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窗外的雪光一映,指甲像半透明的薄玻璃,其实他的手还是很好看。
上次李成梧也这样敲着窗台(他的惯常动作),丛飞说他,指关节上也长了皱纹,他当即尴尬地缩回手,拢进长衫袖子里,任丛飞再怎么道歉也不肯拿出来,也不再与儿子说话。
一直到第三天,轻玉看不下去,趁丛飞不在,骂李成梧:“三爷这又是生哪门子气?老就老了,还不让人孩子说,什么事儿都是这样,都要少爷来哄您,上次也是,菲利博士让您吃肉,结果自个儿偷偷把荤菜倒掉,少爷气死了,又不敢骂您。要我说,老太太去得早,天底下再没人管得了三爷,三爷当家作主几十年,越当越像个老嬷嬷,小事情婆婆妈妈,重要的事又大而化之,也亏得少爷吃您这服药,他那样的脾气竟能事事都依着您,您不信看看小姐,小姐上次来纽约,是不是就跟您吵起来了?都是您的孩子,都为了您的身体着想。人都会老都会病,三爷还是博士呢,虽然是捞钱的博士,跟人家菲利医生比不了,但您也不能讳疾忌医呀?”
李成梧气得青筋直跳:“什么捞钱的博士,那是经济学博士。怎么就比不了了?!我抗战的时候、跟斯大林谈笑风生的时候,那小子还在愁眉苦脸考医学院呢!”
轻玉把七八种药摆在他面前,又端来一杯水:“今儿我守着您吃,跟斯大林谈笑风生的先生。”
李成梧顿时没气生了,嗫嚅了一会儿,忽然叹道:“妹妹呀,你不要怪我,我当初留你,就是知道你特别会说话,当着我说一套话,当着丛飞、当着幼苓说另一套话,你的话直来直去,我们家三个,还就都服你这碗药。”
轻玉不说话,在桌上把药分好类。
李成梧偏着头望她,问:“你说说,是不是一直怪我?”
“哪有三爷这样的,非逼着人不怪您。”
“我离开中国前专门去查过,你当时要嫁的那户人,做马具生意的北平刘家的八少爷是不是?三九年他们家老爷死了,几个少爷分家,那个老八卖过一两样东西给日本人,四五年被打成汉奸,在牢里死了,我专门要了份档案,就搁在书柜的那个漆皮木匣子里,没敢给你看,怕你说我乱邀功。”
“三爷......我不怪您,您别这样,我都多大年纪了,战争都结束了,中国也不回了,那些事儿早就忘了。”
轻玉把水杯往三爷跟前推了推,示意他快吃药。
李成梧也不接,只说道:“有件事,还要与妹妹商量。因了丛飞的缘故,我是不能娶你了,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名分......”
“三爷!”轻玉吓得撞在桌边,就要跪下去,被李成梧伸手扶住,他继续道:“虽然由我父母认你做女儿最好不过,但他们没有福气,就只剩我了,你看小玉,你名字也是我取的呢,那时候只知道香诗软词,现在再让我取这样的名儿,是说什么也取不出来了。”他讪讪地笑,“我认你做妹妹吧,别跟着你那为了八两银子就把女儿卖了的爹姓了,明天,让丛飞把你名字添进家谱,自一九年起,我们家家谱也填女人的名。”
轻玉红着眼,摇头道:“三爷......您不要折煞奴婢了......我跟着您和少爷,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更没有怪过您!”
李成梧道:“这里没有奴婢,奴婢都是来来去去的,而你一直都在丛飞身边,他八岁没了娘,不是我逼迫你,是你可怜他,这一照顾就是几十年,他就是你亲儿子,我死了以后,还要劳烦你继续管一管他,若是他做错了事,或者像我这般病了不吃药、工作起来不吃饭,怎么哄、怎么骂,你向来最有法子,你要答应我,一定照顾好他。”
轻玉这会子是真的跪在地上,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三爷!三爷不要说这样的话!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岂不是要了少爷、小姐半条命去?您好好的,不说这些话,听医生的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哪至于到说这种话的地步。”
“还有幼苓也是,”李成梧自顾道,“她有时不知收敛,脑子发昏要做烂事。不要怕与她吵架,你是李家的妹妹,是她长辈,也是她姐姐,她呢也知道分寸,今儿吵完了,明儿大家都好了,脑子发昏的时候也过去了,就算真做了烂事,她自个儿也晓得收拾烂摊子,日子还是好好地过下去,就怕你不与她说,不与她吵。”
轻玉低着头抹泪,李成梧道:“起来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老跪着膝盖遭不住。”
轻玉道:“我们不比三爷,三爷矜贵,不过是替少爷说了您一句,您就这般吓唬我,我也不是没去处,大不了打个包裹坐船回国去。”
李成梧笑:“你瞧瞧你,小时候跟着老太太,尽学会她那些酸言醋语,丛飞肯定是跟你学的。我哪里吓唬你了?这件事想了大半个月,我那么多用不完的钱,还不了的儿女债,怎么办?总要交待吧?”末了他还添上一句,“我看李成蹊身体比我差,别死在他前头就成。”
“大老爷吉人天相!身体好着呢!”轻玉也不跟他争,气鼓鼓地站起来,也忘了要守着三爷吃药,自顾去厨房了。
李成梧冲她喊:“这就算是答应我了啊!你的大老爷,没有女儿,儿子比不上丛飞,那个老婆也是不太行,三爷我真是赢了一辈子!”
轻玉在厨房,一边折菜,一边流泪,一边念叨很久以前大老爷的好。
后来,环环也去哥大上大学,哥大的教授向她要她外祖父的信件往来,想收入图书馆做研究资料。
丛飞向来拒绝这类事,他不整理李成梧的东西,家里其他人也不敢动。但这次环环跑来求他,她打小最会与舅舅撒娇,丛飞说:“我是懒得收拾的,让你妈妈来吧。”
“你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幼苓从书柜里捧出个大木匣子,“一个带锁的盒子!”
一把镀金的密码锁。
幼苓笑,问轻玉:“姐姐猜猜,密码是什么?”
轻玉正忙着将需要修补装裱的古字画捡出来,明儿一大早就要送到大学考古院。她抬头瞥一眼,脱口道:“少爷生日,七月十五。”
“我猜也是,七,幺,五。”锁开了,幼苓酸道,“又给丛飞留了什么贵重的字画?是一幅长轴呢!他自个儿倒是从不整理这些。”她把画轴搬到桌案上,一边展开一边念叨,“肯定是从台北人手里抢来的,宫里的好东西,我看呐,这贪污的罪名是要坐实了。”
可那不是什么古画。一张桌案也铺不尽,幼苓呆住了,极尽墨色浓淡之能事,山川润泽云树渺茫,颇有米友仁的山水懵懂意,却更繁复复古,近处的树叶、蒌蒿、卵石、江上的舟、舟上的人、人怀里的琵琶,都细致宛然。
从前她只知道李成梧擅画小轴花鸟,原来也会画长轴山水。她想,如果青史不肯留他的名,艺术史也是要留下的。
轻玉站过来一看,惊道:“三爷什么时候自个儿画了这样的画!这......这要画多少个月啊!他身子又一直不好......”
幼苓看画上题的词,撑画的手微微颤抖,她道:“快让丛飞过来!”
“丛飞!......”轻玉出去叫人,只一会儿,丛飞就急急地跑进书房。
幼苓见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退开一步,让他站在正位。
画幅上有一块李成梧的私章,章旁有“遗丛飞”字样。
好一阵过去了,幼苓轻声唤他:“丛飞?”
“嗯......”丛飞应道,“我......我坐会儿,你们继续收吧。”他把椅子拉进,坐在案前,暂时不辨悲喜。
阳光从身后的窗格进来,玻璃的影子像水纹,流映在画幅上,他觉得有些气闷,仿佛一个刚开始恋爱的年轻人,心里酸酸楚楚,却又无计可施,连快乐也是无奈的。
单从他的神色变化,便瞧出他正在回忆往事,幼苓俯下/身,拥住弟弟,过一会儿,又在他耳边轻声道:“他爱你。”
他仍是斜垂着眼看那两阙词,叫他怎么不原谅他?流转的连笔,缭绕的连丝,沉静苍郁,却是登了温柔峰,峰上还泼洒着灼红的杜鹃花。
霜雨阴红,梅风潮月,病袭春后。
已是清秋,枯荷紧瘦,家国抛离久。
可堪药冷,身如倦客,遥寄苦香一袖。
桂衰休、轮圆何处?庚子柳、哀逾旧。
陶朱应骂,许郎田舍,终得脱还青绶。
睡起绡床,枕铺冰麝,引别春时候。
他生盈握,依然骨肉,梦与我、周旋否?
灯如乱、溃散小字,为君溽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