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牛棚里倒是没什么异味,一具皮囊频繁经历褪壳才容易引起腐坏,反而长久使用,皮囊、或者说尸首才不易腐烂。陆双行再度翻进棚里,矮身查看夏先生的尸首。其实仔细检查,便能发现手腕与脚腕这些位置皮下已隐隐透出鲜红色、像斑疮似的。陆双行与谢爵从前也见过几次红艳修皮,为画骨所用的皮囊腐坏与一般的尸首腐坏不尽相同。皮肉先是变黑,而后转红,长久不修才会溃烂。红艳用来修皮的是种闻起来很像草木汁液的东西、混合颜料而成,涂上以后皮囊并非只是覆盖一层颜色,那些药汁会渐渐融化进皮肉里,使肌理完好如初,栩栩如生。
这具皮囊看起来最近才被使用过,却又经历频繁褪壳,若画骨真是所谓张寡妇,的确对得上。他想了想,反而不理解那画骨既然已有张寡妇一张皮,为何还要再预备个夏先生。
陆双行翻了翻尸首,玄刀不在身上,但分骨顶玄刀至今一把未少全部追回,想来是夏先生休沐时将刀留在了修刀房检修。他啧了声,总觉得有些反常。
另一边,谢爵远远跟着锦缎,小丫聪明,先开始已问出了张寡妇家位置。既不偏也不同邻里挤在一起,门口土墙上晒着几件男人的衣服,不知是否故意挂出来的。谢爵隐在暗处眼见锦缎径直走进张寡妇的院子里,没一会儿院墙里“呀”了声,张寡妇的声音传出来,“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自己乱跑?”
土墙不高,差不多能窥见张寡妇的半个脑袋,模样还算俏丽,此时正低着头同锦缎讲话。锦缎的小个子完全被藏在墙后面,也不知比划了什么,那张寡妇又惊又慌,说道:“你不会说话?从哪里跑来的——”
说话间锦缎拉着张寡妇的手从院墙后出来,让谢爵能看到情况。张寡妇看看四周,又俯身看了看衣着不俗的锦缎,有点回过劲儿来,试探着问说:“是和家里大人走散了?”
锦缎忙点头,张寡妇了然,又问说:“家是城里的?”
锦缎再次点头,又指指自己嘴巴,做了个端碗喝水的动作。张寡妇皱着眉想了想,扭身进屋,看样子是倒水去。
她一走,锦缎眼睛立刻对上远处的谢爵,两人眼神交换,锦缎两手一压,意思是稍安勿躁。不多时,张寡妇从屋里出来,给她端出一碗水。锦缎吨吨吨喝完了,张寡妇才搔搔头,自言自语说:“这怎么办呢,我带你找村长去?”
张寡妇把碗接过来,蹲在锦缎身边,“你家在哪座城?知道家里大人是做什么的,姓甚名何?”
锦缎点点头,张寡妇又叹气,“可你也不会说啊。”
正是吃饭的空当,倒也没人出来看热闹。张寡妇望着眼前的“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谢爵在暗处打量着,一时也不好判断。画骨替换非亲非故之人,要辨别难上加难,他这些年来是练就了超常的直觉,可现下里也偏生就没有那股“直觉”。
锦缎拉拉张寡妇的手,张寡妇顿了下,反应不大,任由她抓住了。见状,谢爵从暗处快步走出来,边走边焦急喊道:“小被儿——”
锦缎眼前一亮,立刻转向他那边,手却仍然没有松开张寡妇。张寡妇略带茫然、也顺着谢爵过来的方向看,待对上脸,她不由想往墙后躲。三人此次是出来玩,自然穿的便装,但谢爵仍难掩不俗贵气,张寡妇自觉不便,奈何他走到跟前了锦缎才松手,躲也躲不及了。
谢爵和锦缎配合默契,在她眼前上演一段“久别重逢”,张寡妇略显尴尬,在旁边附和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谢爵本想把锦缎抱起来,捞了一把根本没捞动,只好不动声色又松开,转而连连冲张寡妇道谢。张寡妇摆摆手,“谢什么,不过给碗水喝,多礼了。”她说着虚指指屋内,“家里爷们儿不在,不留你们喝茶了,快回吧。”
谢爵说着要摸出碎银再谢,他摸了下袖带,这下呆住,钱袋子在徒弟身上!
张寡妇看出他的窘迫来,又是摆手,“快请回吧,我也回了。”她说着转身进屋,留下一个后背。画骨致命之处正在后背上,像是真毫不设防。
锦缎抬头看看谢爵,谢爵眯缝了下眼睛,轻轻摇头。
一大一小返回牛棚,陆双行坐在木栏上等着,一眼就看出事情不太顺利来,问说:“怎么?”
“钱袋子在你身上。”谢爵叹气道。
陆双行顿了下,摸出钱袋子,自里面倒出几块儿碎银,“找这个?”
谢爵点头,接过来抛了一下。拿上手便能发现这几块儿“碎银”异常沉,若是不知情贸然接过,手必定得往下坠一下儿。画骨力超常人,猝不及防拿到手可能掂不出来差别,算是个探探虚实的小伎俩。
“不行咱们就只能在这儿蹲守几晚看看,”谢爵看向锦缎,“马车太大,得窝草丛了。”
锦缎点头,陆双行慢悠悠道:“我倒没意见,只是段叔恐怕要给我们气死了。”
谢爵笑笑,“事出有因嘛。”
一行三人找了个避风避阳处窝好,锦缎趴着草丛上没了那副冒失样子,她本就是个哑巴,此时显出些超出孩童的安静来。谢爵忍不住拍拍她脑袋,低声道:“现在倒是有几分你双行哥哥小时候的模样。”
锦缎又坐起来,拿手比划。陆双行在一旁看懂了,接说:“不成,画骨褪壳换皮时最脆弱,何必把夏先生藏起来费那个劲。”
锦缎想想也是,点点头又趴下,三人不再交谈。
骨差是善于蛰伏在暗处的。耐心等待着非人之物现出端倪、渐显马脚,而后一击即中,把被窃取的皮与骨还于安身之土。漫长的等待陆双行经历过无数次,也便不觉烦躁,他忍不住悄悄看向师父。谢爵背靠林木席地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牛棚,像是把已出鞘的刃。他身旁,锦缎手里翻着那把铁匕首,抽出又回,凌空只有抽刀时的铮铮声。
天色渐沉,冷意自地皮上溢出,牛棚的轮廓亦开始模糊。轻便衣裳裹不住寒气,陆双行凑近了些、挨着师父,蓦地想起三人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他更加贴近谢爵,轻声道:“马车上有干粮,我去拿点过来?”
谢爵应说:“好,快去快回。”
目送他起身离开,谢爵出了口气,小徒弟适才依偎在自己身边时好似还是那个像锦缎似的小孩,岂料恍然在起身的瞬间悄然长成,身姿矫健。
一刻未尽,陆双行行色匆匆自树林背后回来了。他俯身一手按在师父肩头,蹙眉道:“那个货郎回来了——”
“货郎,”谢爵一顿,“在张寡妇那儿?”
锦缎也看过来,陆双行点头,“我顺道绕去她家看了眼,发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有村民正从他手里买些杂物,张寡妇就在屋里收拾东西。”
这岂不是完全搞错了方向?谢爵蹙眉思索片刻,要站起身,“我去看看夏先生的尸首。”
陆双行手上略微使劲儿,“我检查过,手腕脚腕已经变红了。”
谢爵发现了徒弟抗拒他独自行动,折中道:“既然如此,大家一道去吧。”
锦缎弹起来,要把铁匕首递进他手里,谢爵摇头说:“你拿好防身。”
此处本就能看到那牛棚,三人轻手轻脚过去。谢爵其实动作利落,但架不住徒弟还是瞎操心要扶。此时黑咕隆咚的,牛棚里月光透不太进来,锦缎随身带着火折子,刚要吹燃,谢爵忙提醒说:“小心些!别掉草上。”
锦缎点头,陆双行把夏先生的尸首从草里重新刨了出来。为那火折子红光一照,尸首面颊诡异地仿佛也被染上红晕,好似在下一刻便会呼吸、睁眼。谢爵掀开尸首袖子,原本片片红斑的手腕赫然变成了青黑色的!谢爵倒吸了口凉气,低声道:“这皮囊刚被修过,卧林村有修皮匠!”
“那时我查看还是红色,”陆双行接过火折子凑近了些,“眼下药汁开始融化进皮肤,已经退回黑色了。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盯着,也就说这皮上午才修过。”
范围一下扩大到了整个村子,且不说单是村落,那些往来的游人中也有可能。事态棘手起来,锦缎把火折子熄了,立在一旁等大人们发言。谢爵低头想了想,再度出声道:“两种可能。其一,村中必有画骨,皮囊出现闪失需要修补,便自远处请了修皮匠伪装成游人来修;其二,村中那画骨便是修皮匠,有画骨特地伪装成游人跑来找他修皮,皮囊扔在此处,现下应该有具白骨藏身于某个角落……”
“小被儿!”谢爵匆忙道,“有没有哪个马车像我们一样没走?”
锦缎冥思苦想片刻,摇摇头,不知是没有还是不清楚的意思。陆双行接说:“我倒觉得像是第二种。红艳曾说过药汁原料极其难得——”他脑中快如闪电,蓦地发觉这是个坦白的好时机,立刻状似不经意间继续道,“原料难得,她自己也未必够用,否则也不会让楼里的姑娘拖到皮烂了还不修。”
他说罢,谢爵呼吸一滞,转头定定看了过来。陆双行也不刻意做出“说漏嘴”的神情,只是抿抿嘴缩了下。谢爵叹一口气,果然没同他计较,只是小声道:“回去我再同你算账。”
锦缎歪歪头,做了个卡脖子的动作。
陆双行声音低了些,可怜巴巴继续道:“药汁难做,修皮匠自然难得。天下需要修皮的画骨太多了,根本犯不着东奔西走给人修皮,反而更像是村里有修皮匠找过来。”
谢爵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只能先守着了。这儿既然有皮,画骨便一定会来取走。”
这下三人连回到原本位置的心都没有了,干脆就在牛棚里守着。锦缎那铁匕首不离身,一只抓在手里,后半夜却仍是困了,趴在谢爵腿上渐渐睡着。师父一句话也不说,陆双行才不犯怵,悄默声挪到他身边,伸手轻轻去拉谢爵的袖子。谢爵不理他,陆双行就再拉,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谢爵才用气音道:“把小被儿吵醒了。”
陆双行见好就收,半晌又说:“我总觉得还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谢爵点头,轻声道:“可惜红艳不肯说药汁是用什么做的,制好以后半点味道没有,闻也闻不出来。”
三人将夏先生的尸首重新藏回了干草下,谢爵眼睛盯着那片枯黄的草,轻声道:“无论如何,这里都多出一具皮囊。”
陆双行随手拾起一根枯草,边摆弄边说:“药汁需要时间生效,手腕是容易被看到的地方,那么那画骨打的主意是等皮囊完全好了再走。”
谢爵微愣,蓦地明白过来怪异之处在哪儿,“也就是说,夏先生的皮才是被带来修的皮。那个修皮匠备了张皮在村里,给来找他修皮的画骨暂时替换用。一个定期会在村中出现的人……便是画骨!”
陆双行沉默须臾,“这不是又绕回货郎身上了……那张寡妇是修皮匠,更说得通了。”
“张寡妇原本寡居,又改嫁了货郎,时常同外人接触必会惹来非议。这儿离皇城近,有点风吹草动异样,村民早该像琉璃村似的上报给分骨顶了。该是个常与外人往来也不会招人眼目的——”
师徒俩异口同声道:“茶博士!”
俩人声音微扬,惊醒锦缎,她腾地坐起来,铁匕首寒光一闪即出。
三人互相看看,陆双行忽然也反应过来,“当时在同货郎买东西的,好像就是那个茶博士。”
“难怪,”谢爵微微一笑,冲两人交代说,“这次抓现行了。那修皮匠务必抓活的,也许顺着能挖出来不少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