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啊,对了。”突然想起了正事,薛云卿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戏服,“之前去你宅里道歉还戏服,结果那件被扔了出来,在地上磨得坏了几个地方。我就自作主张,让苏式布行按原样给你重新做了一件赔给你。”
何琴怀对着新戏服眨眨眼,想起来自己确实因和薛云卿发火连还回来的戏服都往外扔。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弄坏的,结果反倒让人另做了一件赔给自己。
况且苏式布行的布料和找的裁缝都是晋南城最好的,怕是要破费不少。
一时间多少有些难为情,迟迟不肯接受。
眼看着何琴怀想拒绝,薛云卿直接把戏服往人怀里一塞,“收下吧,你可以检查一下,和你原来的戏服比只优不差,你若不收这衣服。我该不知道怎么处理了。”这一串话几乎把何琴怀所有能推辞的理由都堵上了。
说得不错,这衣服可不能随便留,送又没人能送,“可这太贵重了。”何琴怀拿起衣服光粗略一看就发现绣线和做工必定价值不菲,捧着戏服像碰了块烫手山芋。
“不贵重,苏式布行老板是我发小,你要是喜欢,愿意穿着它上台,才是这衣服的福气。”
看来是推脱不掉了。
“谢过薛少爷。”
“别叫我少爷,叫我云卿吧。”
一口一句少爷的,让薛云卿听得显出格外生分。刚把人哄好,又迫切地想把距离拉得更紧一点。
“是我想叫你琴怀了,所以你叫我云卿当作礼尚往来,可以吗?琴怀。”
琴怀两个字,虽说亲近的人也如此叫过,可从薛云卿的口中读出偏莫名的动听,声音浑厚却不喑哑,像挑拨低音的琴弦,连带着何琴怀的心跳跟着发颤,耳尖也染上红晕。
“好。”
那声“云卿”终是没叫出口,生怕周围的空间染上前一秒的心头悸动,生出奇怪的情愫。
薛云卿没有计较,毕竟都答应了,以后总会听到了。
此时门外不适时地响起赵管家的声音:“少爷,您和何先生还在屋里吗?宅外的车备好了,何先生的小厮过来催了。”
“知道了,这就来。”薛云卿对着门外应一声,接着对何琴怀说:“走吧,我送你从小路穿过去,不用在老爷子他们那里露面。”
何琴怀又是乖巧地答着“好”,跟在薛云卿身后,直至出了薛府,上车往家里回。
赵管家在目送自家少爷送走人后,才趴在少爷耳边劝道:“您因何先生冒然离席,老爷心里难保不痛快,此时回房间避一避也好,等寿宴结束再和老爷解释不迟。”
要是这时回桌上,极大可能父子两个又要吵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那桌更坐着个对自己心怀有意的白惋君,怎么说现在都不宜回去。
薛云卿答应下来,麻烦赵管家去薛元理面前周旋说他不胜酒力已经在房间歇下了,便自行回房不再踏出半步。
这场宴直至深夜散去,薛元理喝到最后也是烂醉,送完宾客即被雨芹扶回房间,暂且没办法找他儿子的麻烦,于是一夜相安无事。
寿宴第二日,大多数贺寿的宾客已陆续从晋南返回原地。
然而白家不急着离开,薛白两家互有结为亲家的想法,要是趁此机会能定下日子是最好不过了。
白参谋本打算着和女儿一起留在晋南,但中途出了点插曲。
听闻白参谋收了一封电报后面色凝重,立即收拾东西要往回赶,临走前在薛元理那里面都没露,只让人带话帮忙照看女儿。
走得如此仓促不禁引得薛元理疑惑,担忧三团里是不是出了事。可在拍手理人打听时,三团消息封锁得极其严密,更没外露有关急召白参谋的消息,实在是不应该。
不过碍于不同军团,薛元理没法细查,只是在白参谋走后承诺会对白惋君多有照顾。
白参谋的离开丝毫不影响白惋君留在晋南,她对父亲和薛家想安排的亲事自然是满意的。早先听说薛云卿年轻又有功绩,上面对他寄予厚望,或许能在不久的将来接替薛元理的位置,甚至能爬到更高。薛家的薛元理妻室仅一人,又只有薛云卿一个儿子,少了太多宅内纷争,光这样对她们女儿家已算得上良配了。
在亲眼见到薛云卿后,她更是欢喜,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和自己郎才女貌甚是般配。有了双方父亲的支持,几乎可以直接到定亲的地步。
唯一出乎意料到是薛云卿的态度。她白惋君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还称得上知书达礼,配他薛云卿绰绰有余。谁知薛云卿在寿宴上正眼都不曾给过自己一个,反倒一直盯着戏台,若说是戏迷总有些牵强,她还记得最后薛云卿为了那个男伶忤逆他父亲,总有种英雄救美的画面感,看来这两个人渊源不浅。
只不过,这些成为不了白惋君的阻碍。
她这样的女孩,心高气傲,又在乎名节,不会冒然住进薛家,常驻客栈又不妥。因此按照白参谋的嘱咐,让她对薛家称是想在晋南城对学堂做一段时间的交流生,住进学堂宿舍还能多留在晋南城有充足的时间和薛云卿接触。
白惋君从小饱读诗书,本就是从学堂走出来的,加上拖薛元理的关系,办理交流生的手续十分顺利。
可这愁坏了薛云卿,他以为寿宴上自己的态度足够明确让白惋君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竟坚决地留在了晋南城,岂不让他无处可躲。
为此事薛家又是一阵不得安宁,薛云卿不肯按薛元理的命令见白惋君一面。在薛府邀请白惋君来府里做客吃饭时,薛云卿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天天跑去苏琪家里避难,甚至直接宿在外边,惹得苏琪恨不能撮合薛云卿与何琴怀现在就两情相悦,好把这人赶到何琴怀家里少来烦自己。
“你以为我不想去他家找他?”薛云卿占着苏宅客房的床,长叹一声满面的为情所困:“他才允许我进戏园子看他的戏,偶尔能去后台跟他说说话。就这样他身边那个来喜盯我盯得跟防贼似的。”
“活该。”苏琪幸灾乐祸地骂一句,但看自己发小相思成疾,还是止住笑他的话,“他现在对你亲近已经是个好兆头了,再找机会多和他接触,早晚抱得美人归,他对你也不是完全没意思。”
薛云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都亮了,“真的?他真对我有意思?”
“不然呢?你强行亲了他,结果只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他就原谅你了。就算再不计前嫌,也不会变得关系亲密。反观你俩,去看场戏跟情人私会一样,来喜是该防着点你。”
见薛云卿喜出望外,傻笑得合不拢嘴的蠢样,苏琪一阵嫌弃。好歹是个在军营里见过生死的旅长了,怎么一说何琴怀会憨成这样。
不过也是,他这个发小从小淘是淘了些,但在那种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这种男孩谁没变着法子追过有好感的人,即使心里没想过这段情有什么善终,偏薛云卿不为所动,没见他对什么人动心。小时候那会儿他曾问过薛云卿原因,薛云卿说是他娘亲教他,要遇一心人后白首不离,他还没遇过这种人。后来薛云卿去了军营更是没什么机会遇到了,直到现在,撞上何琴怀,成了半大的毛头小子,心有情又口难开。
苏琪继续道:“何琴怀一看便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你等下次别再往我苏宅跑,直接拐去何宅卖个惨,机会不就来了。”
薛云卿对这主意不置可否,狐疑着念叨:“这能行吗?”
苏琪皮笑肉不笑地冲着薛云卿:“不管行不行,都能让你少来烦我。”
“以后你求我我都不来。”薛云卿一副大爷的架势,侧身躺下朝苏琪喊道:“苏大少爷走的时候把门带上,慢走不送。”
拿苏少爷当小厮使唤,脸皮厚得很,苏琪骂骂咧咧地将房门关得咣当作响。
薛云卿朗声笑了一通才阖眼考虑苏琪的建议,觉得未尝不可。
但他没想到,这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入夜更深露重,四下寂静,晚风怕扰人清梦,不肯擅过柴门。街道上少有晚归之人,却突有一串簌簌的脚步声,从街头延至何宅大门,堪堪停止。紧接着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何琴怀今日晚间上过台,回了家便早早褪去戏服,卸妆梳洗,半坐在床上依靠墙面歇息。虽没有入睡,但已闭目养起神。
突如起来的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纵使不知门外出了何事,这声足以催他披件衣服快跑出去问门。
“谁呀?”
“琴怀,是我。”薛云卿压低声音,期待门内人有些反应。
何琴怀搭在门上的手一滞,想起自己现在脸上粉黛全无。
来的若是来喜或者沈弈,他倒没什么好犹豫的。若是不认识的人,不开门就罢了。可门外偏是薛云卿。
自从上次寿宴后,两人关系近了许多,也能说得上是交好,可他还从没有素面见过薛云卿。那时在卧房的对话,虽然意味着他不必永远披着戏子的皮,但现在就见,让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犹豫再三,何琴怀还是给门开了个缝。
薛云卿惊喜之余,闪身进去,生怕何琴怀反悔一般的自己合上门。
何琴怀眼神闪躲,反复咬着嘴唇,对素面示人还是不适应,连薛云卿深夜拜访的原因都没询问。
当薛云卿见到素面的何琴怀,很想现在瞧个仔细,可对面的人过于局促,自己的目光多停留一刻只会让人更无所适从。
于是他作出一副自然的模样,笑着说:“琴怀,我被赶出府了。收留我一下,好不好?”
何琴怀诧异间抬头“啊?”了一声。
顷刻间,他注意到薛云卿额头处细密的汗珠和苍白的脸色,分明是忍痛的模样。顿时皱紧眉头,紧张道:“你这是怎么了?”
薛云卿像是才想起疼痛,虚弱的咳嗽两下,嘴上逞强说着无碍。
何琴怀可不信这鬼话,扯着薛云卿的衣服非要检查,惹得伤口也被布料贴合着磨蹭,疼得薛云卿扯了一下嘴。
他抓住何琴怀乱动的手:“伤在后背,小祖宗,再扯真的要疼死了。”
何琴怀听后一动不敢动,愧疚得无以复加,什么素面不素面的都顾不得,连忙带人进屋里。
“把衣服脱了,爬到床上去,我去拿药。”
薛云卿乖乖地按吩咐将外套脱下,露出贴身的白色衬衫。
衬衫后背处已经被染上一片血红,斑驳得触目惊心。
拿来了清水、手帕和药粉的何琴怀一进来便见到薛云卿正在试图脱那件血迹斑斑的内衬。被血染的衣服和后背贴合紧密,强行剥落等同于再给伤处褪一层皮下来,薛云卿尝试几下都忍不住倒抽冷气。
“别动别动!”何琴怀上前阻止薛云卿粗暴的动作,仔细查看后说道:“这衣服要不得了,我用剪刀从后背剪开,先上药再说。”
薛云卿点头,老实地趴上床。
剪刀小心翼翼地从领子往下开了个口,顺延着向下裁,布条撕裂露出整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看得让人心惊。
他不由分说地拿帕子沾了水,避开明显的伤口,一点点擦拭着溢出的血迹,再次将手帕浸入水盆时,清水被染成了血水。
待后背的血迹被清理的差不多,显露出的是数条交错纵横的鞭痕。鞭子所及之处烙进皮肤,拿鞭子的人定是用尽浑身力气,直打得鞭痕两侧皮开肉绽,血痕深重。
眼见是这般光景,何琴怀连呼吸都颤抖了一下,这下的手太重,要是平常人挨了这顿打,怕是已没了半条命。
可这受伤的人反应倒是平常,除了呼吸粗重些,嘴里却不嚷着疼,此时正侧头盯着为自己处理伤口的人。
他终于能仔细地看清何琴怀素面模样,没了浓妆修饰,显得眉眼清淡了许多,却不失神韵,眸子一如秋水,柔得泛起波纹,嘴唇不再鲜艳,浅粉色若初绽桃花,吐蕊芬芳。原来私下的何琴怀是这般样子,不施粉黛也可以这么好看。
薛云卿心下暗喜,冥冥之中两个人之间又靠近了些,只是这样清秀又不设防的何琴怀可不能叫别人看了去。
“我用的是上好的白药,会有些疼,你忍着点。”何琴怀拿出个白色的瓷瓶,往手里倒了些出来,用干燥的手指蘸取后轻贴上伤口。
“嘶!”薛云卿一个没忍住抽气出声,后又觉得如此怕疼在心上人面前太过丢脸,咬紧牙关把嘴巴闭严。
先前何琴怀的提醒他不以为意,没想到竟是比寻常上药疼这么多倍。
何琴怀听到这声匆忙抬手,但不觉得有异,“我再轻些。”
随后低下头,把嘴巴贴近后背上了药的地方吹一股凉气。
一阵冷风掠过伤痕,宛如久旱逢甘霖,灭了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却燥了薛云卿心里的火。这股火沿脉络直冲上头,他觉得脸上温度也随之烧起来。
“不用吹。”薛云卿动了动胳膊,反将手搭在何琴怀坐在床边的一条腿上,“不疼,我忍得住。”
纵使隔着一层布料,何琴怀还是清晰地感受到薛云卿手掌的温热。
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变得亲昵起来,连同何琴怀的耳朵飞上一片红霞。
何琴怀瞪了他一眼怒嗔道:“你别乱动!”
若不是看他是伤员的份上,自己早一巴掌打上去了。
“不动不动,你涂药吧。”薛云卿笑嘻嘻的,果真不动了,手也不从何琴怀腿上移开。
见他老实,何琴怀又继续涂药,只是注意力分给了腿上那支手一部分,没办法像先前一样专注。
一时屋里安静,呼吸声与心跳声协奏成了耳边节拍记录分秒,恐两人沉浸不知今夕何年。
薛云卿觉得自己像是醉酒了,头脑发热,眼皮沉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何琴怀怎么如此厉害,光看他的样子自己都能同喝了烧刀子一般昏沉。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何琴怀直了直僵硬的身体,深感这一晚可比他练习跷功累得多。
转头看到已合眼的薛云卿,刚想埋怨自己累得要死要活,这人怎睡的这么沉,可瞥见薛云卿脸上那抹异常的绯红,何琴怀心道坏了。赶忙擦净手贴上额头,果然发了热。
为薛云卿掖好被子,起身去柜子里找药。还好沈弈曾给他备过不少口服的西药,退热消炎效果最好。
倒出两片白花花的药粒在手上,又盛了碗清水,贴近薛云卿耳边唤着:“云卿,醒醒。”
迷迷糊糊的薛云卿只觉得有人叫自己,嘟囔一声,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
“吃了药再睡。”何琴怀轻声哄着,将药抵到薛云卿唇边,往里塞入。
几乎是下意识地听话,病人任凭何琴怀摆弄,就着水吞了药片,随即又陷入一片昏暗。
喂了药何琴怀也落不得闲,给水盆重新接水后洗干净帕子,最后沾湿的帕子覆在发烫的额头上才算终了。
里里外外的忙了一夜,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还好明日没有场,不然一夜没睡的状态怎么给座儿们唱戏。
何琴怀靠在床头稍作休息,虽然床里的位置也能睡个人,但动作大了怕吵醒薛云卿。况且上药时两人的气氛已亲昵得出格,再同床共枕的话……何琴怀面上一红,不敢细想。
他看着薛云卿的睡颜,心思不知飘到何处,时而回忆起两人初见,时而回忆起寿宴时在卧房的对话,又想起,那个荒唐而激烈的吻。
何琴怀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朦朦胧胧发生什么概不真切,但他记得他梦到了薛云卿,梦到他唤他“琴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