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列宫人随着一位亲王服制的男子,移步而入主君的清凉殿前殿门。
明月高悬,议事殿内灯火通明。
梁澄在庭中站立,接过侍者递上的托盘,朗声喊道:“臣弟,携周邑嫡皇子群册,求见陛下。”
话音才落,议事殿八扇大门最中间那扇缓缓拉开,首领监侍王集躬身:“陛下传禹王觐见。”
梁澄起身,抬着那个托盘进入议事大殿。
殿内烛火与夜明珠齐亮,冷暖辉映,空旷的议事殿正上方,两个监侍正在研磨和整理书籍,正中的金桐木长桌后,梁朝天子梁翊正坐于后,翻阅奏章。
梁澄将群册交给王集,看着自家兄长。
那张脸一丝不苟,如神雕刻,过于无暇,也过于冰冷如霜。
梁朝最年轻的天子,即位时年仅二十,六年皇位,杀伐决断,开疆拓土,铁血手腕又勤勉政事。
民间评说:“朝熙日起,梁朝盛极。”
朝熙,梁翊帝号。
梁澄看着已至夜深还仍劳形案牍的兄长,莫名打了个寒颤。
“周邑送质子,这种小事,你也须深更半夜来扰朕?”
梁翊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从始至终他并未抬眼。
梁澄叫苦:“若是质子,臣弟挑个周王心爱的嫡皇子便是了,自然是不能随便拿主意,那周邑使臣又巴巴等着,才来叨扰皇兄。”
梁翊搁下手里的笔,缓缓抬眼:“怎么说?”
王集何等聪明,已然指挥着另外两个监侍将桌上清理干净,然后将那群册摊开在梁翊眼前。
“周邑的意思是,从里头选一个,嫁予皇室……”梁澄声音渐弱。
早于百年前,梁朝皇室便有了男妻之例,明正典刑。虽民间早已盛行,但皇室有繁衍后嗣之责,男子不能生育,在皇室里便并不常见。也便有龙阳之好的帝王养一两个心爱的男妃,但总归是做不得嫡妻男后。
梁翊眉头微皱。
当今天子已然二十六的年纪,从皇子之时便是孑然一身的府邸,为帝六年,不仅后位空悬,整个后宫都无一人。
时间久了,难免流言四起,朝熙帝好男子。
因担忧年轻帝皇的身子,年年都有臣子皇亲不断送貌美男子进宫,然而朝熙帝也不过是留了一两个有才情的伴侍,不宠幸也无名分。
着实让人看不懂。
也难怪周邑直接想出嫁子的法子。
“朕不允。”梁翊屈起食指敲打桌上的群册,声音无甚情绪,“你去回了,十年质子,到期则回。”
梁澄额头一层薄汗,忙不迭应:“臣弟这就去回绝了周邑。”
王集迅速伸手,欲收起那本群册。
梁翊伸手一拦。
王集吓一跳,又小心翼翼铺平。
周邑王后一共生有三子一女,如今名字均配着画像静静躺在长桌上。
梁翊本无兴趣,但王集收画册时,他却避无可避地看见了一眼。
“这群册,何人所绘?”
问的突然,梁澄亦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应是周邑宫中画师所绘,皇兄,有什么问题吗?”
梁翊嗤笑一声,右手手指轻点了一下那群册上第四的画像。
“就这个吧。”
梁澄好奇,屈身向前。
这画师画技委实是不错的,梁澄想。
大王子,四王子,七公主……梁澄目光顺次看过来,感叹一句画的玉树临风美貌绝伦精细至极,各个人如天仙般,难怪说周邑多美人。
他看向梁翊亲自指定的九王子前,也是想着该是什么惊为天人的美人,才让这个本不敢兴趣的皇兄惊鸿一瞥就定了。
梁澄期待满满的看向九王子。
……
说不上丑,也说不上一句美,过于平平,尤其在一水的貌美兄姐后,显得格外普通,梁澄眼睛还看着画像,脑子就忘了这个九王子的容貌。
“陛下……这……”
九王子,周怀宁,字月,年十六,乃周邑王室中最小的王子。
不仅年纪小,还体弱多病,也不是几个嫡皇子中最受宠的样子,起码去年的战事里,梁澄没怎么听过这个九王子的名号,只晓得是个病秧子。
“行了,下去吧。”梁翊头都不抬,顺手合起群册往一旁的案牍上一摆。
梁澄忍不住:“臣弟不懂,这九王子其貌不扬,也无甚要紧,皇兄对周邑未免太宽容了些。”
梁翊难得笑了笑:“周邑送不送质子有什么干系?朕不在意。”
“那也是不能这么随便……”
“你懂什么?”梁翊不耐地打断,“下去吧,朕也该歇了。”
梁澄只得躬身告退:“臣弟告退。”
人没走两步,梁澄又转过来:“皇兄…还有一事…”
欲起身回殿后休憩的梁翊眉头粥的更紧,如油墨画般的脸上俱是漠然:“你还有什么要回?”
梁澄硬着头皮说:“臣的人在周邑找了个遍,并未打听到那个少年的消息。”
上头站着的挺拔身形一顿:“怎么会?”
这样不可信的语气,梁澄都开始发抖了:“确、确实,已逼着周邑王妃把当年木栀猎场的人盘了个遍,因当年九王子木栀猎场受伤重病,那里便被周邑王室锁了,时间也恰好是初秋,那时情形混乱,本就大海捞针,也属实是没找见那个青衣少年。”
梁翊有些恍惚,仍是不死心的模样:“约莫十三四岁…”
“莫说十三四岁,已将周邑能进木栀猎场的人盘了个底朝天,都没找着那个少年。”
梁澄刚想跪下请罪,却见上头的帝王挥了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王集见状,忙取了梁翊的外裳,随着梁翊回后殿。
梁澄回来的路上还在想这事,自家兄长登基这些年来,无情无爱只晓得做政事。唯独三年前,梁翊说要离宫放松,他与梁翊便带着几个护卫,策马扬鞭几个日夜,从梁朝一路深入周邑,还进了人家的皇家猎院。
彼时周邑与梁朝数次摩擦,梁朝皇帝和亲王却直入腹地取乐,任谁被认出来,都是一场不可预料的争斗。
偏在那场不要命的出游里,在周邑的木栀猎场。
他那位不苟言笑、男女不近身的皇帝兄长,愣怔地看着周邑的中心草场里,几个少年策马而入的场景。
瞧着年纪都不大,应当都是显贵的世子,少年们纵情策马,好不美妙。
这时有一青衫少年,驾着一匹白马,人人神采飞扬,唯独他戴了一顶帷帽。
白纱与青衫随着马驹奔跑起来的风向后飞舞,梁澄亦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若不是那衣衫均是男子服饰,那时候,他们都当是一个仙子在御风而行。
梁翊看呆了眼。
直到那少年拽着缰绳将马调转个头,身姿飘逸行云流水,一阵风过,那帷帽的白纱被吹起一隅。
少年侧眼看向他们窥视的这头,右眼眼角下露出一颗极惑人的美人痣。
梁澄至今想起也是怦然心跳的,莫说是梁翊,他也是见识了许多名动天下的美人,也被这少年一眼瞪麻了心神。
而后,他的皇兄便丢了魂。
去年,梁朝出兵周邑,不给一丝喘息,大军压境,直逼着周邑请降归顺。
梁澄那时曾想过,莫不是为了木栀猎场那个露了半张脸的美少年?
这几年他也凭着记忆找了许多与之相似的美人进献,然而都被梁翊轰出宫门。
原以为梁翊是放下了,直到战前某日,他进得议事殿,看见自家极擅丹青的兄长反复画那美人策马的身姿,他才晓得这是被勾了魂。
只是没想到,如今周邑都成了大梁附属,却是再找不着那少年。
梁翊又一次在梦里与那青衣少年相遇。
他仍白纱遮面,与他同骑一匹宝驹,那时他身量纤小,如今应当亭亭玉立了。
梁翊只顾怀抱着他,任那青衣少年带着他策马奔腾在原野之上。
而后那少年回头,风吹起他的帷帽,竟露出一张与群册上九王子周怀宁相差无二的普通面容。
没有美人痣,眼睛也生的普通,轮廓也生的普通,明明是过目即忘的长相。
梁翊的梦被叫早的晨钟打断。
他沉默着起身,任人服侍着穿戴整齐去上朝。
路过议事殿,他脚步一顿,重新走到那长桌前。
昨晚那本群册,仍搁置在他随手摆放的位置。
梁翊翻开画册,认真端详周邑九王子的图。
“呵。”
梁翊低笑,瞧起来是心情不错的模样。
王集道:“陛下这是发现了什么趣事?”
梁翊面上仍笑着,但眼睛里俱是精光:“没什么,不过是看到一个班门弄斧的画师在这展示些瞒天过海的小招数罢了。”
王集不明所以,只陪着高兴:“陛下的画技乃是天下第一。”
梁翊合起画册,好整以暇地整理了自己的袖口:“走吧。”
周邑。
中殿一片愁云惨淡。
被梁朝压着打成附属国,逃过灭世一劫,主动想嫁子也不过是祈求十年安稳,梁朝能看在皇妃面上,不对周邑重税欺压。
传闻里朝熙帝喜怒无常,狠绝非常,若是不高兴,踏平周邑也不过是挥挥手的事。
却不想,精心隐瞒,却还是阴差阳错选了九王子周怀宁。
周邑王妃崩溃至极,哭了几日都停不下来,见着周怀宁便是一顿抱着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我儿啊,如何这么命苦啊。”
那九王子任自己母妃抱着,与他埋在一起叹气。
周王心里不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残忍打断:“够了,都哭了几日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横竖当时画师刻意画的不像月儿……”
“不可。”九王子抬起头,声音冷静,长发玉冠之下,却是一张堪称是倾城的脸,“欺君之罪,周邑担不起。朝熙帝已驳回嫁子一说,儿臣便在梁朝沉默十年便好,母妃,也别再哭了。”
周邑王妃哭声只止住片刻,复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若是、若是被发现……”
周怀宁勉力笑着,抹去周邑王妃的眼泪:“儿臣绝不苟活,给周邑王室带来罪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