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学期宋凉在学校里负责了好几门课程,其中一门是视听语言,而401就是他授课的教室。
记得刚开学那会儿,有个男孩子似乎对视听语言这门课程有着超常的兴趣,总爱跑来问宋凉各种问题,宋凉吧,说实话不是那种特别有职业道德的好蜡烛,照亮别人燃烧自己的事儿他可干不出来,所以有时候被问烦了他就随口布置一堆作业,比如让那男孩子去写某某片子的拉片表。
说到拉片表,那绝对是宋凉读大学的时候最头疼的事,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反复地琢磨,然后绞尽脑汁地想每个镜头都有什么矫情的意义,别提多麻烦。所以宋凉纯粹是故意为难他,以为他觉得腻了就不会再找自己了。
而也的确如宋凉所料,那孩子连续写了一个多月的拉片表,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连上课都没再见过他的身影。宋凉也没太当回事,久而久之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了。
刚才一直没看清死鱼眼的样貌,加上人死之后模样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改变,所以不仔细看,宋凉还真没认出来,原来当时的男孩不是因为嫌麻烦才不来找自己,真正的原因竟然是……他死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会死了?
几分钟之后,宋凉见傻子的视线已经从对方身上移开,知道那孩子已经把想说的话都告诉了傻子。
“他都说什么了?”宋凉低声问道。
只见傻子茫然地歪着头,努力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开口,一句一顿地说道:“作业,宋老师的,还没有看完……”
宋凉一愣,宋老师?
传媒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姓宋。
皱眉看着眼前已经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男孩子,宋凉忽然想起来,自己最后一次给他布置的作业正是白天给学生们播放的影片,他一直没有交上来,自己也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于是当意识到这孩子一直留在教室不肯离开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自己随口一提的作业时,宋凉的确有那么一丢丢的愧疚。
学霸就算变成鬼也还是学霸,可惜了。
而后叹口气,留傻子一个人先呆在原地,宋凉跑上七楼办公室,翻出了那个孩子之前交过的拉片表。
许繁,原来这是他的名字。
接着,宋凉又找出几张空白的拉片表格,用掺了特殊材料的笔在姓名栏里依次填上许繁的名字,便急急忙忙地回了教室。
把傻子的背包翻个底儿朝天,宋凉总算找到一只纸扎的眉笔,那是很久之前引渡一个因为火化前化妆师忘了给描眉毛而驻足不去的年轻女鬼时,宋凉跟纸扎匠那儿多买来以防万一的,没想到今天用上了,要不这大半夜的他上哪儿去找纸扎店买笔?
于是小心翼翼地在纸眉笔上也写了许繁的名字,宋凉长舒口气,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方连着拉片表格一起给烧了。
之后一直到天亮,宋凉总算看着对方写完了最后一个镜头。
傻子早就靠着旁边座位睡着了,宋凉一晚上没合眼,到现在竟然也不觉得那么困了,就是觉得胃里有点空。
而许繁一完成作业就迫不及待离开了,宋凉起身活动几下筋骨,叫醒傻子打算回家。
结果才走到门口,宋凉一拍脑袋,猛然想起来,妈的系主任还在地上躺着呢!
想着于希尧的话,宋凉犹豫一会儿,不太情愿地把系主任给一路扛进了车里。
连许繁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小鬼头都能上了他的身,宋凉猜于希尧所说的没错,系主任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挺严重的问题。
所以一阵思虑之后,宋凉先是开车到了附近的于希尧新房,在于希尧一脸被打断好事儿的阴郁表情之下,强行将傻子寄存了过去,然后才心里稍微舒坦地带着系主任去了医院。
宋凉这人可记仇着呢,谁让于希尧昨晚骗他喝符水来着。
当然,说宋凉是幼稚也好小心眼也罢,他就忽然觉着,老子因为喜欢你醉成了个傻逼屁股疼到现在,你丫还想在老子眼皮底下安枕无忧的拱小白菜?
没门儿!
一路上,宋凉在心情回转之余,不经意从镜子中看到系主任毫无血色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许繁。他以前也没少遇到过年纪轻轻的亡魂,可这一次总觉得许繁的死很奇怪,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只是后悔当时没让傻子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就死掉了。
见系主任一直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宋凉又不知道他家里的联系方式,只能先按照医生的安排送他进了病房。
等办妥了一系列麻烦的手续,宋凉饿得额角直冒虚汗,正打算出去买点吃的,倒是于希尧拎着个塑料袋找过来了。
“……小白呢?”
眼见于希尧并没有因早晨被打扰的事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意向,宋凉轻咳两声,挠着鼻尖下意识地问道。
小白——就是傻子。
刚捡到傻子的时候他也没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宋凉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老是喊他傻子,所以就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于希尧当时还不太同意,说他太随便了,这年头连狗都没有叫小白的了,宋凉却着实懒得再改,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顾清跟他玩呢,我说你吧,得让他多接触一下异性,要不你看他离了你就六神无主那样儿,估计把你当他媳妇儿呢,”于希尧一边揶揄地说着,一边抬手将塑料袋递过来,“顾清给你做的,怕你早晨不吃饭又跟娘们儿似的逮哪晕哪。”
塑料袋里是几个保温饭盒,宋凉勉强压下心底的酸涩,瞪了眼于希尧,故作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无疑,顾清就是那颗被于希尧终于拱到嘴的“小白菜”。
说起来,顾清之所以能和于希尧认识,还多亏了宋凉,因为,顾清就是宋凉捡到傻子时找到的主治医生。一次谈话被于希尧撞见,打那之后于希尧就三天两头的往精神科跑,恐惧症抑郁症强迫症精神分裂症被他自己怀疑了个遍,最后在其坚持不懈的骚扰之下,顾清终于确诊,他得的是思春症。
两人一番你追我赶后,就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虐狗生活,没错,宋凉就是那只狗。
而宋凉作为两人从医患到家属整个关系转变过程的见证者,心里已然清楚,即便他再喜欢于希尧,他们之间也永远都只可能是好兄弟。
等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早饭,宋凉又看了看仍旧昏迷的系主任,把昨晚后来发生的事跟于希尧简单说了一遍。
结果没想到的是,当于希尧听见许繁的名字时神色忽地一变,摆摆手打断了宋凉的话。
“你说的许繁……我好像知道。”
宋凉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于希尧就皱了皱眉,开口说道:“之前公司有个合作客户——大概也就一个月以前,不知道听谁说我懂一点儿玄学,就跑来找我,说他外甥发生意外成了植物人,想让我过去给招魂之类的。”
“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家病急乱投医呢,再者我前一阵工作也实在忙,就一直没腾出时间去看,结果他就给我发了一堆他外甥的资料,姓名照片病历单就他妈差生辰八字儿了,我当时大略看了一下,没看出哪不妥,就把他给打发了。”说着,于希尧挺认真地看着宋凉,“我记得他外甥就叫许繁,你们学校的大学生。”
“……”宋凉听完沉默一会儿,思路渐渐地清晰起来。
合着那孩子根本就没死,只不过出了意外之后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执念又太过强烈,所以才导致了灵魂出窍一直徘徊在学校里,直到被宋凉发现帮他完成心愿。
这么想着,宋凉继续问道:“许繁是怎么出意外的?”
他平时一有空闲就得赶紧回家照顾傻子,对学校里发生的事还不如门口小摊的大爷大婶知道得多。
“听说是晚上在自习室和人起了争执,一不小心被人从四楼给推了下去,得亏被窗口的树枝接了一下,要不早就挂了。”
宋凉挑眉,觉得太不可思议,这他妈的手是有多滑才能把人从楼上往下推?明摆着是起了杀心啊。
“谁干的?”
结果于希尧摇摇头:“不知道,学校监控录像里似乎只有个背影,倒是有一个正巧路过的老师叫来了救护车,没准儿他能知道点别的,我想想那老师叫什么来着?好像姓莫——”
“莫志成?”宋凉脱口接道。
于希尧愣了愣:“就是这个名字,你反应倒挺快。”
宋凉没说话,只是盯着系主任床尾的姓名标签,莫名一阵烦躁。
而显然,于希尧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见了系主任的姓名——莫志成。
巧合?
站起身,宋凉摸了摸裤子的左右口袋,却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一只烟。
“又抽烟?忘了自己低血糖了?”
宋凉不吭声,不死心地把口袋都掏了出来。
“别费力气了,”只听于希尧在一旁呵呵笑,“顾清之前跟你家小白说了,说你要是再抽烟就得死,死了就没人再给他买糯米糍吃了。”
“擦,他把我的烟都给扔了?”
“没,全倒腾我家去了。”
“……”
系主任的检查结果是下午出来的,癌症晚期,他的家人也在他醒来之后到了医院。宋凉原本想问一问许繁出事时的具体情况,却动了几下嘴角,到底没好意思开口,干脆跟于希尧一起离开了医院。
他琢磨着许繁现在肯定是醒了过来,大不了等他回学校之后再找机会问问他。
于是从医院里出来,宋凉先是回了趟学校,强打起精神给学生们上完两节课,然后才去于希尧家接傻子……和烟。
而宋凉本打算厚着脸皮在于希尧家里蹭个饭,顺便窥视一下小两口的新婚生活,结果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打从看到顾清颈间隐约露出的吻痕之后他就整个人都处于溺水的濒死状态,感觉在于希尧家里多呆一秒钟都要窒息而亡。
即使他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但毕竟想象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趁傻子不注意的时候胡乱将几条烟塞进背包,宋凉违心地揶揄了于希尧几句,便再也绷不住地落荒而逃。
这种难受到懵逼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重新回到车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更听不见傻子一脸兴奋地告诉他今天顾清都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只管呆愣地坐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
“宋凉,怎么了?”
隔了好一会儿,傻子终于止住语无伦次的讲述,一只手试探地碰了碰宋凉的肩膀,疑惑地问道。
然后宋凉无意识地一转头,明显泛红的眼眶和鼻尖儿就那么清晰地印在了傻子的瞳孔里。
咕咚。
十分不合时宜地,傻子咽了口唾液。
紧接着,来不及宋凉收起自己的脆弱,傻子竟忽然凑上前,一口咬上了宋凉的脸颊,在宋凉震惊的目光中又意犹未尽地亲了几下。
“草!”
当宋凉总算反应过来傻子光天化日之下都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张脸“腾”地烧灼起来,急忙用力将傻子推开。
傻子就摸了摸撞到车门的后脑勺,一脸无辜地吐出一句让宋凉更加火大的解释:“宋凉好像,糯米糍,草莓糯米糍……”
马勒戈壁!
宋凉深吸一口气,前一刻还无论如何都挥不去的闷痛感顿时消散许多,只剩下自己被一个傻子三番五次轻薄的不甘和怨念。
于是,几秒钟过后,只见车门打开,傻子又一次从副驾驶位置灰溜溜地挪到了后排座位。
宋凉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稍微安全,才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哄小孩子一般语重心长道:“你以后不可以再亲我,我们两个都是男人,男人之间是不可以——”
顿了顿,宋凉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便改口道:“总之,以后不经过我的允许不可以靠近我,不可以亲我,不然……我就再也不给你买糯米糍吃,懂了吗?”
傻子却歪头想了片刻,有些茫然地开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还有……前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起睡觉的事情,也不许对别人讲,更不许再做,不然也永远都吃不到你最喜欢的糯米糍——”
“宋凉!”
没想到不等宋凉话音落下,傻子突然紧抿起嘴语气生硬地将其打断。
宋凉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傻子就瞪着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俊朗硬气的面孔此刻透着明显的委屈:“最喜欢的才不是糯米糍,是宋凉。”
“……”
“糯米糍不如宋凉,宋凉更重要。”
“……”
一只原本要窜上天的气球,被一针扎下去,炸成了一截截凄凉的碎片。
内心一番五味杂陈过后,宋凉挺无奈地想,老子他妈的还能说什么?
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