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小子，给我们表演一下你的绝活，十块钱，怎么样？”
黄昏，小吃店里迎来晚餐高峰，用线绳垂下来的灯泡忽明忽灭，在天花板打转。隔着破损木窗，几个不同高矮的青年人手里举着盘虾壳，向窗外招呼，说话间，唾沫星子从舌间喷出来，像是喝大了。
闻言，匆匆经过的黑发少年闻言停下脚步。
“说真的？”他转过身来，没有丝毫犹豫，他接过对方扔过来的吃剩虾壳，塞进嘴里。
一个、两个、三个……咀嚼时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听在他的耳朵里非常明显，却在传至第二个人听见前，淹没在起哄声里。
隋棠一股脑咽下去，未嚼碎的虾头在嗓子眼划出一道疼痛的痕迹，最后张开嘴，微吐舌头，向对面展示空空荡荡的口腔。
“哈哈哈哈，他真的能吃人家吃剩的垃圾啊！”
“鱼刺能不能吃？剩骨头呢？”
少年没有回应，他们也不觉得无聊。放声大笑着回过身，只将这当成下饭的一段插曲，照旧举起破旧玻璃瓶，干杯。
咚咚。
窗框敲响。
一个人看去，发现黑发少年还没走，靠在窗边，伸出手，差点戳他脸上。
他缩缩脖子：“干嘛！”
“钱。”
“钱个屁！”青年拍开那只手，又抖了一盘子虾壳出去：“壳是不是吃进你肚子里了？这就十块钱不止，你还得倒找我们钱才对！”
“行了，别搭理他。”另一个青年伸手拦住同伴，从兜里摸出两块零钱，用弹钢镚的方式弹出去：“拿了快走。”
他弹硬币的技术很烂，隋棠眼疾手快，抓住一枚。另一枚飞得太远，滚进泥土里，他只好走过去蹲下，捡起来，裤子上蹭两把，再揣进口袋。
——明天可以多吃一顿了。
钱收到，他回头比了个中指，干脆利索地回过头，拎着一个馒头往家走。
鞋子开胶，最近又下雨，路上泥泞，必须慢慢来。
一路经过许多破破烂烂的木屋，在这边缘化的城市里，谁也没比谁高贵点，都是被遗弃的破烂。他诚心希望能再遇到几个愿意付费看他吃东西的大冤种，可惜好运不会一直光顾他。
“哥哥！”
隋棠闻声抬头，首先看见一只干瘪的手，随后才看见跪趴木屋门口的男人。
一个干瘦的中年男性正在向他挥手，没有头发，胡子发霉，脸上横一长道伤疤。另只手紧紧扣着门槛，眼中满是期待。
“我回来了。”他走过去递馒头：“你先吃吧，今天多赚了两块钱，还能再去买一个。”
中年人擦擦口水，扑上去咬了一大口，没怎么嚼便咽下去，又来一口。直到大半个馒头下肚，才慢慢停下，笑着：“……哥哥，甜！”
“听说这还不是最甜的。”隋棠走向木屋里唯一一张破床，想将兜里两块钱藏进去。
地上摆着好几个盆，里面全是雨水，他抬脚比划了几次才跳过去。
中年人扒拉着馒头，想吃，但也想给隋棠留点，很纠结：“那什么甜？”
隋棠将床底下的布包翻出来，打开死扣，又掀开一层一层的废报纸，最终露出一层薄薄的钞票硬币。他将两块钱放进去，又细细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家底，随口回答道：“糖。”
“糖是什么？”
“一种很甜的东西。”
890.54元，隋棠放下钱，重新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数字，一分钱也没增多。
去掉要给木屋主人的五百房租，电费三十，他这个月还剩下三百六十块钱左右。
还欠医生十万零三百。
如果再还个零头，那就只剩下六十。
“还能再买一个吗？”中年人凑过来问。
隋棠放下钱，躺倒在破布床上，看着滴滴答答漏水的房顶，说：“不能。”
中年人顿时皱起脸，将脸上的伤疤挤得沟壑纵横：“那不还钱了可以吗？之前有个叔叔过来说过，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
“不能。”隋棠叹口气，很快坐起来，将所有钱重新打包。
中年人头部的伤痕明晃晃地展示在他面前，让他一字一句道：“一分钱都不能少。”
三年前的雨季，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总下雨。
隋棠从一家杂货铺里偷了三个面包出来，揣在胸前，将店主的臭骂抛在身后， 凭借自己的异能逃跑。
每次26米。
他不断发动着异能，在这片贫穷土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残影。没有固定的住处，就算有，也没有人能抓到他。
他以为自己会和昨天一样顺利逃跑，然后明天换家店继续。
结果今天，他蹲在一个垃圾桶后休息时，头顶一黑，一个人影站定在他身后，竟是被人发现了。
“你等等，我不抓你。”中年人拦住又要逃走的少年，指指他怀里三个已经压扁了的面包：“这个，是你偷来的吧。”
隋棠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背靠垃圾桶，只剩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面前，不答话。
“只是正巧路过。”穿着破烂的中年人抬起手，展示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又缓缓蹲下身，平视着他：“你没有其他的生存手段吗？”
“没有。”喘气空暇，隋棠低声回应。
即便是在这最边缘的城市，人类的异能依然分出三六九等，而他的异能强度根本无法在这本就缺少工作岗位的地方立足。
听到这声回答，中年人表情复杂，半晌，他垂下眼眸，像是在怜悯。沾泥的手在身上蹭了蹭，又从口袋里摸半天，最后掏出一小卷用皮筋绑起来的钱，三指捏着尾端立起来，放在少年眼前。
隋棠的视线就跟着那卷钱不断移动，最后收紧手臂，警惕地看向面前这位中年人。
“你想做什么？”他声音干涩。
中年人缓缓说：“我以前有个儿子，现在可能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隋棠嗤出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钱给你。虽然没有多少，但这已经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中年人没受影响，继续说：“先去把你这三个面包的钱付了，剩下的，你可以拿去找一份工作。”
他晃晃钱，隋棠的眼睛马上又不受控制地追过去。
“你确定？”他态度有些松动：“不反悔？”
中年人点点头。
于是隋棠迟疑着伸手去拿。第一次，他指尖刚刚放在钱上，中年人就恰好往前送了一下，吓得他马上收回手，一双眼睛盯紧面前，如同惊弓之鸟。
第二次，在中年人沉默而包容的态度下，他再次伸出手，拿走了那卷钱。
一、五、十、十五……
背过身去，黑头发的少年扯开皮筋，一点点搓着数，有零有整，他手发抖得厉害，导致每次数的数字都不一样。
“三十二块钱。”像是看不下去了，中年人笑着站起来。他拍拍少年毛茸茸的头，示意他站起来，离垃圾桶远一点：“走吧，先去还钱。”
隋棠摸摸头，又看看自己的掌心，迷迷糊糊地跟着站起来。
脱离了垃圾桶的阻挡，他看见不远处，店主好像已经发现了他，正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走过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想跑，然而中年人先一步拦住了他，站到他前面：“没关系的，我们一起。”
“不……”隋棠回头，看见店主身后的人。他认识那伙人，是专业的打手，收钱办事，下手只会重，不会轻。他匆忙拉住中年人，试图带着他一起跑：“他们不是——”
下一刻，他看见中年人身体一晃，温热液体喷洒到他脸上，让他一瞬间睁不开眼。
“叫我找着小偷和同伙了！”店主的声音在闷热天气里显得忽近忽远：“他奶奶的，连续偷了我三次，给他们点教训看看！”
一种危机感爬上他的脊背，在鸡皮疙瘩立起之前，隋棠以一种从小练就的，野兽般的直觉，向侧后方瞬移了26米。
他紧紧抓着这位烂好人中年大叔的手，一边努力抹去眼睛上逐渐粘稠的红色不明液体，一边飞速逃跑着。远处似乎传来店主气急的咒骂声，但他已经没有功夫理会。
风声掠过耳边，密集的瞬间移动使他耳膜阵阵发疼，可他不敢停。或许是惊吓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尽管带着一个人，他也一直跑出去近一公里才停下。
力竭时，隋棠整个人瘫软在泥土里，大口喘着粗气，发出一种近乎濒死的咳嗽与干呕声。
天色越来越阴沉，雨要降下，乌云仿佛可以把整片天空吞食干净。
稍微能活动，他便摸索着去找刚才那个中年大叔——人已经不动了，脑袋不知是被那种异能击中，几乎整张脸都是血红色。他先是原地僵硬了一会儿，随后又匆忙去试探对方的呼吸脉搏。
还活着。
隋棠看看四周，天阴，没有人还呆在外面。他又看看面前半死不活的，他甚至不知道姓名的中年男人。
最后，他吸吸鼻子，拽着对方手臂，使劲儿将他扛起。
“只是一点报答。”他咬着牙，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让他几乎喘不动气：“你给了我三十二块钱，只是因为这三十二块钱而已。”
他从小生活在这里，对这个边缘城市的每一处、每一户、每一个异能都了如指掌。他认识这个男人，一个丧子的，终生沉浸在悔恨之中的男人。
他也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救他。
五分钟后，暴雨倾盆而下，发出一种仿佛抽打地面的巨大声响。
“什么都可以。”隋棠狼狈地站在门口，雨水将他皮肤上的血迹冲刷掉，却在衣服上留下大片淡红色的痕迹。他低下头，拍着门，祈求道：“钱我会给，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余光看向坐在地上，垂着头流血的男人，语气又低下去：“求您救救他，只要能活命就行。”
滴答。
一滴雨水从屋顶漏下来，正好滴在隋棠鼻尖上，吓了他一跳，回过神来。
屋外又下起大雨了。
“哥哥，我们又有水可以用了！”中年人惊喜地伸出手，接一滩雨水舔干净。随后又将一个有些满了的盆端起，可惜手臂瘦弱，晃晃悠悠洒出来好一些，最后倒进全家最大的罐子里，又赶紧放回原处接雨。
他挺开心的，最近有水，洗衣服很方便，还能多洗几个澡，还能把家门前的垃圾冲走一些，他喜欢雨天。
伴着窗外的低沉雷鸣，他三下两下爬上床，翘着脚：“哥哥，我听说内城的人，他们洗衣服可以放在一个大水缸里，只要打开一个按钮，大水缸就能自动出水，给他们卷啊卷，全都卷干净。”
隋棠想象了一下，也觉得很有意思。
他躺在床上，听窗外雨声，以及家里滴答滴答，从天花板滴落在盆里的水声。一时竟觉得困乏，也有些安逸。
“那今天就做这个梦吧。”他拍拍自己的头，闭上眼睛：“一个会自动出水的大水缸。”
“还有糖。”
“那就再加上一个会自动出糖的大糖缸，还要什么？”
“馒头。”
“以及一个很甜的，能吃饱一年的馒头。”
雨声吞噬了这座边缘城市里的所有喧闹。不论是对金钱的欲望，还是对现实生活的唾弃，都随着并不怎么干净的雨水，混入湿哒哒的泥土里。仿佛一切有关人类的弱小声音都消散而去，生活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车轱辘滚着。
砰、砰、砰。
在第一下敲门声响起时，隋棠便睁开了双眼。
——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做梦。
然而敲门声依然急促的继续着。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住处，也很少有人会敲门。他看一眼睡得正香的中年人，伸手为他盖上一层毯子。翻身下床，打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风裹挟着雨，呼啦啦扇了他一身，冷意从皮肤渗入骨髓。
面前站着一位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男性，寸头，手上拿着一袋不知名的东西。
隋棠下意识道：“这个月我可以先还您三百——”
“你曾经说，我叫你做什么都可以？”对方打断他的话。
隋棠愣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身后熟睡的中年人，点点头。
他平静道：“需要我做什么？”
“干回你的老本行。”医生将那袋东西扔过去，隋棠却下意识闪开，眼睁睁看着袋子轻飘飘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见到这一幕，医生像是嘲讽般笑了一声，也没捡，继续道：“把这个东西偷出来给我。”
隋棠沉默一会儿，想到未做完的梦：“什么时候？”
“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