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实习第一周,万神每天的工作除了归档就是碎纸,偶尔,何筠也会让他改改合同,寄送材料,整理下证据包啥的。
说起来,何筠是全律所有独立办公室里唯一没有配置打印机和碎纸机的,据师姐所言,是因为何筠跟行政主管有些不大不小的纠葛。
“以前还是配的,但每次配的机子都有些毛病,卡纸卡墨之类的。”
除了第一天吃饭由何筠请客,下来万神都是跟师姐点某城外卖,俩人并肩坐在律所的休息室里,望远方江如罗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我说,小的打印机碎纸机也不贵啊,律所不帮着配,他干嘛不自己买?”
师姐用筷子拌着酱面:“心疼钱呗,节俭惯了。”
万神不是很理解,律所高级合伙人会缺钱吗?
师姐见他作若有所思状,遂脑回路清奇地开解道:“你别多想,何律师既没抢了行政主管的老公,也没睡过行政主管的老爸。”
“……”这,关注点都哪和哪呢,万神用手指挠了挠眉毛,随她的话,吊儿郎当地接了:“有没有一种可能,要不,何律长得像行政主管的前男友;要不,何律长得像行政主管前男友的现男友。”
师姐刚想纠正他你那是两种可能,他们的身后便传来句阴阳怪气的问语:“这是谁家的孩子?”
万神和师姐讪讪转头,瞧见是行政主管落座在他们后边,又假装没听到他在问谁的转回头去。
俗话说,不可背后语人是非。
的确如此。
师姐低声说了句赶紧吃,又安慰他说,别怕,应该没听见你说了什么,指不定是因为你穿得太卡通了看你像小孩随嘴一问。
万神闻言,低头瞄了眼自己的着装,浅色的粉白T恤牛仔裤,这卡通吗?想着,无意识地转了转自己的左手手腕,戴着的百达翡丽三问表,珐琅表盘,錾刻18k金的时间刻度,亮暮光色的鳞纹鳄鱼皮表带,骚得别提多昂贵。
因他一向是走哪都深受欢迎的人,晚上下了班,自有别的律师的实习生来邀他一同晚餐。
“我老板说明天开始,实习生也要统一要穿正装了。”
“本来一开始没硬性规定的,好像是行政主管今儿下午才在群里说的,喏,我老板还给我发了聊天记录的截图。”
“万神,你老板有跟你说吗?”
被点名的人正低头吃着凉粉,听罢,心虚地又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着装,而后点开手机,无人来找,此般安静,教他害怕。
“没,可能晚点就告诉我了。”他摸了摸鼻尖,道。
就这样等到了晚上快要九点,何筠和师姐都没人找他,万神觉得有必要问问清楚,如果非要穿正装,他得连夜翻箱倒柜地扒拉几件像样的出来。
「何律师,请问明天开始,上班一定要穿正装吗?」他给何筠发微信询问。
照说穿正装是基本的商务礼仪,不用问都应该晓得的答案,但万神自有自的一套想法,他以为,左右只是宅坐在办公室的不露脸的闲杂实习生,穿得得体大方便可,反倒是周围许多同学,因买的所谓均码的黑白西装,看上去跟街边卖保险卖房卖信用卡的似的。
当然,没有瞧不起卖房卖卡卖保险的意思,就事论事而已。
那头过了近二十分钟才回他。
「不用,怎么舒服怎么穿,别穿睡衣就行。」
「你现在实习,不用那么拘束,以后工作再说。」
「如果我前一天跟你说第二天要去见当事人,你再穿正装。」
三句话连着发过来,字字烫心,体贴入微,万神不无受宠若惊。
往后接连几天下午,万神照例抽出半小时时间帮何筠把不用的材料拿去碎纸。
他不是没有腹诽过,何筠要他帮忙碎纸的材料摞起来足有一张办公桌高,据说是堆了小半年,就等他这个倒霉催的大冤种。
但话又说回来,实习生连打杂都干不好还有何用。
他不晓得的是,行政主管的办公室就在放公共碎纸机的旁边。
好巧不巧被对方撞见了自己,主管一推眼镜,指着他便斥问:“你是谁的实习生,不知道不能穿便装吗?”
万神哑口,有被吓到的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探出脑袋,万神正急中生智地想着怎么回话,主管的肩就被拍了一下。
尚非从主管身后走出:“不是实习生,我家的孩子,借给何筠,来律所帮忙的。”
说着,下巴朝万神一扬,正色道:“你跟我来。”
这话替他圆了场,看戏的吃瓜群众便也没趣地乖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万神跟着尚非去了他的办公室。
一进门,方才还是唱红脸的救星又变回了唱白脸:“不是帮你,不要误会,看不惯他色厉内茬罢了。”
万神撇撇嘴,不多作表态。
“以后中午午休前来我这边碎纸,别用公共的。”尚非对他挥了挥手,意思可以滚了,待他一转身,又补了句,“顺便帮我放这的废纸也碎了。”
万神:“……”
“听到了吗?”
“哦,好的。”万神不情愿地干巴巴应下。
何筠和尚非联手的案子开庭了。
说是联手,其实也是分开一人负责民事,一人负责刑事。
这天开的是民庭。
案子并不复杂,概括就是一对年轻的AO夫夫在旅游前买了袋大米,结果出去玩儿回来,米里生了虫,Omega吃了生了米虫的米,恶心得上吐下泻还进了医院打点滴,那Alpha瞧不得爱人遭罪,便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了刀把卖米的老板咔咔砍了个轻伤。
理所当然的,Alpha因涉嫌故意伤害被逮捕,等着检方提起公诉,尚非是这个案子受害人商家老板的代理律师。
对他而言,这实在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案子,接了,纯粹因为犯嫌的辩护律师是他看不爽的对家。
至于民案方面,原被告则反了过来,吃了生虫大米的Omega起诉商家侵权,何筠则作为被告商家的代理律师。
尚非和万神坐在民庭最后一排,庭前,俩人嘀嘀咕咕地简聊着案情。
“旁边那排坐的人,以前追过你舅。”尚非忽然提起一嘴,说完即嗤笑一声。
万神朝那边睐了一眼,又瞅瞅尚非,他发现姓尚的每次遇到不喜欢的东西,都会像一匹马闻到不新鲜的草一样,不屑地打一个响鼻。
他目露怜爱之光,将手臂从尚非的颈后绕过,哥俩好地搭着他的肩,附耳道:“你现在是不是也想追我舅?”
“……小孩子家别八卦。”尚非轻轻推了下他的脑袋,将手里的材料扔给他,“看完,然后说说,这个案子民事方面,如果你作为被告商家的律师,有什么思路。”
万神装模作样,一目十行地开始翻,翻完一合卷,胸有成竹道:“从四个方面说,一说商家卖的米通过了质检并有证明,因此不存在不符合食品安全的情形;二从原告混乱的起诉状出发,原告声称自己旅游回来才开封米袋,煮的第一餐饭就食用了三斤大米,明显不符合正常逻辑,存在旅游前已开封大米的可能;三是米袋上标明了存储方式,商家已尽到告知义务,反观原告无法证明自己是否存在储存上的过错;最后,商家人道主义进行了退款退货,涉案合同早已终止,原告再起诉就是违背诚实信用。”
一口气说完,万神仰起他精致的脸,笑得自信而灿烂。
尚非的手指捻着材料页,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何律师跟你说的吧?”
万神的腮帮子鼓起来,歪过脑袋,心想我能一字不差把思路复述出来也不赖好吧。
庭上双方据理力争,一概没多少新鲜,庭后,何筠问他们如何,感觉能赢吗。
万神点头如捣蒜,师姐附和说能成。
四人出了法院,望着天边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低头一翻各自带的公文包,唯有何筠好习惯的带了把伞。
“这庭开了好久,那个原告也太磨叽了。”尚非嫌弃地说道,又扫了眼腕表,轻叹一声,“这个点了,何律师请我们吃饭吗?”
“行啊。”何筠爽快答应,把仅有的一把伞让给了师姐和万神。
同为身强体壮的Alpha,他和尚非并不介意淋雨走向停车的地方。
“跟你说了别来,你时间很多?”俩人并肩快步走着,何筠嗔怪道。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挤,就能亲眼看到对面吃瘪。”
何筠无奈地笑笑:“我只希望原告家的Alpha从狱里出来后,别来咱律所提刀砍我。”
“别这样想啊,”尚非勾唇,“你应该想,对面输了这起案子,那Alpha先提刀找对面算账。”
何筠唏嘘地摇了摇头:“说来,对面以前是我们同级的同学,好像追过万鸿。”
“哦,还有这种事。”尚非揣着明白装糊涂,继而顾左右而言他,“万神这小孩,虽说嘴巴欠了点,但民事方面的专业功底算是过得去的。”
“嗯,早发现了。上周给他两份合同让他审,他能改到并改对近九成,整理材料也没出错过,才大二,已是难得。”何筠肯定道。
“心动吗?”
“想什么?我一向惜才罢了。”
尚非哼笑:“你每年寒暑假都招Omega当自己的实习生,敢说没点别的心思?”
“有啊,不一次没成嘛,也没占过谁的便宜。”
暮色四合,一行人找了家农家乐来享用晚餐,席上,仨个男的一台戏,外加师姐看戏人,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有,吹牛啤的也有。
侃着侃着,万神听他们提起他舅玉树临风那些事儿,不禁得意地伸长脖子,像要抢着回答问题的小学生:“我舅他是我们全系的男神级讲师,大家都老喜欢他了。”
“我们那时就是了。”师姐乐着附议道。
“听说他也是你们那级的男神。”尚非冷不丁地插了一嘴,这话是对着何筠说的。
何筠瞥他一眼,想起万神来律所实习的第一天,这人跟他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帮他问问万鸿的婚戒是哪买的哪个牌子。
他则万分不解,告诉尚非,小鸿他没结婚啊。
换来对方一脸茫然,哦哦两声,说,那可能是他记错了人。
“是。”何筠没表情地点了下头。
尚非并无遗憾地感慨道:“那是他生对了时间,换成跟我同级,男神这名头就没他的事了。”
在场的其他仨人都选择用乌鸦飞过式沉默表示拒绝捧他的哏。
“小万,去叫人进来买单。”何筠开口道。
万神得令出去,师姐也前脚跟后脚地去了外边的洗手间。
何筠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问尚非抽吗。
俩人头对头,把烟点上,吐出的烟,向上缈绕盘旋,同窗外的雨雾一起,朦胧了视线。
餐厅外头,雨露串成珠帘挂在绿叶上,暮色低垂,山里寂寂。
逝去的光阴,模糊如指尖的烟蒂,明灭闪烁,来去无声。
十几年前的故事载进人生疏密有致的经卷中,翻阅便恍如昨日。
何筠想起来了,也是这般黄昏斜雨,一次模拟法庭大赛之后,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渐暗的天光笼罩下,万鸿和尚非站在长廊的尽头,彼时万鸿第一次在比赛中打赢了“不败神话”的尚非。
那年万鸿的神采奕奕,尚非的低头浅笑。
原来,那隐忍的笑并不关惜败后的谦逊,而是chi裸裸的宠溺。
再见面,尚非的种种反应。
对上了,都对上了。
何筠越想,越觉得肾上腺素不断飙升,百感交集涌上心头,他忽地伸手掐住旁边人的下颌骨,厉色道:“你和万鸿谈过?”
一向温和的人忽然发疯,这是尚非始料未及的,他吃痛蹙眉,反手用力拍开对方的手,撇过半边脸去,无所谓地说:“其中一任吧。”
不论过去多久,何筠都能清晰记起第一次见着万鸿醉酒,好舍友的情绪鲜见的上了脸。
那是寒冬里某个下着阴雨的深夜。
他被来电铃声惊醒,半梦半醒地撑开眼皮,好半天才认清来电显示上面的“小鸿”。
接线后,对面传来陌生的声音,告诉他,你朋友喝醉了,店里准备关门,可人怎么叫也不起,手机上只留了你号码有备注,你来接一下人吧。
何筠赶到现场时,万鸿就蹲在打烊的大排档门口,他于寒风中醒酒,手指夹着根烟,因是不太会抽,吸一口,呛一口。
何筠朝他走过去,大风偷偷熄灭了他指尖的烟,远近街灯昏黄,冬夜凌晨,要是没了北风,一整片一整片,将归于万籁俱寂。
他拖起万鸿的身体,默契地什么也没问,本来是想叫辆taxi,万鸿却说想吐,他只得陪他徒步夜行。
一路无言。
黑丝绒般的夜空下,飘着珍珠串似的雨,星星点点。
走一半,万鸿忽然推开他,抱上路旁的电线杆,腰猛地弯下去,头低得几近碰地,想呕,却吐不出。
好半天,万鸿方缓过劲来,扶着电线杆,虚弱地冒出一句:“我被甩了。”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何筠才知道,万鸿谈过恋爱了。
对象是谁不知道,姓甚名谁不清楚,是A是B还是O,他这个四年舍友,一概不知。
何筠的手指动了动,抬头望向不远方高耸的大厦群,霓虹不灭的闪烁,这个城市真冷。
他有些好笑地注视着眼前倚靠于电线杆的人,心想,男神失恋了也会买醉,跌下神坛的狼狈样儿,原是与其他人并无二致。
“还会遇到更好的。”何筠找回自己的声音后,将围巾拢高,盖过口鼻,闷声说了句比“多喝热水”还要废话的废话。
陈年旧事,他却记了清楚,到底是气量不够,仍需多磨。继上次和尚非不欢而散的那顿晚饭之后,又过去了数日,何筠应父母要求,需回老家一趟。
飞机起飞前,何筠收到了他实习生万神的微信消息:「一路顺风」。
律师这行,一月往省外飞个一两次是常事,久了,若是亲人都不记挂的话,谁也不会给谁问候平安。
「谢谢,回来给你带手信。」
何筠回他后便开了飞行模式,登机之后掏出耳机戴上,阖上眼来小憩。
梦里他回到了学生时代。
不知道是大几的一个寒假,一伙人去了一个南方小镇做法律援助,虽没下雪,阴冷却是砭人肌骨。
第一天晚上落至小镇,由于招待所的房间没安置妥当,竟让他和万鸿临时到一农户的牛棚里凑活一宿。
牛棚不臭,应是主人洗刷得干净,只是那棚顶破了个洞,大开天窗,北风呜呜。
何筠觉得镇上的人简直欺人太甚,本欲甩脸色拂手,但万泓却拉住他,温声劝道,这里挺好,你看,晚上我俩可以一同观星月,盖同床破棉褥,这般冷能挨过一晚,我们就是生死之交了。
万鸿总是这样,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梦境的场景渐渐扭曲变化,转到了他们的寝室。
身后一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宿舍,看不清脸,心急火燎地跳脚嚷嚷道:“我去,今天宿舍例检啊?!已经查到隔壁宿舍了,快快快,快收东西!”
万泓正坐在床上看书,见底下手忙脚乱,他自己既没私接电源也没携带大功率电器,倒是不急。
门外的脚步声开始逼近,敲门声响起,万鸿终于放了书,张开双臂,沉声跟全宿舍的人道:“把违禁电器全部拿上来。”
然后在老师进门前,拉好了自己的床帘。
“床上谁啊,这个点睡觉?”
底下人支支吾吾:“老师,是万鸿。”
“把床帘拉开。”
“不好吧,人在睡觉呢。”
“就拉开看看,等下再给他拉回去。”
“这,万一他裸睡呢。”
老师白他们一眼,见他们不为所动,难得执着地自个儿上前,“唰”地把床帘拉开,只见万泓一手抱着一个小冰箱,对老师咧开一个憨憨的笑。
“老师,我在做兼职,您要买家电吗?我这里有双开门冰箱,您看,这两个单开门的拼一起就是双开门的了。”
万鸿坐在上铺,把两个独立的小冰箱并一块儿,脸上堆满了迎宾的笑,逗乐了底下一排人。
老师掩着嘴角的笑意,摇头走了,在登记簿上给他们寝室划了个叉。
万鸿目送老师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伸长他的尔康手,不死心道:“诶!诶!老师,您别走,我还卖菜,冰箱里有菜!您等下下班回去可以不用绕路去菜市场了!”
何筠嘴角带笑地从梦中醒来,迷蒙间听见飞机准备落地的广播。
他坐直身,一手支着额头,揉着太阳穴醒神。
蓦地忆起,曾也有人问过他,“你呢?你是他舍友,你怎么看他?”
“嫉妒呗,”他当时说,“小泓确实没大毛病,为人谦和,做事认真,君子如玉来形容也不为过。但他性子率真,怼天怼地的本事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要以后跟他成了家,指不定天天要吵的人仰马翻。”
酸啊。
他闭上眼,说出这话是真的酸。
但话说回来,他到底有没对万鸿动过私心,他却是不敢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