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京中皇城根低下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人声鼎沸，走街串巷卖吃食的人不少，站在店门口吆喝的也有几位。最热闹的西街上一个小店门口挨着窄胡同，有一群小乞丐头挨肩膀睡得东倒西歪的。他们是皇城里富贵的乞丐，守着天子脚下不愁没饭吃，也是强劲的乞丐，因为这里的地盘可是抢来的。
胡同紧挨着芳食斋，一家做点心的铺子，也搭着做点凉拌菜。老板娘人美心好，早些年儿子被个官家的公子哥骑马蹋死了，守着天子求告无门。愈发把心中满溢而无处释放的慈母柔情留给了胡同边几个小乞丐。
“哎哎，太阳都落山了，快醒醒。”穿着水红色长裙的圆脸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靠在墙边的一个小乞丐的头，顺手拎起他一绺枯草一样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
小乞丐身量不高，约莫十五六岁。裸露在外的胳膊黝黑粗糙，抬手间牵动皮下紧致的肌肉，可见是个精干有力的身材。小乞丐顺着圆脸女人的手就势站了起来，脸上灰扑扑得，牙齿倒是很白。乞丐露出一个略带谄媚的笑容，左边脸颊顶出一个小梨涡。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珠溜溜得转，短而密的睫毛呼扇两下，微厚的嘴唇一开一合，“红姨，今儿是什么好吃的啊？我都闻见香味了。“
乞丐探身看了看红香藏在身后得食盒，言语间颇为油滑，但放在少年身上就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不使人生厌。
红香打开枣色食盒，拿出三盘玫瑰酥。白瓷盘上每盘都装的满满得，玫色的酥皮挤出莹白的盘子落在隔层上，那机灵的乞丐捏了一块酥皮放进嘴里，顺便掀开隔层，下面是一大碗鸡丝黄瓜，边上一小碟麻辣肚丝，想是哪位食客剩下的好料。
“今天糕点做了不少，你小子不就说想吃这个吗，快拿着吧。”未等红香说话，小乞丐已经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嘴里鼓鼓囊囊也不忘夸一句，“孙师傅的手艺就是地道，一闻我就知道是他！”小乞丐又帮着分了剩下的吃食给身边人。
红香嘱咐了两句慢点吃，向一个最外边的犹豫不敢上前的小乞丐招了招手，“你来，你来。”
小乞丐比之前那个机灵少年还要瘦，小脸两腮凹陷，脸上一团团黑灰，凌乱的头发不安分的炸在两耳处，看不清骨相。只眼睛还算清亮，一双圆眼紫葡萄一般，还透着无瑕的稚气。那乞丐离红香不过两尺远，呆呆立着不敢上前。机灵少年见状伸手拍了他一下，把他推到红香面前。
红香又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的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红豆粥，粥熬得很烂，红豆皮涨破露出里面淡玫色的豆粒，看起来软糯可口。粥上放了个油亮的鸡腿，鸡腿熏得焦黄的外皮流着晶莹的油脂，泛着阵阵勾人的香味。“给你的。”
红香端着碗微微弯腰，轻声问了一句“你是新来的吧？”
小乞丐站着低头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接，红香拉着他的小手把小瓷勺一把塞进他手里，男孩手里满是擦伤后结成的黑痂。红香怜惜地摸了摸他满是灰尘的头发，替他顺到耳后，又拂去鬓角一根细小的枯草，眼中有些心疼。
“多，多谢。”小乞丐想伸手拜谢，红香按住他的手让他快点吃，随后转身去叫那机灵的少年。
“小文，一会你把食盒给了老周就行了，看着他们别吃得乱七八糟的。”说完红香转身便走了。那叫小文的乞丐凑过来，伸着脖子使劲闻了闻鸡腿的香味，“吃吧，红姨的爱心大餐。”
小乞丐见状匆忙把碗举到小文跟前，“你吃吧。”小文摆摆手又把碗推回去，“我以前吃过了。”说罢又转身拿了几块玫瑰酥放进小乞丐碗里。“现在不给你留点，过一会儿准没了。”
那乞丐端着红豆粥，蒸腾得热气氤氲在脸上，盯着碗里的吃食，竟掉出几滴泪来。乞丐眯着眼看看大家都抢着吃的，赶忙收了这般脆弱的样子，强忍着憋回去。用大口大口地喝粥咬鸡腿掩盖抽泣声，吃得满脸油和粥粒。
吃完了之后，小文拿走了他的小碗，他们吃完了东西都要把碗放到城边回弯桥溪水边洗干净再送来。用小文的话说：“混吃混喝，总得叫红姨省心一些。”
小文算是这群小乞丐的头，一开始他身边只有三个人：鬼手，核桃和筷子。
鬼手和他年龄相当，都是十六岁，因左手被野狗咬掉了两个手指，故而管自己叫鬼手，取自“诨名好壮胆”；筷子年龄最大，一双腿细长像双筷子；年龄最小的是核桃，人有些呆头呆脑，说话不怎么利索。
三天前，核桃起夜顺便去回弯桥打水，蹲在水边草丛见了个黑影，扒开草叶吓了一跳，竟是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核桃摸了摸少年黢黑的脸和脖子确认他还活着，想也没想就背着这个少年，一步三歇的回了他们休息的城北一个荒废的庙。
半夜鬼手听见动静醒了，顺便叫醒小文和筷子。小文跳下来踢了核桃一脚，“怎么什么人都往这搬。”
核桃委屈地摸了摸被踢的屁股，“我看他快死了，再说，我不就是你领回来的嘛……”核桃说罢憨憨一笑，小文也没再多说，蹲下来去看地上的人。
鬼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又摸了摸自己，“没发烧，怎么就是不醒呢？”
“核桃，你去再打点水。”小文吩咐开，收拾了佛像金身的供台，铺了张草席跟着筷子和鬼手三个人把少年抬了上去，喂了水，又给他擦了脸。
小文蹲在少年身边，看着筷子摸索了少年全身，显然是没摸到值钱的东西，筷子没了兴致，靠在一边补觉。小文又蹭了蹭少年脸上的擦伤血渍，感慨一声“眼睫毛真长。脸也嫩，像昨天那个豆腐块。”
说罢捏住了一片睫毛，拽了两下，少年没醒，黑眼珠有点翻白。
“呀，他脖子这烂了一块……”小文借着月光掀开少年的衣领，看见巴掌大下的一块烧伤在后颈子处，连同后脑的头发也焦黑一团。鬼手点了一根小蜡靠近仔细看了看，小声说，“应该是烧伤。”
许是感受到火烛的灼热，少年呻吟了一声，微微睁开了眼，嗓子里挤出几声咳嗽，随后又昏了过去。
小文从台子上跳下来，四个人围在一起面面相觑一时无话。鬼手把蜡烛放在中间，深夜有点凉风，吹得烛火摇曳。
鬼手最先打破沉默，“李云衡？”
鬼手的市井消息最灵通，他也是四个人中最先发现影子军的人。安国将军的三公子失踪的消息只敢传在茶余饭后的小声八卦，同时也最容易流到这些小民耳朵里，那些未经证实的消息，都闪动着迷人的危险魅力。
“安太监的人在查李云衡的下落，这个人身上有烧伤，出现在河边……”鬼手幽幽地开口，他的声音小小的，就着破庙烛光，更显得阴森。
筷子盯着摇曳的烛火不说话，小文看着核桃有些发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也是担心这个。”
核桃抬头惊吓一般，“要不我再把他背回去？”
久不言语的筷子冷不丁来了一句，“天快亮了，你再送回去更惹人怀疑。”
小文定了定神，“筷子说的对，未必就是他，等醒了再问问吧”
筷子又说，“如果真的是他，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难题，安太监对外宣称李家满门被灭又在私下里找李云衡的踪迹，守着这么个阴沟里的通缉犯那大概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似乎被死亡的幻想吓坏了，四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只得散了睡觉。
第二天中午少年才醒，四个人凑了点吃的给他，那少年吃了点混着水的酥饼就又睡下了，到晚上才清醒过来。
小文和核桃守在旁边，核桃看见他醒了挺开心，憨憨笑了两声，“你醒啦？”
少年睁着眼睛不说话，小文盯着他，一双眼睛乌黑发亮，眼珠转了两下，斟酌着开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少年眼神定住，抿著嘴唇更不开口，小文又问了一句，“那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
少年缓缓开口，”我从外地来的，家人全被贼匪杀了。“说到杀字是，小文感觉到少年语调冷了下来，“杀”字说得很重，一双紫葡萄样的眼睛也变得更加幽深，长长的睫毛微颤。
贼匪吗？小文按下心中的顾虑“你现在又什么打算吗？”
少年未答，听见核桃应了一句，“那你和我差不多，我娘死了，爹和大娘就不要我了，我也没家了。”核桃说话时摇头晃脑，语调并无伤愁之意，反而似乎是因为和这位白净的少年找到相通的地方而感到高兴。
小文顿了一顿，又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流浪的话，可以加入我们。反正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这话说得小文自己心下一惊，他盯着少年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叫小文。”
那少年似乎是默认了入伙的邀请，“我，我叫小北。”
“小北……”两个字在小文嘴里打滚，小文看着破窗外的闪烁的一颗星星，又看了一眼少年白净的脸，“叫小北啊……”
小北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解，小文耸了耸肩：“你很像我的一个……一个朋友。你们的眼睛很像，很好看。”
小北咧了咧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对这莫名的客套话不知该如何回应，更何况是从样貌而来的恭维。
小北从破庙中养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有力气出门。小文把他带在身边，说城中多个乞丐不显眼，带着也好照顾。李云衡兀自担心，也不好意思绝人好意。
鬼手弄了点草药搅碎了敷在小北脖子背后的烧伤上，也不见什么效果。小文索性找了件长领的破衫叫他盖住。本该是越惨才越有饭吃的乞丐扮相，小文只是把小北的脸抹黑了，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安详过了一日，下午，小文看着小北靠在墙边睡觉，小脸上摸着黑灰，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洒下一片阴影。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看起来异常乖巧。只是小北的嘴角弯弯的，看起来连睡梦里都不太高兴。
鬼手拉着小文去了回弯桥洗碗。
“你怎么想的？”鬼手拉着小文一起去溪水边洗碗。
“什么怎么想的？”小文踢了一下水边的石子，石子打了两个水漂落进湖中间。
“你真打算就这么守着李云衡吗？他身上公子哥儿的味可也是藏不住的。”鬼手说，小北虽然不多说话，但待人接物必定拱手称谢，举止有度言语规矩，这风度是一身乞丐皮挡不住的，鬼手又忍不住心中讥讽这公子哥笨拙。
“我…我知道。”小文看看鬼手面有不悦，又说，“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把他供出去吧？那我们也活不成了。”
“确实。”鬼手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因为他长得像文妹这么照顾他的。”
小文蹲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子，看着湖面找好角度。嘴里含糊了几句，“什么文妹不文妹的……你们几个不都是我照顾来的，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他说自己叫小北，是想说北斗星吗？”
小文身形顿了顿，嘀咕一句，“我怎么知道。”
鬼手站在他身后，似乎是很不想提起话头，最终又下定决心一般，一口气说了，“听说文妹怀孕了。”
小文身子僵直蹲在地上，“什么？”
两人回来的时候没一会，街上来了一个方脸浓眉的黑衣男人，拿着一张画纸问了问行走的路人，“有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少年，高瘦身材。”
那人又走到胡同边儿上给乞丐们看，小文下意识贴紧了胡同的墙壁，小北在他身后，脸侧着被阴影挡住，且他的脸上都是抹上去的黑灰，看不出大致的样貌。鬼手眯着眼睛看了画册冷静地摇了摇头，“我们这样的，瘦的人多了。”
黑衣人抱拳拱手，说话颇为客气，“各位地爷多担待，我家小孩离家出走。要是有差不多的，烦请告知必有重金答谢，我就住在对面的客栈。”说着放下了一锭银子，转身走了，那人大概是心疼沿街的乞丐，直接给了十两银子。
小文顺手把银子捞进怀里，平时都是爱财如命的筷子收这打赏，今日被小文抢了先。筷子缩回身子靠在对面没说话，只是面色有些阴沉，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小文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我有用，嘿嘿。”
鬼手看着人走远了，和小文对视了一眼，小声说“他是影子军。”
小文问他怎么看出来的，鬼手右手摸了摸缺了两指的左手，“他们身上有毒，都把毒逼到手指，左手上血管都是深黑色，有人用乳膏掩盖，也有下等人像刚才那样戴着手套。”
小文低了低头不知道想了什么，蹭了蹭脖子的冷汗，“我现在有点害怕了。”
鬼手把手揣进怀里，借着夏天的大太阳的暖和劲儿也缩了缩脖子，“我也害怕。”
第二天小文把小北抹得更黑了，又给他多套了一件破衣服，让他的身子看起来不这么瘦弱。盛夏天气虽热，小北却似乎有些畏寒，也任他'摆'弄，抿着嘴不说话。
下午的时候红香给了几个馒头，小北没拿稳，馒头滚到了街上。
小北追着两步去捡，起身时正撞到一个锦衣公子的膝盖上。公子白色长衫泛着缎面的柔光。小北闷哼了一声，抬头去看，正瞧见锦衣公子的脸，便是一愣。
那公子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并未多看小乞丐一眼，只是快一步捡起了馒头递给小北，在扶着乞丐起身时才微微低头扫了一眼，正见小乞丐仰着头对着他发愣，紫黑的眼睛闪过斜阳的暖黄色。
小北见公子注视，迅速低下头没说话，拿着馒头走回到胡同里，躲在小文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