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喂!小子,醒醒,醒醒!”
感受到脸被高频率的拍打,蔽月昏昏沉沉掀开眼皮,就看见一张凑得极近,老得皱巴巴的脸。牢里天寒地冻,每说一句话都冒着白气,白气扑打在蔽月脸上,嘶哑的声音透着关切:“我看你都睡僵了,起来动一动。别像我上一个狱友一样冻死在这里咯。”
蔽月缓慢眨眼,对于眼前能看见清晰的世界他开始理解,这是又陷在了梦里。
可是周身如堕冰窖的冷却很真实。
银硝铁窟楼内不见天日,经年苦寒,他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薄霜将长长的羽睫压弯。那个人说的不错,自己真的快冻死了。
突然一片嘈杂,紧接着有人鼓掌欢呼。那个自来熟的狱友看蔽月一脸茫然,乐呵呵解释道:“每到冬天就有人冻得受不了想要壶烈酒暖身子。这想要酒啊,就得‘斗酒’,这都是咱们这的保留节目了!”
“...斗酒?”
那人啧了一声,说得更直白:“就是两人打一场,生死不论,赢者得酒。斗过鸡和蝈蝈没有?就和那一样!”他指向对面监狱角落的一人,大喇喇道:“他就是上次打输了,肠子大概都打断了,离死不远咯。”
这人满嘴对于生死的淡薄令蔽月有些看不惯,但转念想,关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十恶不赦,满手血腥。就连自己...不也是屠人满门的恶鬼么?
蓦地高昂痛苦的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看来今日斗酒的打斗已经结束,一个人像破碎的布袋子被拖走。
“他奶奶的,又是那个昆仑奴赢了!”老者在监狱里吃得开,很快打听到结果,“趁人不备直接扭断了脖子,妈的下手忒重了!”
蔽月微惊,低声问:“值得么?”老人没听清,他便提一口气重复问:“为了一口酒,堵上命值得么?”
“命?”老者突兀笑起来,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咱们这的人,命算什么啊?比这牢里的老鼠还贱呢。实话告诉你吧,去斗酒的人,基本都是快冻死的。运气好呢,得了酒暖身子,又能活一个冬天。运气不好的,打死还是冻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吧?”他挤耸蔽月的肩头,“你小子应该不大吧?成年了吗还这么瘦,难道也想去试试?”
蔽月阖眼,不作理会。老者又凑过来,絮絮叨叨:“反正无聊,别睡了。和爷爷我聊会儿天,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蔽月缓缓吐出两个字:“杀人。”
“害,这儿谁没杀过人啊?”老者不以为然。
“三十二,我杀了三十二个人。”蔽月不带感情的说。
这回轮到老者惊讶了,他张了张嘴,感叹:“灭门啊?”
蔽月实在不想说话,这次干脆背个身,紧贴着墙角。很快,那人声音不依不饶又跟过来:“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蔽月。”
“闭月?怎么娘们唧唧的名字?”老者提高了音量,而这一举动不知是触动了隔壁那位哪片逆鳞,一直安静待在墙角的人突然疯了般冲过来,用力拍打铁栏杆,啊啊啊的叫着。
蔽月被这阵仗吓到,向自己的同室狱友发出探询的眼神。
“我不知道。”老者也是一脸迷茫,“这个哑巴先一直被关在别处,最近才转到这里。之前一直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疯了。”
那双手穿过栏杆伸出来,像要竭力抓住什么。蔽月迟疑的挪过去,问:“你要什么?”
“啊啊..”哑巴不会说话,只发出囫囵的音节,抬手似在让蔽月靠近些。蔽月鬼使神差,真的靠近一寸。
哑巴停下动作,藏在长发下的眼睛深深盯住蔽月,盯得他毛骨悚然,半晌,才如梦初醒,扯过他的手,在手心写字。
蔽月细细分辨,发现他在写[父亲][名字]两个词。
是在问我父亲的名字?
只是尹沧澜玄衣教教主的名号太大,自己又陷入这种境地,实在不敢辱没家父。何况眼下这个奇怪的哑巴,不知敌友...蔽月想了想,只说出尹沧澜的化名。
“我的父亲,叫莫梅。”
据说那是尹沧澜初闯荡江湖时,随手指着山间一簇梅花胡诌的名字,非亲近之人不得而知。可话音一落,蔽月感觉手骨剧痛,是哑巴紧紧攥住他的手,有滚烫的液体砸在手心里,可惜光太暗了,他看不到。蔽月追问:“您...您认识我父亲?”
哑巴却骤然松开蔽月的手,连连摇头否认,又回到他那个角落彻底安静下来。只是那之后,蔽月察觉总有个目光在无时无刻追随自己,那个哑巴叔叔甚至将他的被絮分自己一半,食物也从栏杆间隙偷递过来。
蔽月猜测,他大概是认识自己父亲的,所以像个长辈一样照顾自己。
如此过了几天,外界白茫茫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银硝铁库楼里愈加冷。连续两个夜里,蔽月都能听见隔壁那个哑巴叔叔发出又沉又哑的咳声。
天亮时分,他走出牢笼,他要为哑巴叔叔赢一壶酒回来暖身子。
而他需要对阵的,恰是那日一手把人脖子扭断的昆仑奴。
昆仑奴身长八尺,通体漆黑,健壮如牛,蔽月瘦削的身形和他比起来,宛如一只温驯柔软的鹿。监狱里嘘声和讥笑弥漫,激起蔽月的好胜心。他坦荡荡直视监狱长,用最无害的神情说道:“一壶酒?不够。玩点大的怎么样?”
监狱长好笑的看着这个狂妄的青年:“你有什么好想法?”
“我们限定时间。三炷香之内,我若赢了,我要一个月的酒。”
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其中昆仑奴笑得最大声。“毛头小子,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蔽月直接忽视昆仑奴的挑衅,紧盯监狱长,询问道:“可以吗?”
“可以。”
监狱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随手敲响手边的战锣。昆仑奴在战锣敲响的那刻,便像一头蛮牛般冲过来。
第一炷香,蔽月只躲闪不出手,暗自观察昆仑奴的招式弱点。
第二炷香,他试探性与其缠斗,昆仑奴铁拳呼啸而来,力道砸在他左肩上,几乎一瞬间骨头粉碎,他疼得蹲下去,四侧嘘声不已。
第三炷香,昆仑奴似乎咒骂了一句蠢货,高高抬起腿,准备结束这场战斗。
就是现在!
蔽月把身体交给本能,一瞬间从地上猛然跃起,以匪人所思的速度将昆仑奴扑倒在地,然后毫不停息,手并成刀,横劈至他最脆弱的颈脖!
没有武器,身体就是武器。
对于昆仑奴这种外功练家子,身体就是铜墙铁壁,唯有喉咙这处是弱点。而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与力量,他的拳脚路数并不复杂,他要等的就是昆仑奴抬腿重心不稳的那刻,暴起将他扑倒!
昆仑奴喉咙眼咕噜咕噜不断冒血,嘶吼着,哀嚎着,似是不相信自己战败了,仍要奋起挣扎。蔽月赤红一双眼,透着狠劲,直接跨坐在他身上,双手钳住他的脖子,然后竭力一转。
喀嚓——
一声骨头碎裂的短促轻响。
蔽月喘着粗气,眼底深红。他从来不是无害的,不是稚嫩的,不是温驯的小鹿,他骨子里是狼,而狼是可以搏牛的。
手下的挣扎停歇,昆仑奴眼睛瞪圆,彻底咽了气。
第三炷香刚好燃尽,时间正好。
“你在做什么!”
身后兀得炸开一道声响,声音不大,却犹如千年冰封的森寒。
蔽月脊背发麻,慌乱松开自己杀人的手,心口如蒙大锤立凿。他僵硬着身子回头望去,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紧接着浑身一哆嗦,整个人似乎都在往下坠,然后噌得睁开了眼睛。
“呼…呼……呼…”
蔽月喘着粗气,半撑起自己。这次眼前才是真正的熟悉的黑暗。过往的梦境回溯依旧真实,他颓丧的遮住眼睛,不住地回想当时楚焕看自己的眼神。
愤怒藏在眼底,失望溢于言表。
“为了一壶酒,你就要杀人吗?!”
“我之前还不信你杀了陆家满门,可现在我只知道,本性难移!”
“酒是吗?我给你!都给你,你就在这里喝个够!”
那是楚焕第一次对着自己大发雷霆,将带来的东西尽数砸在地上。蔽月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他带来一堆衣物,棉絮,还有伤药…甚至有一盒自己最喜欢吃的栗子糕,被他悄悄裹在衣服里带进来。此时却被砸在地上,已成为一滩粉末。
那时他看着地上凌乱的东西执拗地想:是了,这种温暖自己这种人是消受不起的,砸了好,砸了干净。
也许是午间那盘栗子糕的影响,让蔽月又梦到银硝铁窟楼的事情,他虚喘着气,掐着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月哥哥还是如从前一样,慌张时喜欢掐自己。”少年清脆的声音兀然响起,蔽月背后一僵,懊恼自己竟一时没发现屋内还有别人。
手中被放了一盏温茶,蔽月慢慢啜饮着,“小炼,你兄长告诉你的?”
楚炼摇头:“都说兄长从玄衣教带回来一个男子。昨晚,光是一个衣角我就能认出了。”他语气中带了分欣喜,“月哥哥,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蔽月无所谓笑笑,“按理说我早应该被毒死了,对么?”张口才发现声音喑哑,呕吐伤了嗓子。
楚炼慌张要解释,“兄长那个时候是逼不得已,现在,现在他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情急之下抓住蔽月清瘦的手腕,“这次你随我们回冶剑山庄,我们还是像以往一样,当一家人,好不好?”
不愧是亲兄弟,说的话都如出一辙,蔽月冷淡的拨开楚炼的手。
“小炼,冶剑山庄从来不是我的家。我会离开的。”
楚炼还欲劝,屋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 “公子是醒了吗?”
“几时了?”
“刚过申时。我家家主回来了,此刻正在湖中亭设宴,邀公子一叙。”
蔽月闻言皱眉。
琳琅口中所说的萧家家主,萧吟山,同时也是银硝铁窟楼楼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衣判官,江湖美人榜上独攘榜首数年,批语“雅饮纯合气,清吟冰雪文”。年逾五十,也是风采不减。
因为萧家和楚家世代交好,蔽月自幼在楚家长大也是熟悉此人的。
之前也认为他淇奥君子温润如玉,但自己见识过银硝铁窟楼的人间炼狱,便总觉得这君子端方下藏着什么别的用心....
“萧叔叔回来了!我去见他!”楚炼起身,拉住蔽月衣袖,“月哥哥也去吧。”
蔽月勉强笑笑,“你先过去吧,我随后到。”
可直到楚炼走远,蔽月也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公子?公子还去吗?” 琳琅唤回蔽月飘远的思绪。蔽月怕自己身份被旧人认出,问道:“楚焕也要我去吗?”
“楚盟主没说什么,他似乎...似乎有些醉了...”
自己几斤两还学别人嗜酒?蔽月暗暗咒骂一声,门下一秒吱呀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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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寒光水气,上下皆白。有两人黑白衣铺毡对坐,湖心亭对弈。
攻杀终盘,黑子绕白子呈绞杀之势,环环相扣七步绝杀。
楚焕捏在手心的白棋犹豫不动,最后轻声道:“我败了。”
“纹枰之韵,世事之道。着子之法,为人之道。攻守之衡,得失之道。”银硝铁窟楼楼主,萧家家主萧吟山接过他手中的白棋,置于棋盘“韶”位,以放弃几十颗棋子来寻求转换,看似山穷水尽的白棋,实则于劫争中偷势黑棋。
原本晦暗的局势因一子落下,豁然开朗。
萧吟山挑眉噙着笑意,眼尾流波如春风和煦,提点道:“小楚你有时用棋太过蹈矩,反而错失了时机。”
“萧叔叔说起大道理来一向可以的。”楚焕了然一笑,扔了棋子,大咧咧伸了个懒腰转而提起另一茬话,“不过还望萧叔叔转告那位朝中二皇子。我和他虽然未蒙面,但承蒙抬爱,我楚焕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一心只想做个闲散商贾,卖卖剑品,挣点糊口小钱什么的。但私铸军需武器的事....冶剑山庄自有祖训,我爱莫能助。”
萧吟山听到这一席话索性也不再劝,举杯就要借着这月色共饮。
楚焕也不再托辞,豪爽的畅饮了几杯。
几轮过后,楚焕就喝的有些酩酊,两靥泛着酒后的酡红,视线飘向隐于夜色中的高塔,感慨道:“银硝铁窟楼,囚尽天下极恶不赦之徒....据说,曾有侠客在里面亲临体会了三天,结果就疯了,是真的假的?”
“贤侄似乎很好奇?”
“好奇...”楚焕呵呵一笑,仰头饮尽涓滴不剩,“我确实好奇,萧叔叔是如何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设宴的地方建的九曲十八弯,即使是盲杖也无用武之地。蔽月便让琳琅牵一根纱绫在前引路。
此时嫌头太重便用手肘撑着,眯着眼瞧见石板曲桥上的曼曼身影。
走在前面的鹅黄女子手牵素色纱绫,步履缓缓,一步一回头惹得步摇流苏翩飞,已是灵动之极。
再看后方的男子,银质的面具虽遮住其上半张脸,却意外倒映进了这湖上溶月。
身上白衣临风而动,人被纱绫牵引着寸寸移步,眉眼低垂,罕见一派绵软乖巧的情态。
楚焕一时看出了神.....
“小楚,小楚贤侄?”坐在一旁的萧吟山举杯正要打趣他,忽闻周围一片惊呼,扭头一看,正巧见曲桥上自家婢女踉跄踩空,扯着纱绫带着身后的人影一同崴进池水中!
“快救人!”
话音还未落,眼前身影一闪,一道墨色已没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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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凉,寒浸衣。
何况是深秋夜里的池水。
房内火炉烧的旺盛,楚焕坐在蔽月榻前,惊魂稍定,脸上的表情却晦暗难明。看着蔽月灌完一大碗驱寒的汤药,翻身要睡,楚焕急忙抓住他的手,率先认错:“对不起。”
入水时被刺骨的池水兜头而浇,楚焕酒已清醒了大半,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后怕。在萧家的地盘上,自己竟然放任自己喝醉了,如果蔽月没假装坠水,被萧吟山察觉了真实身份,后果会怎么样?
“你是觉得这里离银硝铁窟楼近,囚禁我都省得方便吗?”蔽月偏头闷咳,又压低了声音切齿道:“楚焕,你保护不了我就放我走。我没心力去陪你经历这么刺激的事情!”
楚焕默然垂下眼,眼尾残红,胸膛起伏几番依旧是那句:“对不起。”
蔽月自觉没趣,寒凉的池水勾起他骨子里的旧疾,经脉里绵绵冰针透肌刺骨,干脆阖上眼裹紧被子不再管这人。
第二日一早,被窗边白鹤嘹亮的叫声唤醒,蔽月一夜好眠,内力运行一个小周天竟惊奇的发现,本应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冷痛只一晚就轻易饶过了他。
昨晚自己睡着了,楚焕什么时候走的?难道是他给自己渡了内力驱寒?
裹着被子在床上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屋外楚家人马要动身离开的消息。
不久,自己就被人带上了马车。紧接着,似有人掀开车帘,层层秋风灌入。
“出了这种意外实在是抱歉,都怪鄙人管教下人不严,怠慢少侠了。”听声音,是萧吟山这个萧家家主。
躲着不见这么久,临行总归要打个照面的。蔽月忙欠了身,刻意掩盖声线:“是在下身残不便,与琳琅姐姐无关。叨扰这么久,还请....咳咳咳.请..咳咳....”忽而又是一阵风灌入,蔽月掩唇疾咳起来,楚焕恰时替他放下车帘,及时打断了这场叙话。
萧吟山面色不虞,佯怒道:“贤侄,这么宝贵你的客人啊?我与这位少侠一见如故,还未好好聊聊他如何舍身救芫芫出魔窟呢!”
楚焕硬着头皮拱手,正要找茬子说“下次一定”。身旁的楚芫突然发出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
“萧爷爷每次搭讪都说是一见如故,这句话我都听到过好多次啦!”
“楚芫!不得无礼!”楚焕怒瞪身前小女,心底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萧吟山爽朗一笑,一把捞起这个楚家小辈抱在怀中,“芫芫大了,都敢调侃我这个老头了。那芫芫告诉我,我该怎么搭讪比较好啊?”
楚芫仰头冥想,视线正巧落在萧吟山优容自若的下半张脸,一阵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楚芫嗫嚅道:“唔....用一见如故也不是不行,毕竟萧爷爷和美人叔叔这样看起来真是好像....”
楚焕心头狂跳,忙抢回了楚芫抱在怀中,也打断了小孩子的童言无忌。一番寒暄后,楚家的车马终于向着既定的方向起航了。
黄尘古道,马蹄急翻,唯萧吟山负手而立。
直到烟尘散尽,他才悠悠转身进屋,换上宽大斗笠,提一盏灯,顺着螺旋百里的阶梯一直走到地底。
他不动声色看着幽深的暗处,眼角泛起一丝笑意,哑声道:
“真遗憾,本来是想带他来让你见见的。”
“生辰快乐啊,兄长。”
满月当空,中途再无意外发生,很快马车就回到宣城地界,众人经过两山之间的铁锁吊桥,便到达了冶剑山庄。
门口,是巍峨树立的七柄丈高玄铁剑,造型各异,呈扇形依次排列。正当中,汉白玉狻猊照壁流光溢彩,白壁照影,上映清峋月色和斑驳竹影,如葕藻交横。
剑影凛冽,月光温柔,冶剑山庄在这两者笼罩之下,显得神秘而寒莹。
宣城楚氏一族世代守卫冶剑山庄,玄衣金线,上绣狻猊家徽。除此之外,武林中沔阳陆氏,长辽萧氏和源坊晏氏也都曾是雄踞一方的世家大族。
传闻楚氏先祖楚徵衣原是前朝宫廷的相剑大师,而后辞官潜心冶剑,创立“悬镜五诀”剑法和秘传铸剑术“问剑”独步武林。此后,更是创立了七年一度的“宣楚问剑”大会,将铸就的名剑赠予当代豪杰。历代以来,共七把剑,每把都是名动天下,掀起风云的名剑:清萍、万相、月饮、承邪、独鹿、素霓、繁芜生。
七剑中,清萍剑已传承历代庄主,万相被供奉于大通法寺,月饮剑由萧家家主萧吟山所有,素霓在早隐退江湖的青侠手上,独鹿与繁芜生下落不明,而承邪剑落在前任玄衣教主尹沧澜手中,继由蔽月所有,在五年前那桩惨案后,于熔剑大会付诸成灰。
岁月骛过,七剑多际遇漂泊,唯有冶剑山庄赫赫威名仍在。
而距离下一届宣楚问剑也只有一年期限了,也不知,出于楚焕之手的,又将是哪一把不出世的名剑?
山庄外乌泱泱也不知站了多少人,湛卢作为山庄五剑奴之首,穿着右衽金线玄衣,站在最前方,恭敬道:“恭迎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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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住过十多年的小院布置如旧,再回到这里让蔽月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院中侍奉的全是最伶俐的奴仆,可楚焕在书房处理文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下人慌张禀报,说那院内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楚焕赶过去时,一个青瓷碗正擦着他的头砸了出来。再定眼一看,屋内地上全是细碎瓷片。
楚芫曾与他说,当日被囚禁之时自己曾失手砸碎了蔽月一只破碗,那人便十分惋惜的一点点扒拉起瓷片,后来还把那碗给重新粘了起来。
楚焕再看这一地尊贵许多的青瓷碎片,可真是:不是自己钱不心疼啊...
遣散众人,楚焕才背手沉声问道:“这是在闹什么?”
蔽月立在中央,噙着冷笑:“楚焕,我是瞎了,可我还没聋。”
“你什么意思?”楚焕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这房顶和院里的树上,皆有三人成组的暗卫。”
此话一言明,楚焕就懂了,当即抬手撤了院中暗卫。听见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楚焕才深呼吸解释道:“阿月,是我疏忽了。山庄内曾遭人袭击过,防范也许草木皆兵了。可我从来没有要拘着你的意思。”
蔽月指了指戴在自己脸上的银制面具,衬得楚焕刚刚所说“没有拘着你的意思”这句话莫大讽刺。楚焕被一噎,眼神尴尬的飘忽走。
蔽月听不到楚焕说话,也觉得无趣,想踱步往榻上走,抬腿间又突然意识到周围全是自己砸的碎片,于是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
“你...”
楚焕等了半晌也没下文,方温声问道:“还有何事?”
“你着人将地上瓷片收拾下吧。我砸的时候收着劲,都是大碎片..”
楚焕失笑,认命的弯腰将蔽月脚边的碎片都一一拾起,边捡边无奈叹气:“古有妹喜撕帛,今有阿月掷碗。你若开心,便砸吧,收着劲作甚么?”
蔽月顿了顿,声如蚊呐:“我听说青瓷贵重,黏起来或还能用...”
楚焕一凛,心道:吾妻贤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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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三更时分,屋檐传来两声微不可闻的咚咚声。
原本安静躺在榻上的蔽月眼睫霎时掀起,毫无睡意。
要等的人来了…
冶剑山庄守卫固若金汤,若不是他傍晚故作生气的摔碗,令楚焕遣散了周围暗卫,哪怕是一只别有用心的蚊子都飞不进来。
更何况…是玄衣教的暗使。
蔽月屈指在床沿木板上轻敲出一串长短停顿不一的节奏,犹如夜里轻缓滴沥的露水。
紧接着,屋檐上那人又敲击两下,似乎是在简短回应。然后再无声响。
幽矇夤夜,执念顿生,有些计划也在悄然结茧。
蔽月翻了个身,将被子拢至颈侧,疲惫的阖上眼。呼吸很快平匀,这一次真正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蔽月是被湿热的舌头舔舐着下颌醒来。他吓了一跳,不免手上的推劲用得大了些,随即听到不远处低声委屈的呜咽。
“…萌萌?”他不确定的唤道。
被叫做“萌萌”的大黑犬立刻激烈摇动尾巴,“噌”的一下又窜到蔽月身边,撒娇状不断用脑袋蹭他的脸颊。
“真的是你啊?”蔽月有些惊讶,嘴角不经意染上温柔笑意,揉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感叹道:“萌萌都长这么大了。”
岁月无声,当年被他悄悄抱回来,央求着楚焕养的小犬,不过一臂大,如今却双臂都环不住了。萌萌兴奋的在蔽月怀里来回撺掇,蔽月轻撸它的颈部毛发安抚,却无意摸到了萌萌颈处悬挂的木排。
是什么?他指腹轻轻摩挲,木排上竟是一列精美的阳刻小篆。
上书「主人,我好想你。」
这一触摸,便知是楚焕的手笔。蔽月被逗笑,开始大力蹂躏萌萌耷拉的大耳朵。
“其实我也很想你。”
他声音太轻,兼之目不聚焦,仿若透过这只狗,悄悄说给自己心事听。
后几日,萌萌每天都往别院跑,颈部的木排更是日日更换。
「主人,你摸摸我」
「主人,让我亲亲」
「主人,我喜欢你」
……
直到有一日,蔽月满怀期待的摸过木排——
「主人,大爹爹也喜欢你」
这大爹爹自然是指楚焕。蔽月”噗嗤“一笑,两靥羞赧泛红。随后耳尖微动,便听见有脚步声临近,当即敛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