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秦先生,我们只找到了这些。”
搜救队搜寻打捞了一个月,最终也只是找到了一件橙红色的救生衣。
私人海上搜救队的队长是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他干这行已经很多年,见识过各种各样遇难者的家属,知道他们在得知亲人朋友罹难时的崩溃样子,以及对那些消失在海里却未能找到遗体的亲人,仍抱着一线希望的执着。
看着眼前这个瘦得有些脱相,一脸病态、总是捂嘴侧身隐忍轻咳的年轻人,他少有地动了些恻隐之心:“其实我们的判断和海事救援队的判断一样,万先生很有可能已经遇难了。他这件救生衣,是我们一次次扩大搜寻范围,在三十多海里外的海面找到的。离他失踪已经一个月,他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可能。救生衣漂这么远,更多的,我们也无从打捞。”
秦岸知道队长那“更多的”指的是万洋的遗体。
海洋如此广阔浩渺,对它来说,吞进一个人和吞进一粒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秦先生,您节哀!”
“请稍等一下,我去拿你们这次的报酬……咳咳……”
秦岸按着沙发的扶手,皱着眉,花了足足半分钟才站起来。已经扩散到髋关节的癌细胞,让他每一寸移动的疼痛都如同被架在猛火上炙烤。
队长伸手去扶,秦岸挥手拒绝了:“我没事……咳咳……就是慢点,您稍等一会儿,喝点茶……咳……”
桌边有一杯新泡的茉莉花茶,从杯口袅袅升起热气,伴随热气一并升起沁人心脾的淡香。
三年前,秦岸查出肺癌,经过化疗和手术,病情控制得还算好。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万洋把他带回了自己老家——一个地处东南的海边小城。
把他安顿好之后,万洋凭着自己在海边长大,熟知海洋知识和体格上的优势,考上了洪口市海事救援队的正式岗。
秦岸一开始非常反对,谁都知道,这样的工作伴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万洋不顾他的劝阻,毅然入职。他有的是借口,什么有编制的工作不容易找、单位配置的都是先进设备、十几二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任何意外……
但秦岸很清楚,万洋干这份工作唯一的真实原因是,单位给职工交的保险,除了本人之外,还可以指定一位亲属享受。对于频繁去医院复查的秦岸来说,这无疑替他解决了大部分经济压力。
虽然经济上没有那么大压力,也一直积极治疗,但他的病情仍在两月前急剧恶化,原本控制得还不错的癌细胞突然开始向全身转移。医生告诉他,他的人生只剩下三个月到半年。
得知这一点,已经没有三年前第一次拿到诊断结果时的震惊和绝望。他觉得解脱,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万洋。万洋还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他也该从自己这里解脱了。
可谁也不曾想到,万洋竟然先他一步离开。
一月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雨点用力拍打在窗玻璃上,狂风呼啸着,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远方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像是大海对人间的愤怒咆哮。
唯有他们的房子,是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的安稳一隅。
抽湿机呜呜地响,电风扇呼呼地吹,新闻里正在播报——
18号台风“北鱼”……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于明晨至中午在洪口市环海一带登陆……风力达到12-14级……建议居民……
“小万,睡觉吧。”
“你先睡,我还有个报告要弄。”
秦岸走过去,从他手下抢过鼠标,文档保存后,关了电脑:“今晚一起睡……咳咳……”
万洋无法拒绝他的要求,轻而易举就把只剩一把骨架的秦岸横抱起来:“今天怎么想通要和我一起睡了,以往不是老把我往客房赶嘛。”
秦岸不说话,他只是觉得不安。
他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过海。万洋第一次带他回家,他第一次亲眼看海。无边无际的辽阔和无边无际的美丽撼动他的心神,从此他便爱上了大海。那会儿他总说,以后退休一定要跟万洋到海边定居。
然而真正在海边定居,和大海相伴越久,他便产生了越多的畏惧。准确来说,是自从万洋做了搜救员这个工作之后,他清楚地知道每一条从他们手里救出的生命,以及那些没有救出的。
大海永恒的美丽在于它永恒的残酷。特别是这样的夜晚,风平浪静时的美好会化身狂风骤雨的残暴,无情吞噬落入它的一切。
平日他不是很愿意让万洋亲近他与病痛无休止纠缠的虚弱身体,也怕整夜的咳嗽打扰他休息。只这样的夜晚,他要挨着他才能安心。
万洋把他放在床上:“吃止疼药了吗?”
“吃了。”
随后他自己也钻进被窝,轻轻拥着秦岸:“那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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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铃声在午夜响起,万洋接了电话后,翻身起床,开始穿衣服。
秦岸不想他这样的天气出任务,然而又知道这是他的工作,说不出来阻止的话,只能很不情愿地看着他。
万洋穿好衣服,拿了车钥匙,临走前又回到床边,亲了亲秦岸的额头:“天亮之前,我肯定回来,别担心。”
秦岸不说话,只是满眼委屈。
“这么舍不得我走啊,是不是我走了,被窝不暖和了?”说着吊儿郎当的话,万洋双手伸进被子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又凑过去亲他秦岸的嘴。
秦岸撇开脸。
“咱小秦现在是不长个头,光长脾气了。”万洋从抽出手,顺便掖了掖被子,戏谑道,“先欠着,看我回来不亲死你。”
说完狠狠在他脸上啵了一口,才起身离开。
秦岸转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注意安全。”
“嗯。台风就要来了,别出门。”
那一晚秦岸再没睡着觉,起来打开电视看新闻,一边不停刷手机。这种恶劣天气,大晚上的人都在家里,新闻也有滞后性,并没有看到和洪口海上救援有关的任何新闻。
期间他忍不住打了万洋的电话,电话都被留在办公室了,和他预料的一样,没有人接。
天快亮的时候,止疼药过了效,但他没有立马吃,他想先等万洋回来。
他也吃着苦头,就像是在和冥冥中的某种力量进行着赌约,又或者是一种献祭似的祈祷,希望神灵能保佑他的小万平安。
很快疼痛就全面袭击了他,也搅碎了他对万洋的担忧。他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暗自咬紧牙关,沉默隐忍已经成为习惯。
对抗疼痛太耗体力,峰值过去,稍有缓解,他便昏睡了过去,直到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像是路边的树枝被刮断了,他抬眼看了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万洋还没回家。
他从手机上看到一条六点多关于洪口海港的信息。一艘货船在台风行进的路径抛了锚,无法避开,目前救援队正在全力抢救船上的人员。又因为台风马上就要登陆了,给救援带来了很多阻力和风险。至于救援队的情况,并没有报道。
他又打了电话,还是没人接,秦岸心里难安。万洋出海救援很多次,还没有哪一次让他像现在这么担忧。貌似心有所感,他实在坐不住了,一开门,猛地灌进来的风雨差点将他掀翻了个跟头。
车被万洋开走了,他去邻居家求助。邻居先是劝他,劝不住,也不愿意冒险这天送他过去,最终同意把家里快要报废的小皮卡借给他。
他冲破一路风雨,把车开到洪口水警大队。办公楼大厅,到处都躺着湿漉漉的人,这些应该是从那艘货船上救下的船员,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他冲上二楼,救援队还没有回来。知道他是来找万洋的,领导脸色不太好,只让他等。
然而等到中午,满心焦躁等来的消息,却是救援队里有两人在海上失踪了,其中一人就是万洋。
台风登陆了,这座小城像被大海深处的威怒袭击,成了挂在草叶上的露珠,摇摇欲坠,随时会被摧毁。
谁都知道这种天气在海上失踪意味着什么。
秦岸疯狂地推攘捶打着那些阻拦他的胳膊和胸膛,不顾劝阻,也不顾外面的狂风骤雨,他要去港口,要去找万洋。
拉拽撕扯中,一口腥甜温热的液体从胸口涌出,秦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地都是血,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他躺在ICU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什么也做不了。
等他转入普通病房,离台风登陆已经过去了五天。
万洋的队长过来看他,告诉他人还没有找到,但多半已经遇难,因为和他同一艘冲锋艇上失踪的队员,遗体已经找到。
最猛烈的台风过去了,但外边的天仍然阴着,下着小雨,滴滴答答的,像是在弹奏着悲伤安静的安魂曲。
医生让他必须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他这副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秦岸下午就要求出院,医生想劝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给他开了出院单。
水警大队又搜救了几天,依然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认定万洋已经遇难,停止了搜救。
秦岸便自己去找了私人搜救队,一次又一次地扩大搜救范围,他不相信万洋会就这么死了。
秦岸把有些发颤的手指伸向这么多天唯一找到的救生衣。橘红的衣服已经发黄发白,填充材料也泡烂了,前后的系带被风浪撕断,让它无法再保护任何人。
他抚摸着救生衣胸前的编号,这是唯一能证明它曾属于万洋的证据。
他拉开衣兜的拉链,从里边掏出绳子、口哨、小手电等一系列配备工具。他拉开另一个兜,只从里边掏出一包泡烂的餐巾纸。
秦岸捏着那包纸巾,又开始咳嗽。
他赶紧喝了口水,想把咳嗽给压下去,但做不到,反而越咳越厉害,他死死捂着嘴,血迹从指缝里渗出来。
和手里的纸包同一个牌子的纸巾就放在桌子上。万洋的习惯,无论做什么总会给兜里塞一包纸,这包纸,是他从家里拿过去的。
一个月了。
万洋已经遇难一个月了,然而今天,他的死亡才变成一个沉重的事实,猛地袭击了他。
万洋真的已经不在了,最爱他的,他最爱的那个人,到死也见不到了。一种比癌细胞腐骨噬髓更深沉的痛楚吞没了秦岸,迟到一个月的泪水终于决堤。
短暂的嚎哭就像夏天的暴雨,很快止住。他恢复了平静,然后去仔细洗了个澡。
站在镜子前,他看着自己枯瘦、到处是淤斑和不着毛发的身体,蜡黄的脸和高高凸起的颧骨,整个人就好像一截横插在地里的枯树枝。没有脂肪的支撑,薄薄一层眼皮也塌进眼眶,显得他眼睛大得吓人。
以前小万说对他一见钟情,就是因为看到他那双眼睛。那么清澈干净,一看他就是个心地善良,特别温柔的人。
如今,这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血丝,就像他常常咳出的带着血的浓痰。
这样的眼睛,怎么还会有人爱呢?
只有万洋那个一根筋的二愣子,还把他当成宝贝,还因为他丧命。
秦岸挤出一点粉底液,在面颊铺开,他给自己画上眉毛,扑上腮红,指尖抠了一点和唇色相近的口红在嘴唇晕开。
最开始做化疗,身体的毛发掉光了,他就不愿意出门。一天万洋回家,神秘兮兮拿给他一个包。拆开来,里边掉落出一大堆化妆品和好几个假发套。
万洋拿假发往他头上戴,非要给他化妆。他把他按在沙发上,聚精会神、仔仔细细,给他画了两条炸薯条一样的粗眉毛,血盆大口和两团高原红。
秦岸看着自己靠妆容恢复生气的脸,突然笑了,最后戴上假发套。
他去衣柜深处找出一套白色的西服。太久了,白色的衣料已经有些微微泛黄,挺括的服装也被压得满是褶皱。他拎着衣服到客厅,给熨烫机预热。
他还记得当时万洋拎着这套衣服来他上班的地方找他,让他一定穿这身去参加他第二天的毕业典礼。
他们一个学校,他比万洋高两届。
秦岸按他的要求去了,陪他进行完典礼,还陪他和他的哥们儿们吃了饭。回家万洋非要拉他绕远路,把他拉进一座城市公园。路过一片月季花圃,里边花开正好。花圃前,万洋突然单膝跪下,拿出戒指向他求婚。
秦岸找不到当时那件内搭的衬衫了,就去万洋的衣柜里拿了一件。
他穿上泛黄但已经熨烫整齐的西服,从保险箱里拿出那枚细细的白金戒指戴上,拿了两盒吗啡缓释片到床前。
管制药品,医生不会多开。这是他忍着疼痛,存了一个月才存下的。他把药片一粒粒抠出来放在手心里,一共二十片。
医嘱的中毒量是60mg,致死量是250mg,他手里这二十片总共600mg。他不想留下任何一点侥幸,不想被人发现时还没有断气,还被送去医院浪费资源。
他拖着如此病躯,同时忍受着癌症本身和治疗过程中双倍生不如死的痛楚,他迸发出如此强烈想要战胜病魔和活下去的渴望、他对生命无限的眷念,全部都是因为他舍不得放小万一个人在这世上,是他知道若是自己不在了,小万会多痛苦。
如今人已经没有了,他的坚持和忍受也不再有意义。
药物开始起作用,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疼痛消失,他只是觉得有点冷,呼吸不再通畅,脑子变得很重,视线开始模糊。他想调整下姿势,试图将双手横卧在胸前,但所有力气都已经流失殆尽,他什么也做不到。
视线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黑暗,他确信自己睁着眼,却已经无法再闭上。身体好像已经死亡,意识残留了一些,也在逐渐变得稀薄。
当初开这个药,某种程度上就已经宣布了他的死亡将至。但万洋总是不让他多吃,怕他成瘾产生依赖性,担心有一天他癌症治好了,却成了瘾君子。但有时候看他疼得受不了,又会主动拿给他,劝他加大剂量。
秦岸拒绝,问他:“要是以后真成了瘾君子怎么办?”
万洋把药片塞进他嘴里:“成了瘾君子我也要你。”
经过漫长的黑暗,原本稀薄得快要消失的意识却又突然变得明晰起来,眼前不再是纯黑,而是出现一点光亮。那束光指引着秦岸,让他不顾一切朝着前方走。
身体的疼痛彻底消失,失去爱人的痛苦也被抚平,只觉得轻盈、平静、幸福。
这是去往天堂的通道吗?
好似漫长的跋涉,却又好似只过去了一瞬,他已经来到了甬道的门口,身后只是黑暗,眼前一片光明,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纵身投入前方的光明里,身边的景物在缓慢褪去的光晕里逐渐显出轮廓。
他哪儿也没去,而是回到了自己房间,他仍安静躺在床上。
他看着床上的自己,双手已经安然横卧在胸前,眼睛也安详地闭着,面色红润,嘴角似乎还带着笑。
房间里光线明亮,他似乎看得更清楚了,连阳光折射的轨迹都能看见。
这时候房门打开,万洋走了进来。
他站在秦岸的床前,穿着向他求婚时的黑色西服,也一如当年一样年轻俊朗。
他喊了声“小万”,万洋就把手递给他:“小秦,我们走吧。”
秦岸把手交到他手上,从床上起来了。
万洋牵着他的手往外走,推开房间门时,他想回头看一眼。但万洋轻轻捧着他的脸:“别看。”
秦岸似乎很清楚回头能看见什么,也知道万洋为什么不让他看,但在房门阖上之前,他还是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瞟了一眼。
只看到一只贴在躯体一旁的、枯槁的手,蜷曲的无名指上戴着闪着光白金戒指。
他们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万洋牵着他走,好像走在地面,又好似走在天上,时而像是置身在熟悉的景观里,时而又像站在半空俯瞰,只有远处的、一望无际的海洋散发着莹莹蓝光。
“小万,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万洋看着他微笑,眼里是他从不会掩藏的感情:“拉紧我的手。”
“我们要去海里吗?”秦岸指着远处的大海。
“是的。”
“为什么是那里?”
“因为我们来自那里,现在该回去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站在了海边。无风无浪,海水像一面蓝色的镜子,他们牵手走进静止的海水里,没有激起一丝波纹。
海水温暖柔软,包裹着他,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幸福感,让他牵着爱人的手越走越深……
……
台风天彻底结束后,洪口的天气异常好,每天都是万里无云,风平浪静的好天气。
秦岸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自杀了。
微风轻拂着窗台的茉莉,香气四处漫溢。阳光越过阳台,照在房间的一隅。原木色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包被水泡烂的餐巾纸,一部设置了定时发送信息的电话,和一封遗书——
姐,很抱歉因为这种事情联系你,我实在没有别的亲人朋友可以拜托了。
今天搜救队找到了小万的救生衣,他真的不在了,所以我决定现在就去陪他,我怕他一个人太孤单。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理解,也请你代我和叔叔阿姨说一声抱歉,是我拖累了小万,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们。
殡仪馆我联系好了,你打这个电话,他们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小万的赔偿金需要你去替叔叔阿姨办理,还有这间房子也已经过户小万名下,叔叔阿姨可以全部继承。
姐,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请你一定把我的骨灰也撒到海里,我不想让小万一个人。
像是经过了一场深沉无梦的睡眠,秦岸猛睁开眼。熹微的晨光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死了吗?还是没死?
他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秦岸眨了眨眼,身体的知觉也恢复了。那种熟悉的疼痛告诉他,自杀失败了,他没死,看来只是睡了一觉。
他侧身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确保那条定时信息还没有发出去。
眼睛的余光扫到站在床尾的人影,刚拿到的手机应声落地。秦岸缓慢偏过头,和那双正看着他的眼睛对上。
他大脑凝滞,愣了好久,根本无从思考,只凭本能踉跄下床,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抱住那人。
“小万,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秦岸这时候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已经死了吗?所以才在另一个世界和万洋重聚。或者这仅仅只是个梦。
在万洋消失的这些时间里,他做过无数次同样的梦。他多希望这样的梦能够一直做下去,因为每一次梦醒都是一次希望的破碎。
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梦境还是现实,他都不敢去求证,更不敢松手,只是这样死死抱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沉默的人突然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
这轻轻的触碰,已经足够把所有可怕幻觉戳破,留给秦岸一个无比清晰的现实——
他们都活着,万洋真的回来了。
秦岸压制着过分的喜悦,终于肯松开手,抬起眼睛,好好看他。
“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
“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得救的?谁救了你?”
秦岸一口气吐出心中所有的疑惑和担忧。但眼前的人,一语不发,还是像最开始的对视那样,用一种平静且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秦岸反复打量万洋,一个月了,他看起来没有瘦也没有胖,脸上也没有伤,身上还穿着他落入大海时穿的,他们单位的制服,秦岸抓在手里的衣襟,还有些许湿润。
秦岸再次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久久地看着,试探地喊道:“小万?”
仿佛静止的人偶第一次开口,万洋嘴唇缓慢张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小……万……”
音色还是秦岸熟悉的音色,只是那声音模糊、浑浊,像是从海底升起的气泡爆破,伴随着“咕噜”声。
“万洋,你怎么了?”秦岸看他这样,顿时着急起来。
“……怎……么……了……”
“我是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秦岸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道万洋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 或者受了什么刺激,人好像有些变傻了。
他抓起对方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说道:“万洋,我是秦岸,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我……吗……”
秦岸垂下眼皮,无不揪心地想,真的变傻了,也失忆了,不记得他了。
随着秦岸的视线垂下,万洋也突然朝前俯身,直到再次和他对上眼睛。
他以这种奇怪的姿势的突然凑近,秦岸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小半步。
看他后退,万洋也没有追过去,仍站在原地,只是微微偏头,还保持着和他视线的对视。
他又重复:“……记……得……我……吗……”
一阵悲从中来,秦岸捧住那张和自己平视的脸,额头顶在对方额上:“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怎么会忘记你……”眼睛闭上,一串热泪滚落。
人是回来了,但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却突然变成这样。一想到或许是他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或者精神上遭受到可怕的刺激,秦岸根本无从责怪他。
不管怎样,人回来就好,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只要人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蹭了一把脸:“你坐下,我去给你倒杯水。”
万洋对他的话根本无动于衷,将头微微偏向另一侧,只是一直看着他。秦岸看不懂他那平静得有些空洞的眼神,只猜测他或许并没能听懂自己的话语。
当他试图去引导万洋坐下时,对方突然抬起手。
秦岸没有动,他想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万洋伸出手指,轻轻戳到他脸上,沿着刚刚他哭泣的泪痕,缓慢往上滑。
他知道自己刚哭了,他在试图为自己拭去眼泪,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秦岸刚这么想着。但下一秒,万洋的手指戳进他的眼睛里。
秦岸大叫一声,拍开了他的手。
他捂着眼,好一阵才缓过来,睁开眼睛,面前都是重影。刚想说点什么,就见万洋试图把手指戳进自己的眼睛里。
秦岸吓死了,赶紧拉住他的手臂:“你干什么,你疯啦。”
万洋偏着头,咕噜咕噜重复他的话:“……你……疯……啦……”
秦岸有些头疼,他把万洋拉到沙发边上:“坐下。”
万洋一动不动,只随他重复:“……坐……下……”
他挪到旁边,随着发出“坐下”的指令,自己坐下了。又对万洋说了一遍:“坐下。”
这次万洋似乎听懂了,但在沙发边上走了两步,却并没有照他说的做。这时秦岸发现,难怪他走路姿势奇怪,原来是他膝盖没有弯曲。难道他连膝盖怎么弯曲都忘记了?
他再次站起来,蹲在万洋旁边,抬起他一条腿,从腿弯处相折,一字一句教他:“膝盖。弯曲。坐下。”
在秦岸抬起他两条腿后,他一个失重,摔倒在沙发上,终于稳稳坐下了。
就这几个动作,已经把秦岸累得气喘吁吁:“我去给你拿水。”
他刚一离开,就见万洋再次站起来,弯曲膝盖,坐下,反复尝试,好像对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充满了兴趣。
秦岸叹气,看来暂时还不能告诉万洋爸妈和姐姐,人已经回来了。要是他们带着人死而复生的欣喜过来,看到的他却是这幅样子,必定会成为新的打击。
他打算先带万洋去医院检查一下,搞清楚他到底怎么回事,起码和他的家人解释起来才更容易。
万洋的“坐下”实验在秦岸端着水杯出来时停止,视线跟着他的行动移动。
秦岸把水杯递给他,对方仍然看着他无动于衷。他教他如何握着水杯,怎样喝水。
第一次喝水撒了一身,他不仅忘记了喝水的动作,还忘记了喝水需要吞咽。
如果连进食都忘记了,他这一个月是怎么活过来的?秦岸无暇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只顾着怎么解决眼前教会他喝水的问题。
不知是他本身聪明,还是人类的本能这时候起了重要作用,万洋很快重新学会了吞咽,可以喝水了。但在倒水的控制上做得不好,总是从嘴角漏出来,不一会儿衣襟连带沙发都湿了一片。
但他依然乐此不疲,喝完自己那杯,又看着秦岸手里那杯。秦岸便把手里的水给他,随他喝个够。
秦岸捡起手机,离他信息自动发送的定下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他取消了信息,在医院预约了两个下午的号,一个是给他自己的,一个是给万洋的。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算起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却并不觉得多饿。打开冰箱,里边空空如也,只有两颗鸡蛋,在橱柜里翻找一阵,找到了半把挂面。
他在厨房鼓捣着,不多会儿,万洋同手同脚,肢体僵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挪来了厨房。
他先看秦岸,继而目光被灶台上的煮面锅所吸引。
秦岸以为他饿了:“很快就好了,你等一会儿。”
万洋不为所动,突然朝灶台走过去。
在回过神来之前,万洋已经把手伸到了灶上的火苗上抓了一把。
秦岸以为看错了,直到万洋第二次伸手,似乎想要确切地抓住火,他手指在火苗上久久地停留。秦岸大惊失色,抓过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用凉水一阵猛冲。
“你怎么回事啊,火也想抓,你看看你的手,不疼吗?”
但还是晚了,所有手指起了一大片水泡,亮晶晶的,一只手已经肿得无法握拢。
秦岸心疼得眼睛都红了,继而感觉到一点绝望。万洋不仅仅只是失忆,他仿佛忘记了一切,连本能和疼痛都忘记了,他现在就像一个婴儿,甚至不如一个婴儿。
秦岸拿来冰块裹在毛巾里给他冰敷,一字一句对他解释:“那是火,很危险,不要碰。”
万洋看着他,那双眼睛无机质镜面一般,被动地反映着进入他视线里的一切。他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秦岸憔悴枯槁的脸。
他重复着秦岸的话,没有任何感情和起伏地,好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只知道重复播报:“……很……危……险……不……要……碰……”
秦岸知道他并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找来纱布,替他把伤手缠了缠。
一刻也等不了,他得尽快带他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