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了。
脑子里全是疑问,剧组?什么剧组?他不是演戏的吗?他怎么还要自己组剧组?
项知言非常体贴地拉开一把椅子,示意我可以坐下。
我觉得自从那天颁奖典礼之后我就变得非常一惊一乍,也不知道是时运如此还是我太久没见世面,搞得处处都像是惊弓之鸟。他现在帮我拉椅子,我也懒得考虑什么乱七八糟的社交礼仪,直接坐了。然后才看着他拉开我旁边那把椅子,也坐下来。
他好像很满意我现在的反应,整个人气场都不一样,如果刚才还只是礼貌性地试探,这一坐下,他身上就莫名散发出来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他是认真在说这个事的。
我的感官传递过来这个信号之后,嗅觉都变得灵敏,没了酒店大堂的香氛和车里空气清新剂的干扰之后,这人身上香水的味道更直接的散发出来。
木质香,尖锐,凛冽,带有一丝燃烧后灰烬的味道。
看来我的鼻子还是比脑子灵,这人绝对不是那什么温润如玉的好好先生,他就是一个蓄势待发的野心家。
我不知道他想从我这里要什么,我开始有点紧张,害怕他要的我不想给,又害怕他高看了我。
项知言没有用沉默折磨我太久的时间,沉吟一会儿开了口:“直接一点吧,我非常喜欢《盲野》,内容先放在一边,如果只说拍摄,这本子实践性好到出奇,是非常适合新人导演拍的小成本片。”
他偏了下头,忽然又补了一句:“而以卢导的为人和能力来看,这其实算是最适合她拍的剧本。你觉得呢?”
他明明比我小,说这话的时候却让人不想挑毛病,就好像他合该有那个资本把话说的老气横秋。
而且要命的是他一开口,就点中了我自己对《盲野》的评价,不由得让我高看了他一眼。
如果他是刻意恭维我,那不得不说他还真的挺厉害的。
谢崤这些年身价水涨船高,早就不做跟组编剧,看的都是投资千万以上的本子。考虑成本早就不是当年我们一起打地铺时候的思维了。所以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匠气,温吞,我还只能乖乖受着。
《盲野》写成这样,除了我自己状态不好以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卢青和。这一点她懵懵懂懂的,整个电影拍完了都没注意到。
我真的不是饿到穷途末路,随便挑了个剧本给她的。
卢青和这样的身份家底,名声比钱更重要。而且她那个脾气,剧组班底稍微强势一点就很容易被带偏,更何况她其实手里并没有多少钱能用来烧。
所以适合她拍的本子,一个是描述准确,不要有过多发散,然后是成本低,最后一个是名声要好。
所以我选了写残疾人,范围局限在一个盲校学生的高三,讲述他通过大学的自主招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去读书的故事。
我是先写的小说,再自己改的剧本。描述都力求写实精确,一方面容易还原,另一方面利于剧组各个部门理解这一幕具体要呈现出什么效果。
太准确会失去想象力,并且侵略导演的创作空间,所以谢崤才说我匠气。
成本方面,大多数演员都是托人联系的盲校学生,和老师家长都沟通过。
青春片向来好拍,服化道省一点,演员直接穿私服关系都不大。所以现在青春片烂大街,请多大的咖都不好使,导演的人名声也难听。
但是我选了这个背景,就占了道德高点。拍出来别的不说,卢青和有这个东西傍身,以后别人向她家里谄媚讨好,都能夸她一句有和别人不一样的视角和情怀。
这比她花一大堆钱参加慈善晚宴要讨巧无数倍。
项知言说中了这一点,就证明他并不是只会演戏,多少有点眼光。
可是他自己拍的还是烂片。
我都有些受不了我自己了,每当我对项知言出现任何一个正面评价之后就会迅速想起来他拍烂片这个事,可见当年带给我的伤害有多大。
如果非要我形容,就是我在雪地里迷路,走了三天三夜饥寒交迫,前途未卜生命垂危,突然看到有个可以避风休息的山洞,兴冲冲地过去想续一波命,结果那山洞塌了。
我谨代表个人认为如果那时候我没撑过去,项知言至少是要负起导火索的责任的。
当然导火索本人不知道这个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并不介意他恭维的话说完我还没有什么反应。我知道我向来藏不住心事,刚才腹诽他的那些心路历程也不知道被看去了多少。
果然,他看着我,笑眯眯的开口:“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会夸人。”
我都惊了一下,这个人好不要脸,怎么能在老气横秋和少年意气中转换的这么自如,于是我死犟着嘴开口,不肯坦白接受他的好话:“……是挺会的,但是能做到这一步的人还有很多吧。一直不是都有那种组队合作的剧本团队吗?论实践性他们应该更好。”
项知言略略张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见解,结果他突然笑出声来。
“哇,你真的是…没想到你还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笑完说,我有点莫名其妙的生气,我不能说很多话吗?
“嗯……你要说成熟的话也确实是吧。”他突然把手肘靠在桌子上,又用手撑住脸,歪过头看我。“团队作业,一周定主题和要求,三天出一句话梗概,然后人物小传、核心事件,再是分集梗概,分场,细化,复盘……五个人的团队流水线作业,两三个月出一个本子,都是熟手,本子也有那种想象力很好的,可拍性都不错。”
他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认真,我也被带得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等着他下面的话。
“可是孟植,你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陷入沉默,不知道怎么回。
“我看过你写的剧本。”项知言说,他忽然坐正,身型瞬间有了一个变化,头奇怪地微微仰着,背挺得板正,有种古怪的僵直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反应过来,他是在模仿《盲野》的那个主角。
他动动嘴唇,说了一句台词:“余老师,我…我也能上大学吗?”
他一开口,我鸡皮疙瘩全部起来了。
拿捏的太准了。
盲校学生会非常非常刻苦的训练语言,所以往往他们中最用功的人说话反而有一种播音腔的调子。
就像项知言现在做的这样。
项知言眉毛微微动了动,那是一个肌肉很自然的条件反射,他开始露出一个笑,嘴微微得张开,显得非常的傻和腼腆。这之后表情又慢慢变化,他眉头皱起,面部肌肉开始有微妙的抽搐,忽然就开始哭。整张脸彻底垮掉,甚至某种意义上破坏了他那种无坚不摧的美貌。只有那种实打实得混着撕心裂肺的极喜扑面而来,生动的地值得每个人都颤栗。
真像。
盲人因为看不见,所以表情学习上会有多多少少的问题,他们最常见的就是非常腼腆的笑,和由于情绪牵动的,没有任何管理的表情变化。
所以他们不管长相如何,第一眼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有些略微的怪异,尤其是情绪崩溃的时候,那种感觉会让你感觉看到了一个放大的婴儿。这也是很多正常演员演盲人演不好的原因。
项知言哭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抬起头,恢复了自己的坐姿,用手稍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真的哭出来了,眼尾都有一点红。
他笑着问我:“怎么样,孟老师,我这段表演够格吗?”
我抿着嘴不肯说话。
项知言的笑停了,放下手,看着我沉吟了一会儿,才又笑起来:“没事的,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说。”
我低下头看手,不知道要不要和他实话实说。老实讲,按照他的咖位,这样对我真的是纡尊降贵,我什么拿的出手的作品都没有。他至少还有一部《雨人画家》。
这种悬殊在面对面的时候让人倍感压力,让人没有底气开口。
我沉默的时间太久,气氛有点尴尬到凝重,这时候项知言突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不耐烦了要走。
结果我抬起头,他忽然又是那个样子,头部略显怪异的抬着,转过身,像是非常着急的样子,往前冲了几步。
“我…你…你不能乱说,你拿我的本子做什么?我的本子,你还给我!”
他喊着,往前跑,尾音落下的时候整个人突然踉跄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我知道他撞到了什么,《盲野》里面这是个小日常的场景,主角立志要考大学,同村的人笑话他,故意拿走了他的本子诱导他去追,他们那个教室桌椅板凳摆放那个盲人学生已经很熟悉,摸着桌椅边走也不会摔,可是那帮小孩偏偏在过道上摆了一把椅子。那个盲人学生追过去的时候就这么撞在了椅子上。
这是个很小的桥段,我不知道项知言为什么要演这一段。
他表演完,回到位子上坐下,抬头看我,开口:“7秒钟。”
我脑子里有一根弦忽然对上了,只是依旧不敢确信他这句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项知言说:“我当时看过本子,回学校找了教室搭了个小布景。第一段就演的这个。”
他捂了捂膝盖说:“我说完那句台词之后,就刚好撞上那把椅子。我当时没留着劲,特别疼。”
他看着我,眨眨眼:“就因为这7秒钟,我觉得我一定得见你一面。”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项知言忽然又笑了,他指了指会议厅的门:“如果那里是后门的话,小野步子慢,从后门走到位置上需要13s钟,和辅导员刚好说完告状的台词。”
他又指了指我身后,“讲台,从右边绕过去刚好3s,刚好够语文课代表喊完两句收作业本了。”
项知言看着我,笑容里还有一点奇异的神采:“你不用觉得没法开口,孟植,你这个本子的太生动,在还没有拍的时候就已经太生动了。我看过很多剧本,能在一个环境里这么准确的把空间动作的事件和结合的这么好的,只有那些很厉害的编剧。大多数情况下角色都是在静态或者是维持某种固定运动的情况下对话,还需要跟组编剧根据片场的情况去调整台词长度。但是你这个本子,他每一个动作、台词,都是结合在一起,在同一个时间轴里流动的。”
他顿了顿,再一次开口:“在这个本子的范围里,你不用顾虑任何事,我相信你一定是最了解这个故事的人,你有最高的话语权。”
我有点,被他说得想哭。
一个剧一旦拍了,编剧就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剧组就是战场,有资本有靠山声音才大,从选角,筹备到拍摄,编剧似乎只有在改剧本的时候有存在感。而似乎什么事都值得改剧本,预算不足场景换不了,演员请假不来,突然下雨了但是拍摄不能停,某某演员又要加戏,诸如此类的不胜枚举。
现在资方管的越来越宽,最早的创作环节也要掺上一脚。越发显得编剧好像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说话的权利。
他这样尊重我,我不能再敷衍他,于是我终于还是开了口:“……事实上你演的非常好,非常像,技巧上不是我们找的盲人学生可以比的,但是我们当时这段时候需要的那种……”
我抿抿唇,想想还是换了个说法:“……你太漂亮了,这副皮相带来的那种气质的加成不是你学的像能磨灭的。我们当时那个戏的感觉怎么说呢。”
我绞尽脑汁,想要找一个他能感受的叙述:“你见过黔南的秋天吗?黔南有些山上几乎都是草,秋天一眼望过去永远是一片曲折的枯黄和苍凉,《盲野》就是这种感觉。小野站在一片枯黄里,手里握着跟木头盲杖,走着山间土路,看不到终点。”
我看着他,说:“但是你太好看了,那个人如果换成你,观众的视角就离不开,这个故事到最后情绪最激烈的就是你个人的一个独角戏,那些昏黄的背景就没法被看见了。”
我自觉把话说完,紧张地盯着项知言的反应。
说来真是惭愧,年轻的时候明明是在吵架第一线的喷子。随着年龄渐长,胆气也不是那么足,腹诽的时候能够骂人家骂得停不下来,当着面就开始斟酌措辞了。真是越活越回去。
项知言也许是感受到我有多紧张,朝我露出一个笑,那个笑容有点小小的自嘲和调侃,一下子把我的不安去掉一半。
“孟老师也很会夸人啊。”他说,“因为长得太好看而不适合。就算被拒绝了都会高兴的。”
“你别叫我老师。”我有点急,非常冠冕堂皇地撇清责任:“而且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你不用放在心里。”
“还是要放在心里的。”项知言狡黠地眨眨眼,“我还是之前那个意见,希望孟老师能认真考虑下,我真的很想要孟老师写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