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秦先生,我们只找到了这些。"
搜救队搜寻打捞了一个月,最终也只是找到了一件橙红色的救生衣。
私人海上搜救队的队长是个皮肤黝里,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他干这行已经很多年,见识过各种各样遇难者的家属,知道他们在得知亲人朋友罹难时的崩溃样子,以及对那些消失在海里却未能找到遗体的亲人,仍抱着一线希望的执着。
看着眼前这个瘦得有些脱相,一脸病态,总是捂嘴侧身隐忍轻咳的年轻人,他少有地动了些恻隐之心:“其实我们的判断和海事救援队的判断一样,万先生很有可能已经遇难了。他这件救生衣,是我们一次
次扩大搜寻范围,在三十多海里外的海面找到的。离他失踪已经一个月,他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可能。救生衣漂这么远,更多的,我们也无从打捞。"
秦岸知道队长那“更多的”指的是万洋的遗体。
海洋如此广阔浩渺,对它来说,吞进一个人和吞进一粒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秦先生,您节哀!"
“请稍等一下,我去拿你们这次的报酬……咳咳……"
秦岸按着沙发的扶手,皱着眉,花了足足半分钟才站起来。已经扩散到髋关节的癌细胞,让他每一寸移动的疼痛都如同被架在猛火上炙烤。
队长伸手去扶,秦岸挥手拒绝了:“我没事………咳咳……就是慢点,您稍等一会儿,喝点茶.…..…咳......
桌边有一杯新泡的茉莉花茶,从杯口袅袅升起热气,伴随热气一并升起沁人心脾的淡香。
三年前,奉岸查出肺癌,经过化疗和手术,病情控制得还算好。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万洋把他带回了自老家地乐的海小城
把他安顿好之后,万洋凭着自己在海边长大,熟知海洋知识和体格上的优势,考上了洪口市海事救援队的正式岗。
秦岸一开始非常反对,谁都知道,这样的工作伴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万洋不顾他的劝阻,毅然入职。他有的是借口,什么有编制的工作不容易找、单位配置的都是先进设备、十几二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任何意外......
但秦岸很清楚,万洋干这份工作唯一的真实原因是,单位给职工交的保险,除了本人之外,还可以指定一位亲属享受。对于频繁去医院复查的秦岸来说,这无疑替他解决了大部分经济压力。
虽然经济上没有那么大压力,也一直积极治疗,但他的病情仍在两月前急剧恶化,原本控制得还不错的癌细胞突然开始向全身转移。医生告诉他,他的人生只剩下三个月到半年。
得知这一点,已经没有三年前第一次拿到诊断结果时的震惊和绝望。他觉得解脱,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万洋。万洋还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他也该从自己这里解脱了。
可谁也不曾想到,万洋竟然先他一步离开。
一月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雨点用力拍打在窗玻璃上,狂风呼啸着,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远方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像是大海对人间的愤怒咆哮。
唯有他们的房子,是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的安稳一隅。
抽湿机呜呜地响,电风扇呼呼地吹,新闻里正在播报--
18号台风“北鱼”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于明晨至中午在洪口市环海一带登陆……风力达到12 -14级.....建议居民.....
"小万,睡觉吧。"
"你先睡,我还有个报告要弄。"秦岸走过去,从他手下抢过鼠标,文档保存后,关了电脑:“今晚一起睡……咳咳……"
万洋无法拒绝他的要求,轻而易举就把只剩一把骨架的秦岸横抱起来:“今天怎么想通要和我一起睡了,以往不是老把我往客房赶嘛。"
秦岸不说话,他只是觉得不安。
他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过海。万洋第一次带他回家,他第一次亲眼看海。无边无际的辽阔和无边无际的美丽撼动他的心神,从此他便爱上了大海。那会儿他总说,以后退休一定要跟万洋到海边定居
然而真正在海边定居,和大海相伴越久,他便产生了越多的畏惧。准确来说,是自从万洋做了搜救员这个工作之后,他清楚地知道每一条从他们手里救出的生命,以及那些没有救出的。
大海永恒的美丽在于它永恒的残酷。特别是这样的夜晚,风平浪静时的美好会化身狂风骤雨的残暴,无情吞噬落入它的一切。
平日他不是很愿意让万洋亲近他与病痛无休止纠缠的虚弱身体,也怕整夜的咳嗽打扰他休息。只这样的夜晚,他要挨着他才能安心。
万洋把他放在床上:“吃止疼药了吗?"
“吃了。"
随后他自己也钻进被窝,轻轻拥着秦岸:“那睡吧。"
刺耳的铃声在午夜响起,万洋接了电话后,翻身起床,开始穿衣服。
秦岸不想他这样的天气出任务,然而又知道这是他的工作,说不出来阻止的话,只能很不情愿地看着他万洋穿好衣服,拿了车钥匙,临走前又回到床边,亲了亲秦岸的额头:“天亮之前,我肯定回来,别担心。"
秦岸不说话,只是满眼委屈。
"这么舍不得我走啊,是不是我走了,被窝不暖和了?”说着吊儿郎当的话,万洋双手伸进被子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又凑过去亲他秦岸的嘴。
秦岸撇开脸。
"咱小奉现在是不长个头,光长脾气了。"万洋从抽出手,顺便掖了掖被子,戏谑道,“先欠着,看我回来不亲死你。"
说完狠狠在他脸上啵了一口,才起身离开。
秦岸转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注意安全。"
“嗯。台风就要来了,别出门。"
那一晚秦岸再没睡着觉,起来打开电视看新闻,一边不停刷手机。这种恶劣天气,大晚上的人都在家里,新闻也有滞后性,并没有看到和洪口海上救援有关的任何新闻。
期间他忍不住打了万洋的电话,电话都被留在办公室了,和他预料的一样,没有人接。
天快亮的时候,止疼药过了效,但他没有立马吃,他想先等万洋回来。
他也吃着苦头,就像是在和冥冥中的某种力量进行着赌约,又或者是一种献祭似的祈祷,希望神灵能保佑他的小万平安。
很快疼痛就全面袭击了他,也搅碎了他对万洋的担忧。他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暗自咬紧牙关,沉默隐忍已经成为习惯。
对抗疼痛太耗体力,峰值过去,稍有缓解,他便昏睡了过去,直到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像是路边的树枝被刮断了,他抬眼看了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万洋还没回家。他从手机上看到一条六点多关于洪口海港的信息。一艘货船在台风行进的路径抛了锚,无法避开,目前救援队正在全力抢救船上的人员。又因为台风马上就要登陆了,给救援带来了很多阻力和风险。至于救援队的情况,并没有报道。
他又打了电话,还是没人接,秦岸心里难安。万洋出海救援很多次,还没有哪一次让他像现在这么担忧。貌似心有所感,他实在坐不住了,一开门,猛地灌进来的风雨差点将他掀翻了个跟头。
车被万洋开走了,他去邻居家求助。邻居先是劝他,劝不住,也不愿意冒险这天送他过去,最终同意把家里快要报废的小皮卡借给他。
他冲破一路风雨,把车开到洪口水警大队。办公楼大斤,到处都躺着湿漉漉的人,这些应该是从那艘货船上救下的船员,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他冲上二楼,救援队还没有回来。知道他是来找万洋的,领导脸色不太好,只让他等。
然而等到中午,满心焦躁等来的消息,却是救援队里有两人在海上失踪了,其中一人就是万洋。
台风登陆了,这座小城像被大海深处的威怒袭击,成了挂在草叶上的露珠,摇摇欲坠,随时会被摧毁。
谁都知道这种天气在海上失踪意味着什么。
秦岸疯狂地推攘棰打着那些阻拦他的胳膊和胸膛,不顾劝阻,也不顾外面的狂风骤雨,他要去港口,要去找万洋。
拉拽撕扯中,一口腥甜温热的液体从胸口涌出,秦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地都是血,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他躺在ICU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什么也做不了
等他转入普通病房,离台风登陆已经过去了五天。
万洋的队长过来看他,告诉他人还没有找到,但多半已经遇难,因为和他同一艘冲锋艇上失踪的队员遗体已经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