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果然就碰见了许开言,在病房里,对即将出院的饶俊师父做最后的医嘱。
“……尽量垫个枕头,帮助血液循环。脚趾和踝关节可以适当活动一下,膝盖不要施力,不要急着下地,到时候来复查看看情况再一点点负重和屈伸锻炼……饮食方面,忌烟忌酒,避免油腻辛辣,多补充一些维生素,肉蛋奶,鱼虾蟹之类的建议少吃,可能会造成过敏,对患处的恢复不利。”
“您说我这痒痒了怎么弄,抓不得洗不得的。”
“看是怎么个痒法儿了,石膏毕竟透气性差,一直包着如果引起湿疹,最好到医院来找医生处理,千万不要自己拆石膏;要是痒的不严重,就忍忍吧,实在不行,找根儿不太尖的毛衣签子,伸进去稍微挠一挠,别太用劲儿,刮破了皮肤也不行。”说到这儿,许开言笑开了,“骨折就在个养,伤筋动骨没有舒服的。”
“听见了吧,师父,您还想什么都不耽误,门儿都没有。”
饶俊在一边附和着,把几沓票据啊单子的归到一块儿,塞进师父的手提包。提眉抬眼间,他总是撞到许开言的视线,也不知穿着白大褂一本正经的许开言哪儿就招了他了,一碰那视线,他就浑身刺挠,拢不住嘴角。
许开言这时倒不看他了,低头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嘴上说:“饶俊,不像话了吧,自个儿师父受伤,你怎么幸灾乐祸的。”
“我哪幸灾乐祸了,我是当牛做马。”床头柜上一堆的杂七杂八,什么饭盒水杯、筷子勺子,饶俊收拾完一摊儿,屁股一掉腿一曲,去够床底下的脸盆和毛巾,他半蹲半撅着,正好从下往上朝许开言投去一瞥,“我都累出汗了。”
“现做功?你师父住院一周多了,来过几趟?”许开言迎着那一瞥,稳稳当当的,反而打量起他来。
饶俊说:“礼拜三和礼拜五,下了早班我就来——都没看见你。”
“不上手术的话,下午我一般在门诊。”
这边老熟人似的闲侃,饶俊师父纳闷了,等听完两个人结缘的一出,师父“诶”地一声狠狠点了点饶俊:“你小子,沉不住心的毛病多暂能改喽。”
“我上班沉得住心不就行了。”
“你要是上班也沉不住心,可别说是我带的,丢人。”
饶俊挤了挤鼻子,多少是有点尴尬,当着许开言的面,师父像叨叨小孩儿一样地叨叨他,他可都二十三了,已经出徒了。
“还说我呢,您怎么不说说您这腿是怎么摔的。”
换煤气罐摔的,逞能,家里人嘱咐了几遍,让他在车架子上绑结实了,不听,嫌费事,非说不远,蹬上车拐个弯儿的事,拎着就行,没问题。拎吧,玩杂技,又没那个基本功,一帮孩子在胡同口疯闹,跑得正欢,谁还留神他呀,这一躲,也不知怎么的,车轱辘让马路牙子硌着了,幸亏煤气罐是空的,磕在土里滚两圈,这要是换回来一个满肚儿……心惊肉跳啊!
饶俊当时听了就后怕,不怪师母数落师父,没有这样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一天天耍什么猴呢!
说起来,饶俊师父比饶俊长不了十岁,好听点儿叫一声师父,其实就是个工龄长些的车间小组长,平常给新分来的小伙子们提提醒、把把关,搞一搞传帮带,早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时代了,没什么实质上的名分,饶俊喊他“师父”,称他为“您”,都是因为心眼儿太实。饶俊厚道。不厚道怎么会自告奋勇接师父出院,省了师母分身乏术,顾了大的顾不了小的。
“这么着行吗,上得来吗?”饶俊曲腿弓在床边,前错错后错错,等着五大三粗的师父趴上来。
许开言怎么看他怎么悬,那么个精瘦的身板,驮个大块头,受刑似的。
“不是还一个吗,不行让他来?”许开言跟着扶了一把,扶是扶,心里不老乐意的,明明刚才病房里还站了个胖小伙,比饶俊壮实多了。
“他去楼下弄车了。”饶俊一点儿没觉得吃亏,连师父都过意不去了,说还是让他自己拄着拐慢慢往下挪吧,饶俊不理,只催他快点儿,等他压上了背,饶俊稍微调了调姿势,顶住一口气,蹬直了腿,“别看那小子坯子大,一身虚肉,不如我有劲儿呢!”
“我跟你下去吧,”许开言说,“要不借个轮椅。”
“不用,几步道的事。”
“您甭跟着跑,您忙您的。”饶俊师父也说。
“没事,这会儿不忙。”
师徒俩谁也没腾出手来拦许开言,只是嘴上客气,到底让许开言拎了拐杖跟着下了楼。
楼门口,胖小伙已备好了平板三轮。
“您看……多不好意思……谢谢您啦!”饶俊师父一个被人背的,比背人的饶俊喘得还厉害。
许开言笑笑,转过脸问饶俊:“家离这儿多远?”
“没多远,半个钟头准到。”饶俊嘿嘿笑着,一拍车把手,冲胖小伙说,“剩下我就享福了,你蹬!”
三个人各就各位,饶俊师父突然冒了一声:“饭盒哪?少个兜儿啊?”
“呦,光顾着背您了!”饶俊跳下车就往楼里跑。
许开言紧跟两步,渐渐又慢下来。在二楼的楼梯口,他和折回来的饶俊碰个对脸。
“这么着急干什么,风风火火最容易落东西。”许开言叫住他,说自己有块手表最近走得不准,“该到你帮我的时候了。”
“挺准的啊。”饶俊一时看不出什么,和自己腕子上的对了对时间,没错,拿到耳朵边听了听动静,也听不出异响。
“经常不准,今天是巧了。”许开言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看,到你手上它就准,就你能治它,不给好好治治?”
“行,没问题。”饶俊点头笑,“你要是不急着戴,我拿回去好好给你看看。”
“不急,哪天还我都行。”
许开言看着饶俊把手表装进了左胸前的口袋里,似乎怕丢,又在袋口上按了几按。
“那我走了,许哥。”
“慢走,回见。”
刚道别,许开言又叫:“哎,饶俊。”
“嗯?”饶俊回过头。
许开言走上来,满一副热心肠的模样,似哥们儿又似家里人,抬手就拍他的屁股:“哪蹭的,一身灰。”
饶俊使劲儿扭脖子看,没看见裤子哪脏,憨憨地说:“可能在楼道哪儿吧,不碍事。”
“行了,走吧。”
饶俊拎着饭盒兜子,小跑着下到一楼,余光里,尽是刷了绿漆的墙围,没有灰啊,哪来的灰?
想着,就听许开言从二楼探下头来,喊:“修好了请你吃饭!”
“我请你!”饶俊也喊着回道。
“那不如今天?”
“今天不行,家里有事,送完我师父我得回去!”
这一天,饶俊是手不识闲,脚不沾地,差点儿连中午饭都打算省了。是师父两口子硬按着他不让走,一个说:“韭菜盒子,现烙的,我可知道你爱吃这口儿!”一个说:“嫌我的手艺啊,不吃不给面儿!”饶俊这才坐了一会儿。
下午回家,他没空坐了,一池子的菜等着他摘洗、削皮、改刀;鱼也得拾掇一阵,饶俊心细,刮鱼鳞一丝不苟,㓾鱼肚儿有条不紊,他过过手的鱼,不煎不炸都不带一丝儿腥气;三斤活蹦乱跳的海虾,在盐水里泡了半天,吐净了泥,饶俊挨个儿铰了须子、剔了虾线……费工夫着呢,荤素搭配,七道热菜,从葱姜蒜料到油盐酱醋,每一道怎么个调味,怎么个火候,饶俊心里全有数,全提前备妥了;当然,凉菜也不能少,素什锦、酱货拼盘——七加二,这就九个了,再来个水果罐头,正好凑十,这规格,这席面,别说是招待哥的对象了,就是哥和对象盖了章了,办喜事,也绝不算拿不出手!
饶俊一门心思扎在厨房,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忙活到饭点儿,天擦黑了。一家子枯等。菜也凉了,茶也凉了,不见人登门——不仅姑娘没登门,二哥也没个影儿。
时钟的指针咔哒咔哒兜着圈,饶俊被刘淑兰支出去迎了几趟,空空而返。
“备不住赶上什么事了,再等等。”饶俊大哥性子温,从来是不急不躁,管你是火上房了还是猪上树了,人家该什么步调照样什么步调,很坐得住,一边翻着报纸,跟在科里坐班似的。
大哥的体格也不强,从小就绕,吃饭吃一口,比个闺女都秀气,动不动就闹个胃疼,说他当过兵,都以为是文艺兵。其实他是汽车兵。他脑筋灵,和书本打交道不怵头,在部队上就好学好钻研,转业回来,嫌在机关的工作太清闲,他报了夜校学会计,接了个本科的文凭,如今在区纪委干审计。
这方面大嫂子不如他,大嫂子文化有限,对自个儿男人最关心的就是吃喝拉撒,也只关心吃喝拉撒,隔一会儿就拿胳膊肘捣捣他,问他饿不饿,不行就垫补一口。
“这孬玩意儿,净顾着看电影逛商场了,别是不记得这茬儿!”刘淑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不可能,上午他还收拾屋呢。”饶俊说。
“那咋不露面儿?”刘淑兰白了一眼挂钟,“啥人家教的啊,后半夜登门,搁被窝儿里做客?”
话是难听了点,刘淑兰也是心疼孙子,才多大的孩儿啊,比个桌沿高不了二寸,从菜上了桌就开始盼,围着桌角转,眼珠子滴溜溜的,一会儿伸胳膊扥片火腿,一会儿踮脚尖捏块酱肝儿,哪门子事啊!
“拿个空碗来,”刘淑兰招呼饶俊,“那鱼整条的别霍霍就得了,孩子乐意吃啥吃点儿啥。”
饶俊前脚进厨房,屋里,姐的声音乍起来:“怎么的呀,外孙子不是人?光知道心疼孙子,我们孩子也饿着哪!”
这是嫌刘淑兰一碗水端不平了。姐就是这样,嘴不饶人,在婆家要争,在娘家也要争,什么事都要争,什么也不能让别人压一头。本来她行大,过去说长姐如母,多少该让着点弟弟妹妹,她不仅不让,在饶家,是三个弟弟让着她。可也是,连爸都最宠她,就这么一个闺女,心尖上的疙瘩,当年让她下乡,可是把饶俊爸心疼坏了,变着法儿地弥补,不然,她也不会岁数越大越任性跋扈,常常地,挑理都挑到爹妈的头上来。只有刘淑兰不吃她这一套,娘儿俩对着呛呛,比谁的嗓门儿压过谁。
“少得了你嘛,都是自个儿的儿、自个儿的闺女亲生,俺是一样的疼!”
“一样疼您让饶俊拿一个碗?”
“两个。”饶俊没拿碗,拿了两个空碟子,以便拨出菜来不混了味道,“姐,你也少说两句,都挺饿的。”
饶俊是一番好意,不想饭没吃呢,个个先窝了一肚子火,姐夫尽管没来,大哥大嫂子可是就在当前儿,人家蔫儿不语地一声没吭。
“就会跟俺嚷嚷,窝里横,回婆家嚷嚷去啊!”刘淑兰撇着下巴,拿眼角吊着她,“把你那老公公老婆婆的退休金、房本都划拉到你口袋里,那叫本事!跟自个儿爹娘能耐,显你个啥!”
饶俊无奈了,幸亏该登门的没登,真要是登了,叫人家一个没过门的见识这出儿,饶家一家子的脸往哪儿搁。
姐暂时安静了,不过只半分钟,饶俊一边给侄子和外甥拨着菜,余光瞥见她的脸,那叫一个涩,直觉她心里自己拱自己的火呢,果不其然,抽冷子她就啐出一串:“爱来不来!爱嫁不嫁!谁求着她!”
这是迁怒了,冲二哥没带回来的对象。
“哎,这么说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饶俊大哥这时插嘴了,“不知道什么情况呢,人家也不见得是故意的,凡事儿换位思考,要是你婆家在背后这么议论你,你高兴啊。”
“管得着嘛你,哪就窜出你来了?报纸不够你看啊,不够看看手相去,算算这辈子是吉是凶!”
“诶大姐,我们可没招你没惹你……”大嫂子也帮腔了,平常再怎么当个透明人,有人咒到自个儿丈夫头上了,她爱听才叫怪。
“边儿去,没跟你说话。”饶俊大姐睬都不睬她。
屋里霎时静极了。打破这静的是一直坐在写字台前戴着老花镜研读党报的饶俊爸,只听得椅子刺啦一声,爸忽地站了起来,迈开步子直向门口。
“您干嘛去?”饶俊叫了一声。
“上单位看看。”爸说完,砰地一声,拉开的大门再次撞上了。
“礼拜天上啥单位,不吃饭啦?”刘淑兰的吆喝被隔在了门板这头。
望溪里今天是真不适合望溪,至少,饶家人拢不起望的心思。
观云里今天也观不到云,许家人有心却使不上力。
“俩礼拜没来了,我寻思今儿个得来……”
“不来不来吧,咱吃咱的,等我爸领洛洛换汽水回来,咱就动筷。”
也是守着一桌子菜,左等右等等不来大儿子一家,母亲唉声叹气,许开言心里多少对哥有些意见,懒得说,不如劝劝母亲别那么上赶着受累。
“别是哪儿又出岔子了,我就嘀咕……”
母亲坐在炕沿上,身体前倾,屁股落一半悬一半,似乎随时准备听见了动静就开门,要不就是谁缺了什么她去拿,大半辈子都是这么个坐姿,劳碌的命。
“好好的国营单位,说不去就不去了,和领导不对付怕什么哪,按月领工资不就行了,谁还能没个理由就扣你的工资?我都说了孩子我给看着,一个洛洛是带,两个也不多费什么劲儿,不撒手啊……
“洛洛我带得不好吗,比谁不壮实,比谁不聪明?我当奶奶的,还能害自个儿孙女不成,疼都疼不过来……
“就不乐意,不让我带,也不送托儿所,说孩子老哭,一到吃饭就褶咧,就得亲妈喂,别人谁喂都不张嘴。惯吧,看现在,那小丫头没有烧鸡排骨都不吃饭。”
“妈……”许开言叹气般叫了一声,手搓着一侧大腿颇感慨地说,“现在不比过去了,一屋子孩子放羊似的就养了,现在谁家都是一个宝贝儿,当祖宗供着,人家也是当妈的,就愿意亲力亲为,手把手地照顾,无可厚非,这一点上您不能老脑筋。”
“知道,这就是跟你唠,没在他们跟前儿提过。”母亲压低了声音,“我不就是觉着少了份进项,就你哥一个人上班,怕他们过得紧巴。你说你爸也是,一辈子让他买葱绝不多捎块姜,让他打酱油绝不问问家里还有醋没有,多一点儿心他都不操……”
“您也别操这么多心,没好。”许开言望着母亲,自从许洛降生,这才几年的工夫,她的白头发日益茂盛,“日子都是个人的,人家两口子商量好了怎么过,您别管,那么大人了,好赖也都懂,真要是过得紧巴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怨不着您。您当您是好心,怕他们手头不宽裕,见一回贴一回,人家不见得念您的好,说不定还嫌您瞎掺和,何必呢。”
有些话许开言不愿开诚布公,怕伤了母亲的心。也或许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哥一家子就是在躲,唯恐自己的女儿和许洛一起长大。许洛已经没有妈妈了,现在,连个可以让他记恨的爸爸也没有了,他的爸爸在严打初期被人多次举报,不久就吃了枪子。许洛是名副其实的野孩子,来路不明,人家嫌他不吉利。
同一个晚上,许家和饶家各自的老儿子都在想:真是不得清净,还不如不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