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百三十三日后,南山飞羽林,腾光府。
花惊云在屋中来回踱步,白色羽毛轻飘轻飘地掉了一地,随他走动而来回打转。
伏䶮缓缓地睁开眼,醒来瞧见的就是这场面,他侧过眼看了会儿,那满地的白色羽毛像是天上的小云朵,他没心没肺地乐了,出语调侃道:“小秃鸟,掉毛了?”
“你醒了?”花惊云站住脚,看向伏䶮,一双细长的玉羽眉蹙着,数落他,“还笑。”
“怎么不能笑?”
“……”花惊云看他浑不知的笑,眉心仍蹙着,许久才答他:“…你…看看你的尾巴。”
伏䶮一挑眉,悠哉地转过身儿去找自己的尾巴。
经这么一找,伏䶮的笑容僵住了。
“我新生的尾巴呢?!”
“你死了!”花惊云恨铁不成钢地说,皓齿碾着薄唇,“你被火烧死了,我去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伏䶮不可置信地看向花惊云,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尔后生出千百个疑问。
…死了?!怎么可能,怎么会死?!
“凡间的一场火,怎至于烧死我?”
“凤有涅槃,狐有升修,凡尘中的一只猛虎都可至你于死地,你难道不清楚?”
伏䶮从床上坐起来,零星的记忆回溯到一百三十三日前。
他记得那天,他本在紫薇城外的洞穴中打坐,洞外有两只翠鸟总是叫,扰得他心神不宁,数十日里他打坐苦渡升修期,在呖呖声中惊醒来,心脏在胸腔中跳得猛烈。
本以为这回的入静意守又出了差错,等低头时才发现,新狐尾已是生出来了,不痛不痒,不知不觉。
他神采飞扬,心中喜不自胜,尽管还未脱离升修期的虚弱,也疾步走出了不见天日的洞穴,却一时不知要去何方,又该要见谁。不知不觉间,他来到烈成池所在的行宫,想起那人不久前与他所诉的怨言,怪他近来与之相见次数太少,伏䶮正想借机还了他的抱怨,就远远地见到一片火光,正于天际凶狂跳动着妖冶的赤红。
他暗道不好,赶至殿前,却遭到了一道黄符的阻挠,此黄符即为诡谲,不似寻常道人所写,触之则直伤命门。然而,殿中的火势已不容他再多揣测,伏䶮不得不硬闯入其中。
待他闯入殿中,打算带那人逃离时,才惊觉门内竟也有一道拦他的黄符。
这些黄符终于惹怒了伏䶮,他忍不住臭骂天下道士,妖也有好妖,凭何如此针锋相对?!
好在侍卫终于也撞开了门,将烈成池周全地送离,而伏䶮被那烛天烈火逼回了狐妖原型。彼时,他才终于察觉到这场火灾的蹊跷之处,为防止那人折身而返,伏䶮干脆把掌风一挥,将厚重的殿门给关得严实。
“看看你的双足,看到上面的痕迹了吗?那天在行宫里的不是寻常烈火,而是传说中的红莲业火。”风殊绝从门外走进来,接话道:“红焰是烧给凡人看的,对你无关痛痒,那些不动如莲的黑焰才是把你活活地烧死了。”
伏䶮一把掀开被子,果然看到自己的脚上有分裂之痕,一直蔓延到小腿,裂痕已过青色,转为暗赤,在肌肤上冶艳地绽开,犹如怒放的红莲。这业火霸道,即便他弃尾重生,也依旧不肯罢休地缠到他的新生肉胎上去。
可那红莲业火只存在于那落迦中,怎会出现在凡间?
针对他的,还是针对烈成池的?
若是针对烈成池,何必杀一介凡人要动用红莲业火?若是针对他伏䶮,他又何曾在六界立过仇,以至于摸清他近年踪迹,借此机会活活地置他于死地?
“真没想到。”风殊绝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向伏䶮:“你也有舍身救人的一天?”
话是好话,就是听来有些揶揄,花惊云抬起手,及时捂住了风殊绝那张招人恨的嘴。
三人在屋中皆沉默了一会,伏䶮低着头咬牙,心中多有不甘。二十年在人族含辛茹苦,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所谓的功德都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了!
他至今仍难以置信,忍不住又问一遍。
“我真的死了?”
“是啊。”风殊绝又接话了。
花惊云眼见伏䶮一口气提不上来,手快地提起一白瓷茶壶,稳稳地斟了杯淡茶,递与他。
“喝口水,多躺躺。”
伏䶮推开茶杯,这回换他在满地白毛儿中来回踱步,横竖笑不出来了。
“那烈成池呢?”
“他……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他当然也会老去。”
伏䶮站住脚步,有些错愕地看向花惊云。
怎么他才不过是睡了一觉……
“你沉眠了一百多日,凡间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伏䶮反应了半晌,才低声地问道。
“他如今安康否?可有婚娶?”
“娶了,但是没娶几个,跟他亲爹一样。”
“仍是鑫朝帝君?”
“遁入空门了。”
“秃了?!!”伏䶮崩溃地喊道。
他含辛茹苦地养大的小俊郎君,怎么就归顺了佛门、老了秃了?!
“是,他如今法号普怀。”
“多说无益,还是你自己看吧。”风殊绝从袖子中掏出一面铜黄色的古镜神器,像是早知他会问及烈成池,利落地丢进伏䶮怀中。
伏䶮接过古镜,迟疑片刻,才转过眼去瞧。
果然,镜中尘世不再是巍峨壮丽的紫薇城,亦不是记忆中的锦悠城。
而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一座古寺静然立于其中。
花惊云见状,忍不住对他道:“当年你在凡尘中被红莲业火逼出原型,所有人都瞧得见。”
伏䶮闻言,抬起头来。
“民间就流传了一段野史,说鑫朝帝君由狐仙抚养成人,狐仙教他识字,助他登基,为他护法,平息火难,故而帝主安康、天下太平。”花惊云说道,“后来,民间还建了一座狐仙庙,在锦悠城外的忘尘山上。”
伏䶮的心中五味杂陈,看向铜面古镜,见镜中有一位和尚身着红色袈裟野,对着释迦牟尼佛寂静地禅坐,青灯长燃,香烟缭绕,他两眸阖闭,背影透出几分孤寂。
想当年,烈玉山得了场大病,不久后就逝世了。
烈成池登基的第五年,伏䶮消逝在一场火中。
从此,成帝在世上再无亲故。
风殊绝的视线扫过二人两眼,没有多说,天君此时宣他于南海,他不便久留,只留下古镜,先行离去。
伏䶮的肉体并未痊愈,在腾光府中多逗留了些时日,没事就闲扯几句、下几轮棋,府邸上的仙童乖巧,酒也香甜,算得上逍遥,让他逐渐淡忘在人界二十多年的日子。
十几日后,伏䶮于夤夜里梦醒,竟是梦回了五昶坡的小娃娃。
他恍惚间醒来,望向窗外,手指磕碰到了枕边的古镜。
本打算只瞧一眼,同般的静夜,同般的月色,僧寮里的和尚亦未睡,正在对着什么出神。
伏䶮侧过头,慢慢地看,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块狐狸木雕。
他这才想起很多年前,在月夜里的那棵桂树下,他在喝人间的小酒,冷月环笑着对他说小崽子正在被窝里偷偷地刻木雕,他当时不以为意,等到回房时,烛心还留着暖热的余温。
未想少年郎成了人间帝主,却还一直留着那块简陋的狐狸木雕。
那夜,和尚看着木雕,伏䶮看着和尚。
二者两相无言,思绪万千,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又是几日后,伏䶮与花惊云在南山中闲走,走至招摇山。此山不愧为南山群山之巅,深峡之处有如天门中断,玉翠埋在云海中,独擎日月。
“冷姑娘近些年如何?”花惊云站在山顶,眺望云霞,想起此云蒸霞蔚之下,则是滚滚红尘白浪,转念想起冷月环与伏䶮在凡尘的一段巧缘。
“她与凌烨道长去寻初世魔,如今也没传什么音信。”伏䶮伫立在山崖前,想起的却是忘尘山的红霞。
“初世魔……”花惊云低眉沉思,又说道:“曾听风殊绝与我讲过,初世时期的魔祖,名为啼野,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六界皆忌惮他,而他我行我素,只凭喜恶做事,终生只交过两个朋友,一位是神君将欲行,一位是西荒魔龙。”
“啼野与魔龙同在六界为祸上千年,众生苦不堪言,直到一千三百多年后,魔龙遭到三界围剿,坠死于罪渊,尔后不久,啼野也被诛于梦泽。”
“这我有所耳闻。”伏䶮说道:“那个将欲行,北极中天紫薇大帝座下大弟子,也参与了围剿。”
“仙家这次动静听得早,五大门派也早已非往日可比,啼野灵窍已碎,现在的初世魔大抵只是个无名小卒,远不及魔祖,行事亦处处受限,想来不会再出现万年前的惨相……”花惊云说着,只见云海中跃起一条鱼,其状如牛,尾有翼,羽在魼下,色彩鲜丽。
“居然还有活着的鯥。”伏䶮讶然地感慨,又想起距此处不远,便是古青丘,那里是他的老本家,狐族系的根源,古九尾狐曾经的栖息之处。
当天晚上,伏䶮回到房中,那古镜平日里就摆在一个雕有凤尾绿咬鹃的木柜之上,每日早晚都必然经过于此,经过了,就会驻足看两眼。
这次,他看到和尚面前有一幅画,画中有碧桃林,漫天芳菲,林中有一位红发男子,手持摇扇,阖目躺于摇椅之中,显得怡然。
伏䶮心中有所不解,一代帝王为何要遁入空门,既已遁入空门,又为何不肯放下。
又是一些时日后,伏䶮在飞羽林中喝酒喝得尽兴。
一只凤鸟从远处而来,落在树梢,看着枝下醉酒的狐狸。
凤鸟迟疑了半晌,叫了他一声:“狐狸。”
那狐狸只顾喝酒,置若罔闻,凤鸟无声叹息,低低地说道:“昨夜……成帝驾崩,万民齐哀。”
枝下那正举杯的手一顿,凤鸟踏枝飞走了,枝头被它压得一沉,摇摇晃晃,抖落了满枝的雪色海棠。
白色花瓣飞到狐狸身上,狐狸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一枚血珠。
这枚血珠,正是昨夜被祭到忘尘山狐仙庙中的,便如此出现在了伏䶮这里。
他看着这枚血珠,隐约想起一些往事。
……
“你是妖?”一人问道。
“你怕了?”另一人反问。
“如果你是个妖,又为何救我?”那人又问。
“因为我想要你的一滴心头血。”
“什么是心头血?”那人执著地问下去。
另一人笑了,信口胡诌道。
“就是在你还跳动的心上,取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