。”
一众人挨个从餐车里端起茶点,从客厅中央穿过,艰难地抬脚避开地上每一样杂物,像在跳踢踏舞。
磕磕绊绊到了窗边的矮桌,领队的服务员松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摆桌。
在摆桌期间,若秋又回到了废墟里,蹲在地上对着一副画思忖,他的睡衣裤腿上沾满了碎纸和胶带,和叶琼棠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叶琼棠对此司空见惯,转而走向客厅另一侧的西厨房,“哗啦”一下拉开了左侧的冰箱门。
冰箱里只躺了几盒接近过期的芦荟味酸奶。
“你自己不备吃的好歹也要叫个餐,住在这里最方便的就是能享受酒店同等的服务,不然你以为楼底下那么多餐厅是为谁准备的?”叶琼棠加大声音,企图叫醒若秋,若秋还是没反应,甚至人都快躺到了碎纸堆里。
叶琼棠边摇头边打开了右边的门,这回若秋终于有了声音。
“我只用左边的冰箱。”
“右边有东西啊。”
若秋终于回过神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冰箱前,右侧冰箱的中间隔板竟然孤零地躺着一袋方正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