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杨梅很甜,生津。关潼晚上趴桌子上背书,杨梅吃了不少,人先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地天人交战,还是决定先睡觉。
说白了这场考试对关潼来说也没这么重要,现在再复习也不顶用。但是挺讨厌的,女导演和陈书钧凭什么临到头来轻飘飘一句“加油”,搞得好像如果没考好会有人失望一样。
然而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会失望。路过的人会走,整个小城都像一个巨大的乱糟糟的火车站,城区是隔开了的候车室。
关潼打住了想法,觉得越想越像小可怜儿,怎么搞的连“失望”也成为期待的一种。
关潼蒙上被子,翻个身。寝室里头都没睡呢,兴奋的,正拿着提纲互相提问。关潼之前以为班里只有女生才兴这个,尖着声,打着一起学习的名头半玩儿,顺便还带点刺的炫耀“这题我会,你不会吧”,或者半真半假地拉“什么都背不出”的统一战线。高三嘛,也就这点乐趣了。
但是几个男的大晚上这么搞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还不如听他们开黑打游戏呢,至少不糟心。这个世界上谁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名叫“我躺着,别人却在学习”的负罪感。无理智,不分情况,关潼也不能免俗。
真挺烦的。
关潼舌头在嘴里舔一圈,牙齿酸,舌尖痛,上火。是刚杨梅吃多了。干脆怪到塞过来一包杨梅的人头上。
他从枕头下面摸出自己那个破手机,自从那次被摔了以后就一直都卡。其实关于那天的事关潼不太乐意回想,因为一切都有点失控。
但是陈书钧一定看到了,并且目击了全程。关潼现在可以肯定这一点。于是姓陈的罪加一等。
关潼第一讨厌那些置身事外的目光,居高临下,带着冷冰冰的清醒;第二讨厌怜悯,盯着他,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可怜,第三才讨厌看热闹的,瞧不起的,厌恶的。
至少大家都陷在这儿,孰能辨别烂与更烂。
手机新消息有两条,一条是芳芳超市的孙阿姨,关潼他妈没失踪前就在那儿看店。
说把老妈之前工资结了,叫他有空去拿。
还有一条是邻居奶奶,讲关潼他爸这两天看着不太好,让关潼赶紧回家去看看。
关潼舒气,觉得这才是他该面对的东西,打回原形只要一段电波。熟悉得像地上的痰渍和厕所间烟头遇到水化出来的一滩滩黄色。
无情面讲,也不分情况。这才是关潼的生活,而不是他妈的“高考加油”。
“哎,关潼是睡了吧。”床下有人说。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一群人为这句话笑了半天。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咳嗽一下,讲:“我们不和他比,他妈跑了,他那个爹总得要人照顾,破罐子破摔呗,你别说,这高考没压力了,算不算因祸得福啊。”
又都是笑。
关潼翻了个身,寝室世袭了不知道多少届的上下铁床吱扭一声,挺刺耳的。有一瞬间沉默,谁又重新起了一个话题,讲讲俄国新经济政策采取了什么措施。这个问题有点偏,七嘴八舌讲什么都有。
关潼知道他们不在乎。
因为有压力是因为被期望,有失望是因为被希望。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他听到没。天生有压力和被失望的人当然拥有矜骄一些的权利。
“真惨啊。”好像有人夹在中间说了一句。被关潼精准的捕捉到。
好像是挺惨的。亲妈跑了,亲爹年轻的时候工厂事故变成了残废,躺了一辈子,现在脑子也不清醒了。
所以说,关潼很缺钱。他要养活整个家,这个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就两个人,而他唯一健全。
老爸的理疗不能停,药不能断,医生说经脉通畅,人才能活着。人活着,也只能活着。
但这些都要花钱。
关潼太清楚他妈为什么要走了,虽然这只是一些原因。但关潼不能走。
要不是为了钱,关潼和陈书钧一行人根本就不会有交情。女导演说了,经费很足,演员费按天结,关潼是重要角色,一天五百。挺轻松的,总比关潼以前奶茶店里摇一下午奶茶或者一个暑假都耗在菜市场边上看水果摊来的划算。
关潼按亮手机,飞快地回消息,说自己明天回去。然后闭眼睡觉。
他想,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的地步,是吧。
事情的本质其实非常简单。就像你晾衣服,不管买过多少衣架都会不够用,但是费脑筋匀一匀又总能找到正好多的那个。
关潼洗了衣裳,昨天的前天的,一股脑扔进学生公寓公用的洗衣机里,再拿到阳台上晒起来。天阴,估计得捂个好几天才能落干。
出门的时候寝室里那几个人都在复习,今天倒是挺安静,各干各的。临门口那个问了句:“出去啊?”
关潼说嗯。
那人说哦。
“好像快下雨了啊。”关门时屋里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快下雨了。但是不想回去拿伞,也不想把晾好的衣服收进屋里,围着狭小的桌子挂成一道褴褛又潮湿的帘。
头上云赶得很急。天气很闷,困住人好像展不开手脚。关潼顺路到楼下把袋子里剩的杨梅扔了,那一袋太多了,他一个人根本吃不掉,夏天放一晚已经有坏的趋势,招虫。早上起来不知道谁踩了一脚,黏糊糊的烂成一滩,像发脓的疮,像肉铺案板下面的烂肉。
不用问,因为一定是无心之过,是不小心。
苍蝇满天飞,扔下去碰的一声,还挺沉,原来还剩了很多。
学校离他家不算远,拐拐转转走着十多分钟能到。路过七尾弄,然后是六尾,关潼家住五尾。路上遇到飘飘姐,穿玫色裙子,跟关潼打招呼,说今天天气不太好呀。
是呀。关潼说。
弄里老人家和长舌妇都爱说飘飘姐不正常,明明带着说不得的眼神又偏要说。说了会烂舌根子吗?形容和真实是两码事。所以人类才肆无忌惮。
他们讲飘飘姐先前的时候卖身子的事情做多了,勾引男人的报应就是脑子会变疯傻,整天在城里游荡,嘴里念念有词。
但是飘飘姐告诉过关潼,她在找一个人。找一个确实存在但是谁也讲不清是谁的人。她的确一直在找。
“长高了呀。”她跟关潼说。
关潼点头。她又笑,说,不跟你说了噢,我还要去找人,不然要错过了呀。
飘飘姐一走了,空气里还有香水味,香水味也是玫红色的,散的哪都是。关潼想到同样有香水的陈书钧,但是那个味道是透明的,像雾,或许还有点蓝。
芳芳超市在关潼家巷子口。孙阿姨离老远就看到他,叫了一嗓子。门口孙叔支烧饼摊子,叫芳芳烧饼,正擀面,吓一跳,回头埋怨:“李芳芳一嗓子整条街都震。”
孙阿姨不睬他,讲,关潼来啦,上学忙吧,好久没看到你,还真有点想,哎呦,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几天不见就蹿个头。哎,你别伤心,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可怜,听到没,别伤心啊,你妈肯定得回来的,你钱够不?你家里应该还有点钱的吧。
关潼听着头晕,觉得气压低,天同海绵,湿透彻,很重,下一秒就要落水。关潼张着眼睛听她说,回答就是一两个字。当然,除了陈书钧没人要求苛刻,还管关潼回答几个字。
有些人需要被怜悯,有些人不需要被怜悯,但是人人都需要怜悯别人,由此发现自己过的还不错。
关心完他妈关心他爸,身体不太好,得常回去看看,别指望那些个邻居奶奶和定时廉价护工,你是给人家钱,但是谁个能把他当自家人照顾?关潼讲好,马上快放假了。
这时候孙阿姨才想起来,拿计算器打给关潼看,分条算清楚,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你妈差多少天没来,哪天收了张五十块假币,这个算工作失误,得扣掉,总共算下来一千二百三十五块整,我转你支付宝还是微信?
微信呗。关潼拿出来给他扫。
扫完叮一声钱到账。烧饼一炉刚好出锅。关潼没吃午饭,闻着香。大的叫梅菜肉,小的叫小鲜肉。关潼实在搞不明白,买了一份小鲜肉,五个五块五,超市里面扫码付钱,孙阿姨讲,收你五块钱吧。
便宜五毛也是钱,关潼杵门口吃上一口五块钱的烧饼,刚咬上,馅儿里流肉汁,挺香。嘴唇上油抿掉。就听见耳朵边上有声音霹雳啪啦炸开来。
“哎呦。”孙叔说。
“哎呦。”孙姨也说。
关潼心里也跟着哎呦一下,雨怎么说下就下。
“这雨总算下下来了,“孙姨舒一口气,“我看一时半会是停不了,没事的,关潼,你就在这躲一会啊。”
关潼也只能在这躲一会。烧饼吃到第二个,还剩三,这时候最觉得富足,站在烟酒柜台前面从玉溪看到芙蓉王的时候有人掀了门帘进来。
雨声更大些,青草土腥味扑面,糊着雨丝斜进屋里。
关潼看人先看到一双裤脚有点湿,米色衣裳,材质很柔软,再看到脸,愣住。
陈书钧明显也愣了,估计是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遇到明天就高考的关潼。有点不确定。
“关潼?”他迟疑地喊。