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知道师父舍不得我。
我也舍不得师父。
虽然既是提到了如此话头,难免也想再同师父多说几句,想要得他一个允诺,日后便是没了我也能在这世间逍遥过活;
可见师父已经如此宽慰我,黑眸里亦有些决绝之色,便也只得将多余的「傻话」吞回肚中,依然如少年时那般乖巧地应上一声后,便就着这相拥的姿势起身,将他打横抱回了屋去。
年关将近的时节我染了一场风寒,整日乏力头痛,流涕发热,看起来颇有些严重。因为下不了床,便只得宛若一个废人般幽凉地躺着,只由师父伺候。
于寻常人来说,这等小病小痛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身强体壮的习武之人来说,却委实是等危险的讯号。
这约莫着还是打从我习武筑基以来,头一回切实地生病,且还病得如此之重,几乎有了几分水米不进之貌,即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安然,也颇有一番油尽灯枯的感觉。
我感到自己似乎离那日愈发近了起来,心下也颇有几分不情愿;也并非是我还留恋这恶水崖上的人间,只是不想让师父看到我临终前这苍老丑陋的面貌而已。
因我久病不愈,恶水崖上又没有药材,于是时隔多年,师父也终究还是下了山,想去那山外阔别已久的人间替我抓些药回来。
我望着师父下山去的背影,便隐约松了口气。
心里清楚以我这般衰疲的老态,吃上几副方子也是徒劳,与其药石续命苟延残喘,不若这么清静痛快地了结便罢;即便幻想了临死前那感人肺腑的场面,便是师父如此的大魔头也会抱着我落下泪来,不过能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这么安然永眠,倒也不错。
……
浑浑噩噩间我察觉不到窗外的日升月落,只依稀感到师父似乎去得颇久,像是有个三五日的光景,也只这般静谧地等待自己的寿终正寝。
被久违的饭菜香气唤醒的时候,冬末的恶水崖已是入了夜,墙角石炉燃得旺盛,小屋内满是如春的暖意。饱睡之后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试探着活动一下筋骨,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发了汗,似乎已是好了许多。
原来是大限未到吗?我出神地想着。
抬眼看到烛火摇曳,师父正背对着我坐在床头,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地缝补些什么,膝上红彤彤的布料看不出原本的形貌,针线在灯影下穿梭得飞快。见我醒来,下巴便朝那桌上丰盛的菜肴轻轻一扬,似是示意我自行去吃些,不要打搅他的活计。
察觉到自己已有几分饥肠辘辘,因而便是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迫不及待想要投入师父怀中撒撒娇,我却仍是听话地收回手,转而拿起了自己的碗筷。
师父这一趟下山称得上是满载而归,面前是一桌的好酒好肉,这等奢侈的夜宵我似乎也有一百年未曾见过了。
虽然以我如今的牙口,吃也吃不得太多,倒是着实饱腹了一番,心下亦很是酣然;想要问问师父如今山下的人间是怎样一副光景,可见师父仍是专注地缝着新衣,便也只耐心地等着。
半晌见师父动作渐缓,仿佛是在思索着下一针该如何收线一般停了下来,吃饱喝足的我便自身后抱住他,因为也看不懂眼下那花里胡哨的衣裳是作何用处,便低头轻啄着他纤白颈项,惬意地伏在他耳边小声道:
师父,已经是休息的时候了,不是什么重要物事的话,不若明日再缝吧。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也用不着添什么新衣;况且这般的大红于我来说,也太过俗艳了些。
师父闻言针线稍滞,并未出言解释些什么。又轻侧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瞥我一眼后,便自袖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淡淡丢给我道:把这个吃了,然后去洗个澡。
我不明就里地接了小瓶,自瓶肚倒出两粒通体乌黑的药丸,托在掌心打量了一下后,便问:师父,吃一丸还是两丸?
师父顿了顿,道:一丸便罢,不可多吃。
我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未曾问他这药是做什么用的,把余下的一丸倒回瓶中后,便随手抄了杯茶水来润喉,一昂头径直吞了进肚。
入喉一股血腥炙苦之气,不像是寻常的风寒药,却好似吞了灼热的铁块进肚。我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要吐出来,却还是努力抚平胃里那翻搅的呕吐欲,赶紧多喝了两杯凉茶来缓解口中腥苦。
又见师父停了手中针线看我,便赶紧扯过一件干净的里衣,下了床乖乖地去洗澡。
虽然明白如今的自己已是彻底的老迈,不过今夜或许心情明快,从浴池回来后我便感到身体舒畅,风寒瘀滞的筋脉通络之后,连步子都仿佛轻盈了许多。
这次我是切实躲过了一劫,却不知还有多少老来劫在等着我,日后又终会倒在哪一劫上。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站在门前踯躅片刻,又努力打起精神,抬指撑一撑发枯的唇角,让自己这张虚浮的老脸现出容光焕发的悦容来。
……
无论我还能再活多久,总归是希望师父记住我开心的模样,而非在临终之际还在为年老伤怀。
推门而入的时候,窸窣的脚风带得床头一盏红烛跳跃起来,粲然灯火之下,入目是崭新的帷帐与床被,以及弯身在其中的一袭窈然绛影。我被眼前那接连耀眼的大红晃了视线,下一刻竟愣在原地,心中强烈地悸动起来。
师父剪了烛芯,又在那师徒二人睡卧多年的石床上铺了大红的喜褥,身上穿的,俨然就是他方才亲手缝制的红裳。
抑或说是,嫁衣。
兴许是我回来得早了些,艳红似火的美人还未打点好自己,唇边衔了金钗慢慢绾着发,似也没什么繁复的技巧,便仍是任它幽然垂着,只在头顶轻巧打点一番,像是想让不擅此道的自己看起来更郑重些。
我想我确乎是昏了头,好半晌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挪不动步子,喉间似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见我看得近乎失魄,师父微微一动,竟也有了几分局促之意,低头望了一眼自己这身穿着后,便伸出那双翩然红袖,若有所思地问道:可是俗艳了些?
我仍只是痴望着师父,闻言便恍惚地点点头,又赶紧摇头。因为心下已经害羞起来,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夸赞,末了便只定定神,拿出那十分真诚道:师父穿红色……很是好看。
我看师父,师父似也满意起来,不再多说些什么,当下便潇然起身,取了桌上满载的银壶为两人斟酒。
墙上是大红的剪纸,桌上除却酒具外,也摆着几盘花生胶枣和喜糖。
见师父已经端了酒回到床边坐下,又许久未曾等来我的动静,略有些困惑地朝我望过来,我这才总算有了几分清醒,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小声问道:师父这是……
成亲。师父说,你不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